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發現
龜茲考察第一人
1927年夏天,中國內蒙古額濟納地區迎來了一個龐大的駱駝隊,人群中有金發碧眼的歐洲人,也有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國人。
這一行人是“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外方團長就是大名鼎鼎的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這是他第四次來中國了。
在這次考察活動中,一個年輕的中國人和斯文赫定寸步不離,他的名字叫黃文弼。
北京東廠胡同的一棟普通的居民樓里,黃文弼的兒子黃烈就居住在這里,他至今還保存著父親當年的日記和考察資料。
1915年,黃文弼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后留校任教。1927年,斯文赫定和當時的中國北洋政府達成了中外合作組建西北科學考察團的協議,年輕的黃文弼也報名參加了。
1928年初,西北科學考察團第一階段工作結束,斯文赫定等人返回歐洲,黃文弼只身一人前往新疆地區繼續考察。這年7月底,他來到了庫車地區。這也是龜茲古國所在的區域。在此之前,還沒有中國學者在新疆地區進行過現代意義上的考古調查,黃文弼是第一人(圖1)。

(1)黃文弼在考察途中
位于今天庫車縣城北100多公里的博孜克日格溝谷,是龜茲向北穿越天山山脈的交通要道。
1879年夏天,一位迷路的清軍士兵,無意中在溝谷入口處西面的崖壁上,發現了一處石刻。石刻的漢文隸書記載著東漢永壽四年(公元158年),龜茲左將軍劉平國在陰歷7月29日至8月12日,帶領孟伯山等6名士兵在此鑿巖筑亭,修建關隘的事跡。后來,這處石刻被稱為《漢劉平國治關亭誦》(圖2)。


(2)《漢劉平國治關亭誦》石刻及其拓片
1928年11月26日,黃文弼來到這里考察,發現石刻的字跡已模糊不清。但他發現,在谷口東西兩側的巖壁上,鑿有一些直徑1.6米,深1.3米的圓孔和類似的鑿痕。黃文弼推斷,這些圓孔和鑿痕是當年設置關卡柵欄或木門留下的。
從石刻上的人名和紀年看,建造者無疑是漢朝的軍民。而建造這些軍事設施的目的就是防御匈奴人。
匈奴人是古代生活在蒙古高原至河套地區的少數民族。匈奴和漢朝之間戰爭頻繁,為抵御匈奴人對絲綢之路的頻頻襲擾,漢歷代政府分別在當時的龜茲境內建立了西域都護府,并以此為中心修建了大量的關隘、烽燧和城堡。
在庫車地區東北方向有一座圓角長方形的古城遺址,它的名字叫克尤克沁。當地維吾爾族人將它稱為“奎玉克協海爾”,意指燒毀的城池。
1928年,黃文弼在這座古城遺址的地面上發現了大量紅衣黑胎的陶片。今天的古城遺址已經高度鹽堿化,地貌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但那些紅褐色的夾沙粗陶仍然隨處可見。
黃文弼經過進一步考察發現,古城遺址周長940米,城中是一座6米多高的建筑遺址,據《漢書·西域傳》記載,黃文弼推測這里就是漢代西域小國——輪臺國都城遺址(圖3)。

(3)“燒毀的城池”,克尤克沁遺址從其名其地似乎仍可觸摸到當年猛烈的戰火
漢唐屯田固邊關
從克尤克沁往東20多公里,有一座名為者爾庫特的古城遺址,其周長1200多米。
當年,黃文弼在這座城中的高臺遺跡挖掘出大量的麥殼,《漢書·西域傳》曾記載:輪臺、渠皆有田卒數百人,置使者校尉領護。麥殼的發現,說明這里曾經擁有糧倉。參照漢書記載的地理道路情況,黃文弼推測,者爾庫特就是西漢政府設立的屯田校尉城(圖4)。

