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是用來愛的,不是用來嫁的。
(一)
遇到李維民時,我21歲,外語系大二學生,卻愛好文學。男友高陽讀中文,比我高一屆,是校刊總編兼文學社社長,身邊圍著一幫文學青年,整天談文學,論人生。我覺得好玩,就加入進去。沒想到會給自己的人生帶來一場革命。
那是一個周末,我們本來約好晚上去系里小影院看英文原版電影《羅馬假日》,中午時高陽匆匆跑來告訴我,說詩人李維民從沈陽來大連開會,他剛剛和他聯系上,晚上請他來中文系開一個講座,讓我也參加。我有些猶豫。大明星格利高里#8226;派克和奧黛麗#8226;赫本的風姿我仰慕已久,為了一個剛剛嶄露頭角的詩人而錯過,值得嗎?
“哎,就這么說定了,7點鐘開始,你早點來,我在前排給你留一個位置。”高陽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像來時一樣,匆匆走了。
7點鐘,詩人準時出場。因為坐在最前排,所以看得很清楚。和我想象中的一樣,身材瘦瘦的,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舉止儒雅,聲音略為低沉。他那天演講的題目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詩意人生》。平心而論,講得很好,樸實無華,又不乏深刻,只是態度過于嚴肅,會場氣氛顯得有些沉悶。所以在演講結束,開始提問時,我把手舉得高高的,想來點惡作劇。
高陽看穿了我,故意不叫我。話筒在幾個人手里傳來傳去,眼看結束的時間就要到了,這時,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李維民用手指指我,溫和地說:“請把話筒給前排那個留短發的女生好嗎?我看她已經舉手好長時間了。”
眾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到我身上。我起身接過話筒,清了下嗓子,問道:“李老師,請問你為什么要寫詩?”
“因為——”他猶豫了一下,好像下決心似的提高聲音說道:“因為愛!每次寫的時候,感覺身體就像一個盛滿愛的容器,如果不寫出來,它就會自己流出來。”
會場上靜悄悄的,片刻,是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待會場靜下來,我又問第二個問題:“既然談到愛,我記得馬爾克斯曾借小說中的人物說,一個男人需要兩個妻子,一個用來愛,另一個用來釘扣子。對此你怎么看?”
他抬起手,做了一個肯定的手勢,“既然男人這么說,那么女人不妨也說:一個女人需要兩個丈夫,一個用來愛,另一個用來掙錢養家。”
臺下一片大笑,緊接著又是一陣掌聲。我們的對話成了整場演講的高潮。
因為那場演講,一時間我成了學校的“名人”,我和李維民的對話成了人們議論的話題。如果只是被議論還好,可惜人們在轉述一件事時,很少原文照搬,總是加進自己的想法。原本一次風趣幽默的對話,在人們的傳播過程中,變成了一場風花雪月的愛情。
(二)
就像所有的傳言一樣,最后知道的才是傳言中人。
高陽一定比我先知道。那次演講之后,我們之間的關系有了微妙的變化。以前,他對我非常體貼,常常提前把飯打好,等我下課一起吃。可現在每次談論問題,稍有意見不同他就和我吵。一連幾次約會都不歡而散。
特別是那天,我接到李維民的信和他寄來的雜志,我給他的兩首詩有一首刊發了。我跑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高陽。高陽聽了,不僅不為我高興,反而陰沉著臉,好像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了似的。
“李老師還讓我問你,最近怎么不給他寄稿子了。”我看著高陽,小心翼翼地說。
高陽做了個武斷的手勢,斷然道:“我以后不會再給他寄稿子,也不準你寄!”
“為什么?”我有些生氣,他居然命令我。
“為什么?難道——”他稍稍停頓了一下,用一種說不清的復雜眼神看著我,“非讓我把話說出來嗎?”
“你想說什么就說吧,別吞吞吐吐的。”
“那好,我們就把話說清楚。你愛他,不是嗎?”
我瞪大眼睛看著高陽,說不出話來。沉默了足有兩分鐘,才醒過來似的說:“不!”
