羅雪揮 李 楠
親身奔赴全球的災區、戰區、疫區,向在最惡劣環境下掙扎的人伸出援手,完全獨立于任何政治、經濟和宗教勢力——這是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無國界醫生”組織的金牌令。屠錚是惟一一位來自中國大陸的醫療志愿人員

“到醫院后的第一個震驚”,這是2007年4月19日,來自中國北京的“無國界醫生”屠錚,寫下電子日志的標題。
屠錚去之前已對利比里亞的性暴力泛濫有所耳聞。2007年頭4個月,“無國界醫生”在首都蒙羅維亞,平均每個月接診135個受害人。其中1/3的性暴力幸存者不到12歲。
屠錚首次在“無國界醫生”工作的Benson醫院執行任務,依然震驚、憤怒、難過。當天接受檢查的三個性暴力受害人,分別是13歲、5歲和4歲。
作為該院惟一的婦產科醫生,屠錚將在未來半年內,負責接生及婦科手術,參與治療性暴力受害者的救援項目。
成為“無國界醫生”
1999年,“無國界醫生”組織獲諾貝爾和平獎,獲獎理由是“他們專業地、有效率地幫助那些遭受苦難的人。代表那伸出來的援助的手,進入一切沖突和混亂之中。”
從北京出發,志愿跋涉到與倫敦一樣位于“零時區”的利比里亞,參與當地的戰后重建,對屠錚而言,這無異于人生的一次長征。
1971年,屠錚出生在桂林。父母均是醫生,參加過抗美援越的醫療志愿工作。14歲那年,母親去世,彌留之際,還拉著女兒的手,教她如何做手術。
同是1971年,一群法國醫生在巴黎創立“無國界醫生”。這群醫生于1968年至1970年間,參加法國紅十字會在非洲比夫拉(Biafra)的救援工作。當時的紅十字會必須獲得當地政府許可,才可以在某個地方工作,同時必須保持緘默。尼日利亞戰爭于1970年結束,共有100萬人死亡。
紅十字會要求成員對這些可怕的真相保持沉默,年輕的法國醫生們拒絕了。他們決定成立一個新的、不理會政治或信仰,而以受害者利益為優先的救助組織。
另外一批于1970年在孟加拉援助水災的醫生,發現當地天災救援工作的不足。這兩批醫生共同促成了“無國界醫生”的成立。
1990年,屠錚在北京四中被保送進北京醫科大學,之后碩博連讀。2001年9月,再赴香港科技大學生化系攻讀理學博士。在這里,屠錚聽到了“無國界醫生”的名字。
屠錚的表弟潘淵已經在“無國界醫生”服務多年,是內地最早從事海外志愿救援工作的后勤人員。他途經香港,熱情地鼓勵屠錚:你是學醫的,你要是來“無國界醫生”,會幫助到更多人。屠錚不置可否,此時她首要的任務是完成學業。畢業后,她來到北京大學人民醫院,任職婦科主治醫師。
潘淵沒有放棄。2006年秋天,他到北京辦理簽證,問屠錚:“你準備好了嗎?”屠錚決定試一試。她認為這起碼是一段人生經歷,能夠幫助到有需要的人。此時她也處于人生的一段低谷,希望自己振作起來。屠錚向“無國界醫生”投了簡歷,2006年11月接到電話測試,考察她對“無國界醫生”的認識以及醫學專業水準。2006年12月底,赴香港面試。
“星期幾”孩子
“熱愛自由使我們來到這里”,這是利比里亞國徽上的一句話。
1989年,利比里亞爆發內戰。這個面積略大于中國江蘇省、一度富庶的國家遭遇了慘絕人寰的人道危機。利比里亞共有300萬人口,長達14年的戰亂導致20多萬人喪生,上百萬人流離失所。80%的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
在激戰正酣、利比里亞民眾與外界完全隔絕之際,“無國界醫生”的救援隊伍首先進駐,堅持為戰爭受害者提供緊急醫療救援。14年后,戰爭停止,當全球傳媒和國際焦點已經轉移視線,“無國界醫生”們仍然留下來,為當地人提供最基本的醫療服務,培訓醫護人員,重建醫院診所,為災難幸存者作心理輔導。屠錚便是其中的一分子。
2007年3月,屠錚正式接到“無國界醫生”通知,赴利比里亞執行為期半年的任務。她向單位提出申請,表示完成任務后一定會回來。院方同意在執行任務期間保留其職位。屠錚的家人也積極鼓勵。哥哥說,只要你想好了,也沒有什么可囑咐的;好好地去,好好地回,注意安全。