(4)者爾庫特的古城遺址
但是,漢軍為何要在距離中原如此遙遠的地方屯田呢?
原因之一是馬。為與匈奴作戰,西漢軍隊需要精良的戰馬來裝備騎兵。漢武帝聽說當時的大宛、即今天的中亞哈薩克斯坦的費爾干納地區出產一種汗血寶馬,于是派出使者前去尋找。但大宛拒絕將寶馬獻出,還殺死了漢朝的使者,憤怒的漢武帝派李廣利統率大軍西出玉門關,征伐萬里之外的大宛。公元前104年,李廣利第二次率軍出征。當時的西域小國輪臺也稱為侖頭,它處在漢軍前進的道路上。
專家介紹:大軍到了侖頭,侖頭不降。漢軍攻打數日,滅亡了輪臺。
漢軍在輪臺國舊址設立了屯田機構,在這一地區發展生產,供應保障在絲綢之路上來往官員和商人們的飲食起居。
公元前60年,西域都護府設立于這一地區的烏壘城,西域的歷史自此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
漢朝的軍事勝利帶來了當時西域社會的安定,從這一時期開始,綠洲古國龜茲變得更加繁榮。
安西大都護府,是唐代在西域的最高行政機構,它的位置就在龜茲。安西大都護府鼎盛時期的轄區,到達今天的咸海和阿富汗地區。唐朝在西域地區駐軍多達5萬人,其中在龜茲地區駐有3萬人。如果加上隨行的工匠和家屬,人數更加龐大。要解決這么多人的吃飯問題,只有大規模地屯田。
專家介紹,新疆距內地很遠,要從內地把糧食經新疆運到中亞前線,是不可能的事情。這就必須在離前線較近的地方,找一個合適的地區進行農業種植,生產糧食。所以,屯田就成為歷代中央政府經營西域的一個基本政策,也是最成功的一個政策。
今天,庫車向西數十公里的新和縣,也是龜茲古國的地域。這里有一座名叫通古孜巴什的唐代古城遺址。1928年,黃文弼考察了這座古城,發現一些珍貴的文書殘片,上面記載的內容讓人興奮不已。一份文書記載了一個名叫白蘇畢梨的人領取屯米的事情,另一份文書則記載了一個名叫李明達的人,在大歷十五年四月十二日,向同伴蔡明義借青麥一石七升、小米一石六升。據此,黃文弼得出一個結論:通古孜巴什是唐代安西都護府屯田駐軍的中心據點。
專家介紹,包括這個據點周圍的8個唐城,唐軍屯田20屯,每屯5000畝,大概總共10萬畝。這個古城遺址的生活痕跡比比皆是,從地上的陶片到炭粒,還有大約1.5米深的馬糞坑,證明當時這里飼養的軍馬非常多。
位于庫車東南方向的唐王城遺址,坐落在一片鹽堿地之中,這里是當年唐軍養馬的地方,今天仍然能夠清楚地看到城墻下被燒毀的馬棚遺跡。
在唐代的西域,無論是作戰還是平時的運輸,都離不開大量的馬匹。唐人十分重視馬匹的飼養和管理,為此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管理機構。
一份出土于吐魯番阿斯塔那唐代墓地的馬料賬本文書十分珍貴,有趣的是,人們在上面發現了唐代著名的邊塞詩人岑參的行跡。在歷史上,岑參曾2次任職于安西地區,在這里度過了十幾年的歲月(圖5)。

(5)這份與岑參有關的馬料賬及岑參的代表作《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生動地反映了當時屯田戍邊的情景
農業生產離不開興修水利。有一份出土于庫車的唐代文書,它的遞交機構叫作“掏拓所”。 掏拓所就是當時的水利管理部門。從這里可看出當時唐朝在龜茲地區興修水利的狀況。
今天的庫車境內,昔日的良田雖然已經變為荒漠,但一些唐代溝渠的遺跡仍然被屢屢發現。
石窟壁畫記滄桑
至今人們在古籍中沒有發現當時龜茲地區的詳細記錄,那么,在實地能否找到一絲當時的遺跡呢?
在當年黃文弼手繪的考察地圖上,清晰地畫出了他在渭干河下游大望庫木地區進行考察的路線。當年黃文弼在這一帶發現了十幾處烽燧、城堡和屯田遺址,到處散落著漢代的瓦礫,五銖錢和龜茲銅錢。從這些遺址的規模和分布來看,這里在漢代應該是一個規模很大的軍事和民居中心。黃文弼還在離此不遠的玉奇喀特古城遺志,發現了西漢最后一位西域都護李崇的私人印章(圖6)。