“那好,我換種說法,他愛你,對吧?要不那么多人,為什么偏偏選中你?你以為真的是你寫得好嗎?和你一樣水平的,我們中文系能找出十多個來。”
我盯著高陽,忽然間明白了這段日子以來那些莫名其妙的爭吵。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盡量平靜地說:“如果你一定要這么想,我也無法阻止你。”
“不是我要這么想,而是事實。全中文系的人都知道。”
我心里“騰”地升起一股火,怒氣沖沖地道:“就算是事實又怎么樣?他愛我是他的權利,不是我的錯。”
“你說得對,不是你的錯。但如果你知道他愛你還和他來往,就是你的錯。”高陽聲色俱厲,目光咄咄逼人。
我明白,他是在逼我做選擇。
(三)
高陽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做這樣的選擇。他傻傻地愣在那兒,半響,說:“你會后悔的!”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直到畢業離開學校,我們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其實我也傷心難過。好幾次拿起話筒,想給他打電話。有一次電話都撥通了,我又狠狠心把話筒掛了。
我很想他先打電話來,說一聲“對不起”,或者什么也不用說,我也會接受的。但是沒有。我們都是一樣的人,高傲而自尊。如果我們能少一點兒驕傲,也許還會在一起,好好地愛一場。但是沒有。
我一路瘦下去,同室的蘇蘇看我太可憐了,期末大考一結束,就拉我去她家鄉——黑龍江中俄邊境玩。在沈陽換車的時候,我望著“沈陽站”三個字,眼淚一瞬間就涌了出來。
七天后返程時,蘇蘇去車站送我,隔著車窗,一個勁兒地叮囑我:“記住,到了沈陽,要靠最右邊的出站口走。”
“為什么?”我不解地問。
“因為——”蘇蘇沖我眨了下眼睛,神秘地笑笑,“會給你帶來好運。”
我以為蘇蘇在開玩笑,但不知為什么,還是按她說的做了。當我隨著人群,從最右邊的出站口出來,一抬頭,只見前面一個身材瘦瘦的、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的男人沖我微笑。“李維民!”我驚得差點叫出聲來。
他走上前來,我們對視著,自上次見面,不過五個月,卻恍若隔世。
“來省城,怎么不告訴我?”他有些憐愛又略帶一點兒責備地說。
“我——”剛一開口,眼圈就紅了,眼淚又不爭氣地涌出來。
他慌忙掏出手帕,安慰我,“傻孩子,別哭,我都知道了。”
受傷的人,最禁不住安慰。他的話音剛落,我的眼淚已經涌出來。
(四)
我和李維民真的相愛了。
這樣的結局,連我自己也沒想到。好像是為了證明那些傳言是真的。但我已顧不了那么多了。我得到了純美的愛情,又何必在意真相呢?是別人的錯誤成全了我們,當然,還有蘇蘇。我真心感謝她。
南北相隔,每個周末的晚上,我都跑到傳達室等電話。那臺陳舊的老電話機快成了我的專線了。李維民每月工資有一半都捐給了電信局。我們只有寒暑假才能短暫相聚。這樣聚少離多的日子一直持續了五年,直到我研究生畢業,來到沈陽一家出版社做翻譯。
經過五年的愛情長跑,我們終于在一起了!但是誰也沒想到,剛剛走進圍城的我們,第一個月就發生了激烈的戰爭。
起因是一個保險絲。
那天吃過晚飯,我伏在案頭譯稿,維民靠在床上看書。突然,房間里一片黑暗。
“唉,真討厭!怎么停電了?”我嘟噥著,摸黑走到窗前探頭往外望,隔壁鄰居家窗前透著光亮。我轉身對維民說:“哎,鄰居家有電,肯定是咱家保險絲斷了。你去換上吧!”
“家里沒有保險絲,等明天上班找電工來換吧。”維民說著,找出蠟燭點上。
我望著微弱的燭光,又低頭看看一行行螞蟻一樣的英文字母,央求他:“你去樓下賀編輯家看有沒有保險絲,這么黑我沒法查資料。”
“你就將就點兒吧,古代沒有電時人不也照樣讀書寫字嗎!”維民不屑地道。
我不高興了,反駁道:“可問題是,現在已經發明電了,為什么還要呆在黑暗里?算了,你不去我去。”
“你不許去!”維民阻止道。
我不理他,起身咚咚咚下樓,去敲賀編輯家的門。賀編輯不僅有保險絲,還熱情地幫我換上。
“謝謝你,賀編輯,進來坐會兒吧。哎,維民,賀編輯來了,快泡點茶。”我沖屋里喊。
“怎么,李主任在家呀?我以為他不在呢。”賀編輯低聲道,進屋和維民打了聲招呼,說了幾句閑話,就走了。
賀編輯一走,維民就沖我發起火來:“我叫你不要去你非去,你是成心讓我在部下面前丟臉!”
我不服氣,和他吵:“為了你的面子,我們就得摸一夜黑嗎?”
“你還當著他的面叫我名字。告訴你,以后當著外人的面,要叫我李老師!”
天哪,我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這是我認識的李維民嗎?
那一夜,我抱著被子睡到了沙發上。
第二天,我們又和好了。但是沒多久,這樣的場面又重復上演。到最后,我們都精疲力盡,懶得再吵了。
分手是我提出來的。他開始不同意,拖了半年,最后,還是同意了。
我們分手的消息就像當初戀愛時一樣,一時成了新聞。也難怪,誰也沒料到這場婚姻會如此短命,還不滿一歲就OVER了。其實從保險絲斷的那天晚上,我就意識到,我們的結合可能是一場錯誤。生活是很具體的,僅有詩歌是不行的。我怎么也沒想到,寫出如此美妙詩句的李維民,連接保險絲這樣簡單的事都不會!那一刻,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就坍塌了。以后的日子更加證明,他在生活上簡直是弱智,所以分手是必然。
有些人還是放在遠處比較好,比如說——偶像。
偶像是用來愛的,不是用來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