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去世了,識字不多的公公竟然留下了兩份不同的遺囑。第一份遺囑使我和三生失去住了十幾年的房子,第二份遺囑又把一切都給了我和三生,還有我們的女兒小雨。但是,我和三生只想過安靜的日子,我們不想和大哥、二哥爭奪財產。他們得到了財產,卻離幸福更加遙遠,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一
我和小雨趕到醫(yī)院時,病床旁站滿了人,阿生的大哥一家和二哥一家都已到了,而公公已經不能言語了。我看見丈夫的眼淚布滿了整張臉。我想起,丈夫曾經對我說過,他是盼望他父親能活到100歲的,因為21年以后,阿生就可以退休,他就不用再為生計奔波,就可以坐到鄉(xiāng)下的老屋,和公公曬曬太陽,說說東家聊聊西家。但是,誰能料到呢?這個世界上,雖然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有兩難的事,但終究是可以選擇的,生病卻不能選擇,公公不能因為肝癌是絕癥就選擇傷風感冒。CT片上顯示,癌細胞已擴散,那天醫(yī)生說,最多只能活半年。看來,我們的醫(yī)學在預測病人生命長短方面還是很高明的,我真佩服那臺CT,精確到幾個小時。
我拉著小雨的手,對她說,快叫老伯,快叫。而這時的小雨已是泣不成聲了,我相信,這一刻,我的女兒是世界上最悲痛的人了。我的公公69歲到我家,幫我們帶小雨,因此他們之間的那種感情我是無法企及的。小雨多次許諾要考上吉林大學,然后邊讀書邊打工,然后把她親愛的老伯接過去,到那里生活。我問小雨為什么非要到吉林。小雨說,因為老伯在吉林當過兵,老伯一直夢想著再一次回到那里。而老伯也說,他是舍不得孫女那么小就去打工的,他已存好了一萬元錢,準備小雨上大學用。
小雨叫公公老伯,而一直不愿叫爺爺,是因為我們都是鄉(xiāng)下的,我們鄉(xiāng)下管爺爺叫老伯,是最最親熱的稱呼了,如果哪一天叫爺爺了,那一定是很禮節(jié)性的,是和別的老年人沒區(qū)別的稱呼。我看著小雨傷心欲絕地哭,不禁又一次酸了眼,我的淚水一下一下,滴在病房的地板上。地板是新的,好像是進口泡沫塑料,潔凈,有好多個晚上,我都在這潔凈的地板上鋪了席子陪著公公。有個晚上我困得難受,就用濕毛巾擦臉,后來濕毛巾一碰臉就更困。我到醫(yī)院外面的大排檔要了幾個風干的紅辣椒,困了,就咬一咬辣椒。我從不吃辣,吃辣椒對我來說,是極刑,但是我必須經受。因為躺在病床上的是我的公公,他曾一把屎一泡尿帶大了阿生,到了69歲又一把屎一泡尿帶大了小雨。我對他除了應有的孝順,更多的是感激,我覺得我是應該百般地對他好的。由此,公公活著的時候,尤其是將死未死的那些日子,我是痛苦的,是受了活罪的。
小雨掙脫我燥熱的手,握住了老伯那浮腫的擱在床沿的手。我看見她驚恐地撒開了手掌,想來,公公的手一定像冬天剛從水里撈起來的蘿卜,冰涼刺骨,寒氣逼人。小雨開始喊叫起來,老伯。老伯。小雨復又握住了老伯的手,老伯的兩個指頭在小雨的手掌中,小雨不停地喊。在場的好幾個人都難過起來,阿生于是就哭起來。醫(yī)生說,他聽見了,你們看,他流淚了。你們再喊幾聲吧,他要走了。我看見,公公的眼里流出了眼淚,左側的淚水流到了枕頭上,立刻洇開了,右眼的淚水積在鼻梁一側。大哥拿出紙巾替公公擦干了,二嫂又拿出一張紙遞給了大哥,而這個時候,公公已沒有了眼淚。