(6)李崇私章
這些發現,使得漢代龜茲地區的社會和生活面貌第一次清晰地呈現在中國考古學者的眼前。激動的黃文弼在日記里這樣記載:“回首遠眺白泥灘上,高阜起伏,若隱若現,猶想見古時屯蘇刁斗之聲,白屋歷歷,雞鳴犬吠,如聞彷佛。”
1928年11月,黃文弼來到了克孜爾石窟,他在這里發現了2件古代文書殘片,其中一件文書上寫有行軍押官楊思禮的字樣。據此,可以確定這是唐代軍隊所留下的遺物。黃文弼還在克孜爾第93窟的墻壁上,發現了刻有打仗內容的痕跡,上面刻有沖鋒的騎兵和隨風招展的軍旗;在一些僧房窟內,黃文弼還發現了古代游客留下的題記,說明這里早已荒廢。
種種跡象表明,規模宏大的克孜爾石窟在經歷了數百年的興盛繁華后,在8世紀初期卻突然衰落荒廢了。當時的克孜爾到底發生了什么呢?
吐蕃人是今天藏族的祖先,一幅唐代畫家閻立本創作的《步輦圖》,描繪的就是吐蕃的使臣晉見唐太宗時的情景,反映了當時雙方之間的友好情誼。但是,唐朝和吐蕃之間也曾經爆發過連年爭戰,從公元650年開始,在唐軍和吐蕃軍反復爭奪中,龜茲曾經幾易其手。
公元670年,吐蕃第二次攻擊龜茲,處在龜茲城外交通要道的克孜爾石窟首當其沖。面對步步逼近的戰火,也許就在某一天,僧人們在慌亂間匆匆出逃,永遠離開了他們世代修行的石窟。
克孜爾衰敗的序幕就此拉開。
種種跡象表明,公元7~8世紀,曾有大量的漢族大乘佛教徒在庫木吐拉活動,他們又是從何而來呢?
庫木吐拉石窟是龜茲境內規模僅次于克孜爾的石窟群,它位于庫車縣城西南30公里處,現有編號洞窟101個。
1928年,黃文弼在庫木吐拉先后發現了30多個漢族僧人的名字。
在庫木吐拉第15窟內,保留著一尊飛天形象。飛天的衣服線條流暢,舒展自如,可以和敦煌莫高窟唐代壁畫中最精彩的飛天相媲美(圖7)。

(7)帶有明顯中原繪畫風格的飛天,無疑出自漢族畫家之手
位于庫車河右岸的克孜利亞山谷,1999年又新發現了一處石窟——阿艾石窟。進入洞窟里面,兩側的立佛和菩薩之間留有清晰的漢文題記,上面寫著當年捐錢修建石窟的眾多供養人的姓名。從名字判斷,他們有男有女,有的是漢族人,有的是龜茲當地居民。石窟的墻壁上還刻有某年五月十五日的字樣。據此,學者們推論,這座石窟的修建人應該是當時唐朝安西大都護府地區的下層百姓(圖8)。

(8)漢族供養人
顯而易見,生活在龜茲地區的唐朝軍民從中原帶來了大乘佛教。從這一時期開始,帶有中原風格的大乘佛教石窟在龜茲廣泛開鑿。
在這種情況下,以小乘佛教為主的克孜爾石窟最終走向了衰落。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唐朝政府緊急從安西都護府抽調大量軍隊增援。龜茲國王的長子白孝德也率領軍隊加入唐軍,在平定安史之亂的戰爭中建功立業,封官拜爵。
但這一舉措使得以龜茲為中心的安西都護府的軍事實力大幅下降,吐蕃軍隊又乘機開始軍事行動。當時坐鎮安西的是唐朝名將郭子儀的侄子郭昕,在他的帶領下,孤立無援的安西唐軍獨立支撐了幾十年。
史料最后一次對安西的記載是公元790年,也就是唐貞元六年。但黃文弼在克孜爾石窟的考察中,卻在谷后區的一處石窟內發現了寫有貞元十年(公元774年)字樣的唐人題記。
這也許說明,當時的龜茲地區仍然控制在殘余唐軍的手中。
那么,他們的命運究竟又會怎樣呢?
庫木吐拉第79窟坐落在陡峭的山崖上。石窟的壁畫有一組少數民族供養人的畫像,他們穿著少數民族衣裝,但他們既不像龜茲當地人,也不像是漢族。畫像旁邊分別用少數民族文字和漢文字寫著供養人的名字,其中一位女供養人旁寫著“新婦吉里公主”(圖9)。

(9)新供養人的出現,說明這里已經改朝換代
顯然,這些供養人來自另一個古代民族——回紇。
專家介紹,回紇是新疆維吾爾族人的祖先,他們原來生活在蒙古草原的色楞格河一帶。后來建立了回紇王朝。回紇王朝曾幫助唐朝平定“安史之亂”。公元840年,回紇的首都被柯爾克孜人攻破,他們被迫西遷。其中一支遷移到了高昌,建立高昌回紇王國;一支遷移到了中亞,還有一支遷到了龜茲。遷到龜茲的這一支,成為這里新的統治者。
隨著時間的流逝,曾經生活在龜茲的人們放棄了各自的語言和生活習俗,在歷史的長河中,相互融合,形成了新的民族——維吾爾族。到了13世紀左右,伊斯蘭教進入龜茲地區,成為人們新的宗教信仰。
1000年后的今天,克孜爾石窟成為新疆著名的旅游勝地。
古老的石窟中,佛像依然莊嚴,千年的輝煌還存留在石窟的寂靜之中,各種古老和年輕的文明依然在庫車沉積和交匯,孕育著這片土地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