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 羅
最近較為全面地拜讀狄馬的隨筆集《我們熱愛什么樣的生活》,其中不少文章反反復復地讀。狄馬是一個有所發現的思想者。他的兩個發現和三個關鍵詞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第一個發現:我們是人盲。
一個農民深夜路過一個村莊,被村民當作小偷抓住并活活打死。這樣草菅人命的事,我們的習慣是感嘆生民不懂法,送一頂“法盲”的帽子了事。就是在這個地方,狄馬發現,一些人之所以操刀舞劍、草菅人命,原因并不在于他們是法盲,而在于他們實際上是人盲。“他們的腦子中根本沒有人的概念,他們不懂得只要是人,就是一具活脫脫的、有生命的獨立實體,需要每一個別的人都善待和尊重。”
“我們對于權力、利益、觀念、禮數、身份、功名等等都看得很重,惟獨對人卻視而不見。”人是一種很容易忘乎所以的動物,一不小心就忘記了自己是誰,這時不妨默誦一下狄馬的發現。
第二個發現: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的真正難度在于,對手也必須是一個講究基本游戲規則的人。
狄馬對非暴力的實質具有深刻的理解。他說:“說到底,‘非暴力是什么?它是一種建立在道德基礎上的宗教運動,實質是以吃苦隱忍的精神、以道義的力量邀請對方共同遵守人類的文明準則。它的真正難度在于對手也必須是一個講究基本游戲規則的人。”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實際上是一場“非暴力合作運動”。在介紹甘地發起的反對當局食鹽法運動及其勝利時,作者寫道:“這是人類歷史上一次典型的以靈魂的力量抵御暴力的感人嘗試,它的意義在于施暴的一方由此認識到了弱者心靈的偉大,不僅放棄了食鹽法,而且沮喪地認為,他們在這次事件中丟盡了英國人的臉。可對我來說,真正嚴重的問題是,假如他們壓根兒就不要臉呢?”
狄馬的提問充滿了思想的力量和良知的痛苦。我沉重地認同和稱贊他的這一發現,同時我絕望地抗議他啟示我們懷疑這一偉大思想資源的險惡用心——盡管他在險惡的同時是如此痛苦。
狄馬對他的時代提出的一些要求,對我們如何擺脫人盲狀態,早日認識“人”,努力成為“人”的進一步的思考主要體現在如下三個關鍵詞中。
一:憐憫。他反復強調做人就應該“懂得愛,懂得憐憫,懂得美和善良。”在談論博物館功能時,他批評那種通過展覽突出英雄的功績而漠視生民的生命的理念。“每一個人,一走進博物館都不約而同地撫今傷昔、緬懷逝去的生命,不管他曾經是敵人還是朋友。”這才是具有人文價值的博物館和紀念館。如果我們“懂得愛和憐憫,敬畏和悲嘆每一個短促而勞碌的生命,那么,寡廉鮮恥、喪盡天良的事一定會少得多。”
憐憫是人作為一種生命對待生命世界所應該具有的基本態度,是人之為人的情感底線。沒有這種起碼的情感本能,這種兩腳動物就不是人而只能是人盲。
二:文明。和平、友愛、寬恕、協作的倫理思想和價值理想就是由人類世世代代建構起來的。這一理想就是所謂文明的核心,它已經不同程度地內化為人的基本素質。一個人無論在社會結構中處于什么階層,在利益紛爭中處于什么位置,在政治沖突或者情感沖突中處于什么境地,只要他具備基本的人文素質,尊重基本的文明準則,他就必定會尊重他者的生命和權利。
狄馬引述了一個材料,有人問那個制造假藥的老婦人,你知道別人吃了這些假藥會死掉,怎么還制造假藥?老女人淡然地回答說:“他們又不是我的孩子。”這位老婦人只懂得珍愛自己的孩子的生命,而不懂得珍愛他者的生命,說明那些基本的文明準則還沒有內化為她的素質,她像鱷魚一樣捕殺同伴的孩子來解決饑餓問題。狄馬沒有將這位老婦人看作個別現象,他所看到的是文明準則離我們還有若干距離。
三:信仰。有一個詞語狄馬沒有動用,但是常常在他筆下呼之欲出。我指的是與人盲對應的“神盲”一詞(他用的是另一個比較莊重的詞:信仰)。人在精神上最終的歸宿,不是泥土不是功勛不是后代,而是通過與最高存在的溝通而達成的生命意義。沒有這種意義的建構和認定,我們就只是神盲。我們作為人盲的許多罪過,可能跟我們的神盲狀態息息相關。
一個人要擁有狄馬所說的那種大光明,才能讓自己的生命跟宇宙存在建立最廣泛最深刻的精神聯系,這種聯系可以命名為愛,也可以命名為神。上文所提到的那位老婦,那么勇敢地用假藥傷害他人生命,竟然沒有一點愧疚和懺悔。一個人沒有神性的照耀,就很難有真正的人性覺醒。把動物本能當作人性,這是我們這些人盲最常犯的錯誤之一。
從憐憫到文明再到信仰,是我們解除人盲狀態所需要遵循的內外兼具的途徑。
【選自狄馬著《我們熱愛什么樣的生活》花城出
版社版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