醫(yī)生說,親人都到齊了嗎?要快了,你們的大人要走了,小輩都來了嗎?二哥的兒子去了外婆家正趕回來,大嫂就責怪二嫂說,這個時候怎么能讓小孩外出呢?你看我家兒子從寧波趕回來為他爺爺送終。
我和大嫂二嫂是不多言語的,我搞不清這種妯娌關系是否正常。大嫂總是擺出長嫂為母的尊嚴,指責這個批評那個。在他嫁給大哥漫長的二十多年中,公公只在她家住了兩個半月,100天也不到,然后,全世界都知道了她待公公是怎樣的孝順,怎樣的體貼關懷,怎樣的無微不至,讓我們做弟媳的仿佛虧欠了她。二嫂在我看來是個智慧型的女人,在她并不標準的普通話中,總讓人感到陰森之氣,仿佛有無數(shù)個陷阱等著你。阿生也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說起,阿青,你不要和她們去多說,她們很厲害的。而在照料公公這件事上,我是不想多說什么的,我想,無論我付出多少都是應該的,因為我的女兒是公公帶大的。按大嫂的話來理解,就是我們一家賺了。
二哥的兒子匆匆趕到了,他站在公公的病床前,手足無措,坐立不安,我們都期待著他能哇地一聲哭出來,但是,他聳了聳鼻子,卻擰出了一片濃濃的鼻涕。他輕輕地叫了幾聲。我看見大嫂又要發(fā)作的樣子,幸好二嫂擠著兒子不讓他走掉,這樣,這個14歲的男孩就在公公床前抽起了鼻子。他是有很嚴重的鼻炎的。
公公在幾次痙攣后終于吐出了最后一口氣,然后毫無聲息地走了。小雨拉住老伯的手說,老伯你活過來你不要走,老伯你不要死。我趕緊把小雨拉開了,然后強硬地帶她到洗手間,用肥皂擦洗她的雙手。剛才醫(yī)生說了,不要碰上病人的血,他的血液里浸透了肝癌細胞。我對小雨說,洗干凈一點,小雨,你老伯已經走了,我們要好好活著。小雨聽我這么一說,掙脫了我的拉扯沖了出去,但她被二嫂攔住了。二嫂說,小雨小雨,你老伯在穿衣呢,我們不能打擾他的。
二
這座醫(yī)院是新建的,有著最好的設施。我們這間病房只有兩張病床,兩床之間隔了一簾淡綠色的布,上面綴滿了細碎的小花。那個下午,陽光很好,我看見一只蜜蜂從窗外飛進來,停在小花上,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我被什么感動著,我把公公從床上扶起來,搖起了半張床,墊上柔軟的枕頭。我端來一盆溫熱的水,絞了毛巾,替公公洗臉。公公說,頭發(fā)長了,我說叫阿生修剪修剪,公公不同意,說阿生的技術不過硬,上次在家里把小雨很長很黑的頭發(fā)剪得亂糟糟的。我想公公是熱愛生命的,但他不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進醫(yī)院,他再也不能活著從這里出去了,越早出院越早死。但我不能說,我說,阿爸,等阿生上來,讓他帶你去發(fā)廊,我們叫小姐給你剪個火爆的最流行的發(fā)型。公公就笑了,沒有聲音的,只是面部肌肉牽動了一下。我想起從我認識公公十幾年來,還是第一次看見公公有這么豐滿的面龐,公公一向是個又瘦又老的人。