初來乍到,她曾經去逛過那些建在高處、可俯瞰整個市容的酒店。有的在戰爭中遭受過重創,卻還在見證往昔的燈紅酒綠。“我覺得還不如咱們的一個縣城,很多公共設施都沒有恢復,都是百廢待興。”這是屠錚的第一印象。
她清晰地記得自己抵達和離開的日子,都是14日,即“4月14日”和“10月14日”。這半年里,朋友們的祝福和擔憂參半。有人發來郵件,“在那個神奇的土地上做個獅子王。”每當這時候,屠錚都會心地一笑。
她所到達的“神奇之地”幾乎是一片焦土,是聯合國公布的世界最不發達國家之一。根據中國外交部駐利比里亞使館網站公布的最新信息,截至2007年8月,該國注冊醫生僅為121人,嬰兒死亡率為15.7%,幼兒死亡率為23.5%,孕產婦死亡率為0.79%,均為世界最高。這意味著當地3萬人才有一個醫生,而10個孩子中大約有3個會夭亡。
屠錚注意到,這里的孩子通常是按出生日取名的,從星期一到星期日;一個星期后孩子還活著,才會取一個正式的名字,而幸運存活下來的孩子,“星期幾”則成為他們的昵稱。
神奇的“B超”
利比里亞屬于熱帶氣候,年降水量超過5000毫米,素有“非洲雨都”之稱,不僅衣服晾不干,連手術服的扣子都會銹住。屠錚和她的“無國界醫生”同事,不得不在后背上貼塊膠布,頂替扣子。
這里年平均氣溫為25攝氏度,旱季有時會達到40攝氏度。除了必須保證手術室和藥房的清涼,醫院沒有能力再安裝空調。到處蒼蠅飛舞,擠滿毫無保健常識的孕產婦,以及被燒傷或者燙傷的孩子。
屠錚有一次和同事聊天,她覺得利比里亞的孩子太倒霉了。當地孕婦根本做不到定期產檢,將近一半的人在家中按照民間傳統方式接生。好不容易闖過鬼門關,忙著糊口的父母又疏于照料,孩子常常會被熱油燙傷,甚至會掉進開水鍋里。
有一次,一位當地婦女來到屠錚所在的Benson醫院分娩,正常生了一個小男孩,發現肚子里還有胎兒,醫護人員便采取剖腹產,結果接引出來的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從未做過產檢的媽媽,根本不曉得自己懷了三胞胎。
“無國界醫生”開辦的醫院都是全免費的。在太多人需要救助的情況下,“無國界醫生”只能夠提供最基礎的醫療服務。在屠錚眼里,按中國的標準,Benson醫院充其量是個二級醫院。這里無法化驗肝腎功能,只能夠做血常規檢驗,甚至沒有一臺X光機。惟一的B超機則是大寶貝,屠錚從進入醫院開始,就不斷被警告,“無國界醫生”有B超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如果這臺B超機壞了,就再也沒有補充了。
B超機開始被當地人神化。早在屠錚赴任以前,“無國界醫生”在蒙羅維亞的救贖醫院(Redemption Hospital)就發生這樣一件事:當地婦女交頭接耳,說那臺神奇的機器上有一個小小的熒幕,只要膚色白白的醫生把像果凍一樣的黏膠涂在婦女肚子上,直接穿過皮膚滲透到肚子里,就可以治療不孕癥。許多婦女蜂擁而來,做完B超,通常感覺都好多了。
利比里亞的“中國白人”
“充分利用資源,無論是物力還是人力。”這是屠錚在“無國界醫生”醫院里工作最大的感受。屠錚曾經去參觀利比里亞一個較大的國立醫院,那里有七八張產床,一個月頂多接生200個孩子。Benson醫院,只有3張產床,一個月差不多要接生400個孩子。
屠錚的營地離醫院有半小時車程。一般是早上七點半出發,到醫院進行早交班,而后查房,處理當天醫療事務:哪些患者需要動手術,哪些僅需要專業的咨詢服務。中午休息一小時,志愿人員通常是坐在一起,邊吃邊聊。下午5點可以離開。

“無國界醫生”給大家配備手機,有急癥打電話呼叫,百分之七八十的晚上會有事情。屠錚覺得前半夜被叫醒是幸福的,如果是后半夜叫醒,只能在醫院里熬通宵。她最長的一次曾連續工作36個小時。由于搭班的外科醫生結束任務撤離,她在離開利比里亞之前,獨自頂了一個月,一人做了60多例剖腹產,有時一天要做七八個手術。
