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對我來說,是極其遙遠的。我不知道像我這樣有著國家公務員身份的年近不惑的沒有到過北京的中國男人還有多少。
也許明年就可以去北京,也許,還要10年。
1989年高考之前,我滿懷信心地對自己說,9月,我就踏上東去的列車,進京城讀那個夢寐已久的北京師范大學了。然而命運只讓我向前走了四百米,由一所中學跨過一條污水溝,進了當地一個末流高校。如果畢業后去當教師,說不準1993年就走進北京城了,但我鬼使神差地分配到一個行政機關,做了一顆連軸轉的發動機上的螺絲釘。這一轉就是12年,向西,省城蘭州,向東,陜西扶風法門寺。終于可以休假15天了,可以去最想去的那個城市了。我的母親酣睡中讓冠心病帶到那個世界去了,年逾古稀的父親仍舊放不下手中一柄月牙狀的鐮刀,作為兒子的我不得不把休假的半月安排在地上流火的七月。
我最想去的城市是北京,我八歲的兒子最想去的城市也是北京:20年前,一位中學生作者在他的一篇作文上說,他的弟弟最想去的城市也是北京。
1986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的哭聲驚動了我的父母親,他們不約而同問我咋啦?看書的人哭什么呢?我是被一篇作文感動得哭出了聲。作文的題目是《山那邊有座北京城》。作者敘述說,他有一個六歲的弟弟,常問他北京在哪兒?他說山那邊就是北京城。一天,弟弟讓他帶著爬上山去看,他為了跟大孩子玩,不但沒有領弟弟上山,反而狠狠打了弟弟的臉蛋。當他回來時,弟弟在門口的石板上睡著了,胖乎乎的臉蛋上有淚痕和他的手指留下的青紅指印。弟弟醒來就問:“哥哥,你看見北京城了嗎?你明天帶我去北京城吧!”(寫到這里,我的眼里又涌出了淚水)不幾天,弟弟被一場疾病奪走了生命……我哽咽著把這篇文章念給我不識字的農民父母親,我母親淚流滿面,我父親的眼睛也潮濕了。
那天我對父母親說,我長大成人后,一定要帶你們去北京,去北京看看天安門,看看你們叫了幾十年的“毛爺”(毛主席)。誰知這個幾乎沒有難度的愿望也沒有實現,母親走了,老態龍鐘的父親最遠就是到他的農田里去。在北京與我們一家人之間,我只有一聲嘆息。
二
一個人走進北京,就像一滴水融進大海;一個人走進北京,就會十分謙遜。誰能夠在北京街頭感到自己有著王者風范、具備天下第一的至尊的素養呢?
我在中國西北角的小城天水想象北京,我對這個城市既熟悉又茫然。
我知道北京的經緯度,知道它境內有多少條河流,知道它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知道它春季干旱多風,夏季炎熱多雨,秋季天高氣爽,冬季寒冷干燥;知道它是一千余年綿延未斷“龍脈”的六朝古都,是其他國家國都無以匹敵的連一株小樹都帶有濃郁氣息的世界歷史文化名城。
但是,我不知道香山的紅葉與新疆的馬蹄蓮究竟哪個更紅,不知道山海關的冬天與嘉峪關的初春哪個風頭更比刀鋒勁,不知道頤和園和漓江的水哪個更綿軟,不知道天壇祈年殿頭頂的白云和祁連山峰頭的白云哪個更接近雪的光澤。
西安是中國歷史的一枚印章,它在中國歷史的不同階段深深烙上了自己的身影,到唐朝,就是正午的太陽,達到了它光輝的頂點。
南京,有人說像一個儒雅的男人,溫文爾雅,溫柔敦厚,陰柔有余,陽剛不足,因而只能是弱小政權、偏安政府的棲息地。
洛陽、開封、咸陽,是低一頭的小兄弟,是安分守己的農耕文明哺育和塑造的中庸男子,而以上海為代表的那些沿海沿江新興工業城市,更像是中國的一個個各具特色的庭院。
唯獨北京,不是純粹的一脈文化孕育出來的建筑群落和民族群落,它是游牧和農耕兩種文化相互融會、相互滲透而來的,有著復雜結構的歷史文化占據主導地位的城市。
北京俯視全球、北京人俯瞰世界的霸氣,除了東方“帝國”的國都意識外,還有沒有一種久遠的馳騁曠野、主宰華夏數百年的草原氣息呢?