那天,我和公公在18層高的樓上聞到了草木的清香,真香啊。我看見公公吸了一下鼻子,我說,阿爸,是香樟樹。公公點了點頭,然后,公公就看著這扇布簾,蜜蜂在上面駐留許久都沒有動。公公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指著蜜蜂,含糊不清地說,蜜蜂,蜜蜂。公公的牙齒只剩下一顆了,在右上牙床,除了證明公公是曾經有過牙齒的,別無他用。因為沒有了牙齒,從公公嘴里吐出來的“蜂”字就成了“烘”。我想拉動簾子,被公公制止了,阿青,這簾好看,花像真的開起來一樣。鄉(xiāng)下山坡上河岸邊都是這種花,我認為是老虎頭草,公公持否定態(tài)度,他說老虎頭草開不出這么細小的花朵。還有,老虎頭草是要吃了端午粽才開花的。爭來爭去,直到蜜蜂飛走了,我們才發(fā)現(xiàn)夜幕早已降臨。阿生拎著晚飯走進了病房。阿生也帶來了和公公同一病房的那個江西小伙子的飯。
那個江西小伙子說,不知哪一天起他的腰酸,他的腿疼,在這里住了一個星期還沒有查出是什么病。這個小伙子很樂觀,整天很開心的樣子,說,這病房住著舒服,比他在城西租住的房間寬敞,又有那么多的設施。特別是這張床,柔軟的,又能活動的,真不錯。這個小伙子一定不知道,這張床就在一個星期前承載了另一個生命,是一個婦女,計劃生育結扎后,傷口總是不愈合,感染了破傷風,就在那個清晨去世了,下午小伙子就笑著睡到了這床上。他一定感覺不到那個婦女的體溫,因為她被轉移以前已沒有了熱度。
公公常常要拉開簾子和小伙子說話,那是他還硬朗的時候。有時我看到江西小伙子已經睡著了,公公還在絮語,一聲一聲,總也不肯把布簾拉上。按公公的話說,我們都是有緣的,出院了,各走各的路,多么難得的事,不要拉上,不要拉上,我要和他說話。
三
現(xiàn)在,這塊淡藍色的布簾被重新拉上。阿生和他的兩個哥哥正為他們的父親凈身,更衣。我聽大哥說,爸,這頂鑲金皇冠你要戴緊了,下雨淋不到你的頭發(fā)。我聽見阿生喊了一聲,說,爸爸,這衣服是新買的,里子是緞子的,芯是絲綿的。爸爸,這衣服保暖,你去那邊就不怕凍著了。我在簾子這邊,緊緊握著小雨的手,我們聽著里面很家常的言談,覺得陌生又寒心。
門外已等著活動鐵床,是銀色的,在白熾燈的映照下,散發(fā)出一絲一絲的涼意。我公公將要被抬到這床上,從新建的病房大樓18層乘電梯下到負一樓,就是地下室,那里就是太平間了。有一度我曾為“太平間”這個名字的由來佩服過首創(chuàng)人士.是的,到了這里,躺著,橫的,豎的,完整的,體無完膚的,都已成為物體,不是生命,就毫無雜念,是為太平。
時間真漫長啊,我聽見簾子背后有動靜,怎么梳洗穿衣會那么繁雜呢?公公以前是多么的簡潔啊。我叫阿生,我說,你別忘了含口銀子。說起含口銀子,還是我母親告訴我的,那一年母親就是為死去的奶奶封了含口銀子。用紅紙包起來,讓死者含在嘴里,母親說,這樣,死者到了那個世界,就能順利通過了,就不用再付買路錢。要不然,還得在九泉殿外暴曬三天不得入內。
我這樣提醒阿生,事實上是想弄明白他們三兄弟在里面的情況。我聽二哥說,阿爸,穿上壽鞋。阿爸,吃飯,領工資你都能跑在前面了。
我聽見里面在說到穿鞋了,想著事情很快結束了。這時,我在想著另外一件事,按我們鄉(xiāng)下的習俗,老人過世,從一個地方移往另一個地方,必須要小媳婦在后面送話,諸如,公公啊,你走好啊,發(fā)子發(fā)孫發(fā)五代啊。這么喊話時是要帶點哭腔的,而這樣的事情我是第一次經歷,我有點緊張,一半是因為不懂,一半是因為我很難過。我做不了戲。
拉開簾子的一瞬間,我把頭別過去,說真話,我不敢看公公,我怕穿上壽衣的公公頃刻之間已是青面獠牙的地獄之徒。事實上,公公躺著,穿戴十分整齊,兩只手用白絲綿裹著,放在自己孕婦般隆起的肚子上,也是很安分的樣子。這樣的景象,我當初是有點疑惑的,覺得來到了一個豪華的所在,有個豪華的老人,很是錦衣玉食的態(tài)勢。我想,這一定是公公這一生中最豪華的穿著了。