屠錚不怕勞累,怕的是無能為力。她有一次在手術室當場痛哭。一位利比里亞產婦大出血,造成凝血障礙,在有限的醫療條件下,屠錚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還是止不住血。“在中國還能做個栓塞,在那邊不可能。當時覺得挺無助的,只能撒手讓她走。”
此時屠錚到利比里亞還不到一周。她哭的時候覺得很難為情,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同事紛紛過來安慰屠錚,他們告訴屠錚,有些事情你能做,就盡力去做;有些事情做不了,就要承認做不了,盡力就很好了。
那位大出血的產婦最后緩了過來。
在維生器械匱乏的狀況下,與死神拔河的挑戰接連不斷。6個月中,屠錚眼睜睜送走6個孕婦,還有數量更多的孩子——比她過去從醫10年見證的死亡還要多。
每當這時,屠錚就會不開心,最激烈的反應就是不說話,于是整個手術室都不說話。同事們都明白這種沮喪,通常會陪著屠錚聊會兒天,讓她慢慢地緩過來。
在一個陰郁的下午,屠錚和來自菲律賓的外科醫生合作,預備一個子宮切除手術。病人由另一個省遠道而來,兩年前曾進行過子宮肌瘤的切除手術,現在復發并且有嚴重的痛經癥狀。在手術探察的過程中,屠錚發現病人的子宮增大,并且與膀胱、腸管粘在一起。如果繼續進行切除手術,可能會對其他器官造成損害,而在這個簡陋的手術環境中,假如手術后出現并發癥,將是致命的傷害。
外科醫生建議屠錚放棄。屠錚認為,粘連的區域并不大,如果能從粘連處的子宮漿膜或者子宮肌層下切開,就有望安全地完成手術。屠錚希望試一試。手術室里,當地的護士和麻醉師都沉默不語,靜靜地聽他們討論,但屠錚看到了他們期待的眼神。她說服了外科醫生,手術成功了。兩個星期后,病人逐漸康復,沒有留下后遺癥。
在屠錚心目中,最大的酬勞莫過于病人的康復和同事的認可。屠錚覺得那是她生命里最亮的階段,因為知道自己每天在做什么,每天都有意義。
除了12個到14個國際志愿人員,Benson醫院還有近300名利比里亞當地員工。他們一致認為“這個中國女人挺能干的”,常常叫她“White Woman”。這里人只分黑人和白人。
除了盡力做好診治工作,屠錚開始訓練利比里亞員工,比如教手術室的器械護士做流產手術。“那里的醫護人員特別愿意跟你學點什么。”利比里亞的婦女通常是懷孕四五個月才來做流產,時常出現嚴重的并發癥。
屠錚的步驟是先挑出最靈光的、一點就通的護士,教會了最聰明的,再由她們去轉教別人。屠錚先是自己在一邊看著,做好準備有事就上;隨著護士們的水準提高,屠錚漸漸放手,開始不戴手套看著,再后來甚至去隔壁查房。護士們逐漸可以獨立操作了。這是屠錚在利比里亞感到最得意的事情。
前不久與香港“無國界醫生”聯絡,她聽說那里一直還沒有找到婦科醫生來頂她的班,屠錚暗自慶幸自己教了一批徒弟,“想必那些器械護士們正發揮著不可估量的作用。”
全球一家親
“有很多事情你不做,你就永遠不會知道你會從中受益到什么程度。”屠錚第一次出國行醫,第一次踏上神秘的非洲,也第一次與來自不同國家的同事一同工作。大家來自五湖四海,比如美國、阿根廷、德國、俄羅斯、希臘、西班牙、菲律賓、新西蘭等。一部分人把志愿工作看成一生中必須擁有的經歷,一部分人則是因為家庭變故,希望生活有所改變。
屠錚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參與動機上,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并無分別。無論初衷如何,工作時,大家都不怕苦、不怕累、很投入,也覺得很有成就感。比如隊里一些來自美國和德國的志愿人員,“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愁,就是設法抽一段時間,想就自己的所長幫助別人。”
