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新
魯迅先生的《社戲》編人中學語文課本已經很多年了,遺憾的是,對課文主旨的把握,卻存在著重大的疏漏與偏差。多年來,對這篇課文的主旨概括基本上都是對童年美好生活的回憶與留念,表現的是人性美、民風純之類的主題。
如人民教育出版社課標實驗教科書《語文》七年級下冊中,該篇的“研討與練習”的第一題是:“課文結尾說:‘真的,一直到現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對這個結尾應該怎樣理解?你在生活中有這樣的體會嗎?”同冊配套的《教師教學用書》中的練習說明即參考答案是這樣說的:
此題意在讓學生了解作者在文中表達的思想感情。
其實那夜的戲,看得叫人“打呵欠”“破口喃喃的罵”,那夜的豆,第二天吃起來也實在平常。所謂“那夜似的好豆”“那夜似的好戲”,代表了作者對天真爛漫自由有趣的童年的美好回憶,充滿一種浪漫的理想色彩,表現對人生理想境界的渴望和追求。
顯然,編者不認為魯迅真的以為社戲好看,這種對社戲好看的簡單否定,在教學實踐中我們也常常看到,似乎在這結尾處,魯迅先生在撒謊。果真如此嗎?
先從原文中的對照來看。魯迅先生的原文《社戲》,是有對比的,即把自己在北京二十年中,特別是后十年兩次看京劇的情形與小時候看的社戲進行了比較,明確地表達了對前者印象不好,第一次“似乎這戲太不好”,第二次是“對于中國戲告了別的一夜”;而對于后者,盡管當時作者已經41歲,距離文中所寫看社戲的時間已經相差近三十年,卻還那么細致地記敘描寫,完全看得出作者對這件事是非常看重的,而且他也沒有必要將不好看的社戲說成是好看的。
再從課文即原文的選段部分來看。
其一,在平橋村看社戲,文中寫的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因為按照習慣,“我便每年跟了我母親”去平橋村“住在外祖母家里”,而平橋村“每年總付給趙莊多少錢,算作合做的”社戲。文章還寫道:“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卻在到趙莊去看戲。”不止一次看過,且是“第一盼望”,說明對社戲一定留有很深的好看的印象。
其二,看社戲前的渲染。沒有找到船時很焦急,“似乎聽到鑼鼓的聲音”,“不釣蝦”,“東西也少吃”;“百分之九十九不識字”的少年們也都聚攏來了,“高高興興的來講戲”。這些均可見社戲在少年朋友們心目中是何等的好看何等的精彩!一旦想到了辦法得到機會,自己的“心忽而輕松了,身體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一路上自然高興異常,一切都變得美不可言,將松柏林當做了趙莊,將漁火當做了戲臺。這些都絲絲入扣地刻畫出了作者對社戲的喜愛。
其三,看社戲時的描寫。雖然白天已經看過,大家仍然“擠在船頭看打仗”,對于鐵頭老生的功夫,“能連翻八十四個筋斗”,雙喜是“日里親自數過的”。作者和少年朋友最愿意看也應該看過的是《白蛇傳》與《武松打虎》之類神怪與勇猛內容的戲。“有些疲倦了”,“我不喝水,支撐著仍然看”,大家也一樣又困又渴,都在支撐著;盡管如此,當“忽而一個紅衫的小丑被綁在臺柱子上,給一個花白胡子的用馬鞭打起來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著看。”無論多么困乏,少年們仍然喜歡看自己能夠理解的內容。
其四,看社戲后的心理描寫。“回望戲臺”,“吹到耳邊來的又是橫笛,很悠揚”,“不好意思說再回去看。”已經到了深夜,“他們一面議論著戲子,或罵,或笑,一面加緊的搖船”。由此可見,社戲在少年們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重要啊,以至于在時隔三十年后還慨嘆“也不再看到那夜的好戲了”。
以上四個方面可以說明,社戲在作者及少年們的心目中地位是很重要的,是非常好看,值得回味與留戀的。可以說,原文的選段即課文全文,始終都是圍繞著作者對社戲的喜愛來展開來描寫來收束的。
那么,為什么多年來對《社戲》主旨的理解會有如此巨大的偏差?課文的主要內容難道不是寫對社戲的喜愛嗎?