小雨在見到老伯的一刻突然安靜下來,她奇怪地打量著躺著的那個人,唯一覺得熟悉的是一張臉,只有臉是露著的。小雨要去摸老伯的臉,被阿生阻止了,阿生說,不可以的,老伯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小雨當然不知道,是幽冥永隔,是永不相見。
四
公公以骨灰的形式出現(xiàn)在村里,讓村里人驚嘆不已,他們都說,范志林出去半年,怎么就裝在了一個盒子里。雖然他們都明白沒有一個人能躲得了這一關,但是,生活中少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總會有所突然。公公的房間布滿了灰塵,好像所有的灰塵都跑到了他的床上,這樣很是暗喻了什么,人本來就是塵土。只有小雨的照片在臺板下燦然地笑著。另外,還有掛著的日歷,顯示了公公走出村莊的日子———2003年11月16日。
我和大嫂二嫂幫公公整理了所有他生前穿過的衣服,由一個道士在前面搖著鈴到一個指定的地點焚燒。衣服是干的,有很多舊的,也有好幾件簇新的,我記得冬天來臨時專門請人翻做了絲綿襖。公公有很嚴重的氣管炎,一到冬天就喘得不行,我每次替他買藥或添件新衣,阿生就夸我,說我是個好媳婦,說我孝順。而我在接受他夸獎時,總是暗自生了一點私心,我的父親66歲了,他在一個工廠替人看傳達室,也到了需要人關心的年齡,我對公公的好,至少有一小半是想到了阿生也會對我父親好一點。火很旺,有人在旁邊說,看看,人就是這么一回事,一縷青煙一堆灰,燒衣服我們還看得見,燒人連看也看不見了,一個人進去,一把灰出來。這樣說著,就有人又一次感嘆,人啊,來去匆匆,空手來空手去,什么也不帶來,什么也不帶走。我也站在旁邊感嘆,同時感到自己身世的蒼涼。
五
公公那天來到我家時,我正輔導小雨作業(yè)。公公是自己用鑰匙開了門,我看見他的臉像上了蠟,而且是存放已久的蠟。我連忙打電話讓阿生回來,阿生回來摸摸公公的肚子,上面隆起了一條肉,很硬的,公公啊喲啊喲喊起來。當天晚上,我們就把公公送到了醫(yī)院。
第二天,在朋友的幫助下,我們把公公送往省城去做CT。
這天下班回到家,我看見阿生趴在桌上,頭發(fā)蓬亂,是雜草叢生荒蕪的感覺。我放下包,換上拖鞋,走過去,蹲下來,我看見阿生的臉,我伸出手去摸摸阿生的臉。阿生抬起頭,我把阿生摟在懷里,我說阿生我們不要吵了,是我不好,昨天晚上我不該那么早從醫(yī)院回來,又不該一回來就睡著了,我應該坐在床上等你的。阿生悶悶地說了一句,我聽不明白。說,阿青,完了,阿爸完了。我驚慌失措,我說不可能的,我剛下班才去看過他的,他還吃了我送去的一份肯德基。然后,我就知道阿生已去過省城了,那張CT片上顯示了什么。醫(yī)生說,送他回家吧,送他想去的地方吧,給他一點想吃的吧。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阿生除了輪流上醫(yī)院,就像狗一樣在大街小巷轉悠,我四處托人,終于打聽到有兩種草藥對抑制肝癌有好處,三葉青和七葉一枝花,要新鮮的才更有效。是隆冬,我們去哪里找新鮮的呢?草頭郎中說,像三葉青,也許還能挖到莖。七葉一枝花是盛夏才有的,毒蛇經常出沒的地方,蛇被人襲擊或咬了人,就會迅速爬到這草藥旁,吃上一片葉子,它才能繼續(xù)活著。