作為國都,北京的歷史可以上溯到公元前11世紀,西周王朝一個分封國“薊”,分封兄弟國燕吞并薊,遷都薊城。公元938年,薊城為遼的陪都。一個多世紀后,另一個以游牧為生的女真人打敗了同樣游牧的契丹人,“燕京”這個聽起來親切可愛的名字于1153年被改成了缺少溫情的“中都”,北京又成了金人擺放印把子,和啃著羊干腿跳篝火晚會最熱鬧的地方。中國歷史上最能在馬背上書寫政治和軍事童話的蒙古人在1279年把中都變成大都。明朝更像是漢人在廣袤的草原上開墾出的一片農田,或者說是在草原游牧的海洋上突然上升的一塊不諳熟漁獵的島嶼,島上的主人平庸得像一頭牛,沒有多長時間,草原上的雄鷹又占據了這個地方,這一占據,又是260年。
因而說,在北京的血管里流動的,相當一部分是來自草原深處的游牧血液。軍旅詩人周濤說,游牧文化比農耕文化具有更強悍的開拓性。
三
一位朋友初到北京,有些失望。深秋陰天的北京灰蒙蒙一片,一眼看不到邊,與他想象中的國際都會大相徑庭,但不到半月,他就喜歡上了這個城市。且不說天安門廣場、故宮、明十三陵,北京隨便一條街道,那亭亭小樹,那步履悠閑的市民,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街頭氣氛,給他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其他城市沒有的。那不止是一種大氣的包容,還有一種感召。
北京的樹都是有文化、有精神、有氣度的,讓人矚目,讓人仰望。北京的胡同、四合院里平靜、平淡、平和的陽光,也似乎有著一種異樣,對此既陌生又新鮮的人不得不在夜間,或離開北京后反復思考和琢磨這種異樣。
北京的胸懷不是一個海灣,它有著無比廣闊的包容性,它就是浩瀚的海洋。
北京的歷史是沉重的。在這片土地上,演繹了多少人間甚至人類悲劇。在血流成河的政權更替中,一個人頭顱的落地,就像秋天的樹枝上掉下一片葉子。燕滅薊,秦滅燕,金滅遼,元滅金,明滅元,清軍入關,以及1840年以后約100年的中外戰爭、國內戰爭,多少年輕的生命把一腔熱血灑在這片土地上。可以這么說:北京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北京的磅礴之氣,北京俯視全球的無畏氣度,是王朝更迭的戰爭和戰爭中成河的流血澆鑄而成的。
終于可以舒出一口氣了,今天閑庭信步的北京于58年前改寫了歷史,今天的北京沒有游牧文化和農耕文化的分野,沒有“人分四等”,洋人與國人同工同酬。
斜躺在華北平原燕山腳下的北京城,有誰能給它一個貼切的比喻呢?
———種過地,放過羊,后來成了政治家、軍事家、思想家、文學家的北方偉人?
———溫和、智慧、大行不顧小謹的母親?
———新思想、新觀念、新方法的現代文化的加工廠?
———一匹從呼倫貝爾草原過來、做了一個民族闊步前行的力夫的駿馬?
……
四
祖籍天水的唐朝詩人李白說:燕山雪花大如席。今天北京街頭的一片雪花能夠覆蓋我注目北京的視野嗎?
五
從天水鳳凰山山巔看過去,美國華盛頓的白宮就是一塊蛋糕;從北京天安門城樓上看過去,這個建筑像一枚圖章,還是一頂草帽?
六
祖國的心臟———北京城,我什么時候能夠真切地觸摸到你的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