屠錚的好友、一位來自新西蘭的優秀護士,曾經得過新西蘭國家獎,在“無國界醫生”服務很多年了,在組織中“如魚得水”。她的職責是管理護士,同時負責阻斷HIV母嬰傳播項目。她對醫師管得很嚴,比如談話必須簽字,必須保護病患隱私,雖然有當地員工不以為然,但她堅持要做到規范。Benson醫院的隊長則是一位30多歲的美國女孩,來非洲7年了,她曾經參加過“綠色和平”,后轉入“無國界醫生”做行政管理,非醫學科班出身的她,如今對醫療救助已經頗有心得。
在周末,志愿人員的住地就成了各國的美食薈萃。“老外”們用烤箱,每次至少要兩三個小時。輪到屠錚,她買兩只雞,做紅燒雞塊,用的是明火,很快就上桌,味道還不錯。雖然利比里亞民生艱困,但是只要有錢,什么都買得到,比如中國醬油,甚至還有花椒、大料。
也有不少中國人在利比里亞經商務工。屠錚有一次去市集買魚,意外碰到一個東北老板,大家聊得很高興,魚也免費了。屠錚還經常帶同事去中國餐館,那里有上海館子,也有東北菜。她用中國話點菜,比如“地三鮮”。同事們對中國不是一般地好奇。屠錚也會在吃飯時趁機培養“中國通”,比如告訴大家,中國人吃飯時很講究坐的方位,哪個是領導的位置,哪個是埋單的位置,喝酒干杯時杯子要放低一點。
身在利比里亞,屠錚自己也飛快地入鄉隨俗,逐步了解且尊重當地的文化。比如利比里亞人在握手之后,會彈一下手指,不然就表示你這個人不可信賴。屠錚彈習慣了,后來和歐洲人握手也彈一下手指。
誰是下一個志愿人員?
“有人自愿跋涉六千公里,去替人包扎繃帶,這點很重要。它表達出對生命的重視。起初你或許只從自己的角度考慮,逐漸你會體察他人。”一位法國醫生在“無國界醫生”香港辦事處制作的宣傳短片中表示。
“無國界醫生只是生活里的一部分。”2007年10月,屠錚返回北京,守諾回到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的崗位上。在婦科病房的屠錚,長發用銀色的發卡精心盤起,身穿白大褂,掛著聽診器,看上去既專業又利落,與以前的她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
她懷念做“無國界醫生”時所收獲的無與倫比的信任,包括病人家屬在內,“我付出了,他們真心實意感謝我,我覺得這付出挺值的。”而在中國看門診,假設一天看40個病人,有兩個人表現出質疑,比如有病人質問她,你給我開的藥對嗎?你這個能行嗎?屠錚就會很難受。“我覺得醫生至少是個普通人,普通人里好人還是多數的,醫護人員也是這樣的。”
將來是否還會去從事“無國界醫生”的任務,屠錚說要看機會。畢竟“無國界醫生”需要付出至少半年的時間,她很珍惜目前的崗位,這是她喜歡的一份工作。
屠錚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不認為自己是很有奉獻精神的人或者是為此放棄了很多。她的初衷更多的是為了自救,而6個月的任務結束后,屠錚覺得自己復原了。
令屠錚意外的收獲是,她救自己的時候也救了別人。她只是撐船過去,結果有一批人搭著她的船上了岸。屠錚從此不再覺得一切都來得理所當然。
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開始對“無國界醫生”感興趣。百度網專門成立了一個“無國界醫生吧”,熱心網友精心貼上了“無國界醫生”的介紹,甚至包括“無國界醫生”各種在大陸的相關消息。“無國界醫生”廣州代表處則如全球各地的辦事處,有很多義工前來協助行政、研究和聯系等工作。也有大學生趁著暑假每天來當義工。
“志愿精神是一種全球性的東西。”北京大學公共服務與社會管理研究中心主任丁元竹評價,隨著中國越來越開放,社會越來越全球化,中國公民參與全球志愿服務的機會也將越來越多。從長遠來看,志愿者們不僅提供了服務,而且撒下了希望的種子,以后還有很多這樣的力量生長出來。
(本文感謝無國界醫生廣州代表處資料提供及采訪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