應該說,多年以來,我們習慣于將魯迅先生往某一概念上套,作極端的理解,凡是魯迅先生的東西都必須戴上革命家思想家政治家的桂冠。因此,與《吶喊》里的其他作品一樣,《社戲》就成為只能是帶有一定火藥味的戰斗的作品,是匕首是投槍,即批判封建教育對兒童的戕害,歌頌大自然里的農村兒童感情的純真以及農村民風的淳樸、勞動人民品質的美好等。
當然這些內容是存在的,但絕對不是《社戲》的全部。作者花費大量筆墨寫對社戲的喜愛,無疑在作品內容中占有主要地位。我們不應該抓住一些個別的表面化的細節來否定文章整體上對社戲的真切喜愛,何況這種喜愛作者延續到三十年以后還回味不已。
作者對社戲的喜愛與當晚的感覺應該怎么理解?我認為,當晚的社戲的確使得抱有極大期待的作者有些失望,因為沒有演出自己最喜歡的《白蛇傳》《武松打虎》之類的好看的精彩的折子戲;而且其他少年朋友們白天已經看過社戲了。到了晚上身心自然很有些疲憊,興致也就高不起來;再加上當晚的演出似乎是文戲為主,不太適合喜歡看武打戲的孩子們的口味。因為這些孩子百分之九十九是不識字的,對文縐縐的唱詞和半文半白的念白,聽起來就難以進入理解的狀態,加之當時又沒有成年人的講解指導,自然他們對社戲的內容理解以及對社戲劇目的喜愛就非常具有選擇性。
戲看不懂或者沒有看進去就不能夠喜歡嗎?在現代生活中我們也常常發現這樣的現象:一些三五歲的小孩喜歡看古裝戲,看宮廷類的歷史類的電視連續劇,有時候我們甚至能夠從幾個月或一兩歲的小孩身上發現有這樣的現象,在完全不明白內容的情況下,他們看得驚人的專注,不容許大人換頻道。又如,我們從音樂會上聽到一些歌唱家演唱外國或者其他民族語的歌曲,盡管一句內容都聽不懂,但是,我們依然津津有味地在聽在欣賞那美妙的聲樂旋律。
從文化心理的發育及發展的角度看,小孩的童年就是人類的童年,其間應該有很多可以互證與相通的內容。那些紅紅綠綠的鮮艷的色塊,那些夸張的臉譜,那些程式化的動作,那些振聾發聵的鑼鼓,以及悠揚的社戲音樂,在寧靜的農業文明社會中,無疑是給人以強烈刺激的藝術宣泄與享受,與現實的沉悶平靜的按部就班的生活自然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也是每年都要上演社戲以調劑補充農村精神生活的主要原因。
無論是顏色還是聲響,也不管是動作還是唱腔,社戲以其藝術的夸張,強烈地刺激著廣大的受眾,也迎合著廣大農人最基本最初步的對藝術的渴求與期望。盡管具體內容并不能夠理解清楚明白,但是在似懂非懂的過程中。在不知不覺的恍惚中,他們也似乎感受到了美好的東西,享受到了精美的雅致的高貴的食糧。也正因為如此,即使又困又渴,一旦出現自己喜歡的哪怕很少功夫很少情節的鞭打紅衣小丑的情景,大家也會振作起精神笑著看下去。
孩子們對社戲內容的理解是困難的,但是對社戲這一民間戲劇形式是喜愛的,而且這種喜愛是發自肺腑與生俱來的一種原始的需求與沖動,也是兒童藝術生活的基本的重要的啟蒙之一。這樣的喜愛及啟蒙,有意無意地在孩子們的心靈深處烙上了終生難以磨滅的印痕,正因為如此,魯迅先生在文章結尾處才說“也不再看到那夜的好戲了”。
由此而言,魯迅作為嚴肅的作家,在1922年10月寫的《社戲》的結尾處說的“那夜的好戲”是沒有撒謊的,是在比較之后說的很負責任的話語。對當時十一二歲的小孩來說,盡管表演內容不對自己的口味,但那夜的社戲也的確是以后不再看到過的好戲。因此,《社戲》的主旨還是應該圍繞兒童對社戲的喜愛來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