阿生那段時間瘋了一樣,每天背上把鋤頭,打了車到鄉(xiāng)下,然后翻山越嶺采草藥,像公公的家庭醫(yī)生。公公的病情穩(wěn)定一些后,就想回家。阿生打個電話給我,說阿爸回來了。我從窗口看下去,虛弱的公公像片陳舊的葉子,風不吹都要飄到地上,我急忙開了門,鋪好床,等著公公上樓。
當天晚上,我打了個電話給省城醫(yī)院的朋友,我想知道公公這樣的病情能撐多久。朋友說,半年吧。阿生在旁邊聽見了,他用雙手捧著頭。
阿生兩歲的時候,那個下午陽光很毒,我的婆婆抱著阿生在堂前。村里亂糟糟的,有的人去了北京,叫串聯(lián),有的人去了學校,說要批斗誰誰。是個星期天,那個時候公公從吉林退伍回來安排到了學校食堂,那天他正在地里,當他拔掉幾株雜草時,“砰”的一聲響了,聲音驚走了停在樹上的麻雀,公公的手顫抖了一下。他跑回家,遠遠看見自家的木門有個孔,搟面杖一樣粗,還冒著煙。公公推門進去,婆婆躺在地上,左側太陽穴被打穿了,阿生趴在婆婆身上,吮著奶。公公抱起阿生逃離了村莊。
六
阿生那天晚上坐在公公床前,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扯了很多。我坐在床上織毛衣,快過年了,我得給小雨織件新毛衣。這之前,我替公公做了一套新衣,淺咖啡色羊絨大衣,藏青色呢子褲,公公穿在身上顯寬了,我就責怪裁縫手藝不精,尺寸做大了。裁縫翻出當時的量身記錄,我才發(fā)現(xiàn),公公又瘦了一圈。
我打完一只袖子,阿生回房來。看見他默默不語的樣子,知道剛才他和公公的談笑風生都是裝的。我想,阿生一定很累了。我收拾好毛衣,到公公房里,替他倒好水,蓋好被子,關了燈。公公在黑暗里叫了我一聲,阿青,我和你說句話。我開了燈,說,阿爸,我剛看了天氣預報,吉林下雪了。公公說那一年我一個戰(zhàn)友凍死了。我說,阿爸你養(yǎng)好病,等天暖一點時,帶小雨去吉林走走。公公突然說,阿青,我等不到天暖了吧。我一驚,但馬上責怪公公,說,阿爸,你亂說什么呀,就胃上出了點問題,過了年動個手術把那片壞了的胃切除就好了。
公公說,阿青,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為什么公公會這么說,我只是對他說,現(xiàn)在醫(yī)學昌明,胃上一點點小毛病算不了什么。公公看來毫不相信我的話,阿青,你看,一生、二生都來看我了,我的日子一定不多了。
公公這么一說,讓我想起了五年前,公公氣管炎住院,出院前三兄弟商量好了,三四十二,一戶人家住四個月。在我家住了四個月,公公在某個早晨去了老二家,然而,一個星期后,公公又回到了鄉(xiāng)下,公公只在老二家住了一個星期。曾經有很多人問過公公為什么沒在二生家住,公公只說句,年紀大了,要明白一句話,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
公公就在老家住了下來,公公安排在學校后,農轉非了,所以在老家是沒有土地的。大兒子21歲那年公公替他找了工作,也農轉非了。二兒子18歲時頂職進了學校。只有阿生,一直都是以農民的身份出現(xiàn),盡管公公常常說起,沒能讓小兒子吃上商品糧有點內疚,但是阿生骨子里就是個農民的坯子,說,農民好啊,農民有一畝三分薄地可耕可種。但是那一年老屋要倒塌了,阿生想在自留地上批個屋基,公公說,哪還用批屋基呢?我住的這間破屋以后還不是你的?阿生就打消了另外造屋的念頭。
我想公公是個敏感的老人,他說連一生、二生都來看望他了,那么他一定是快要死了。我說,阿爸,兒子兒媳來看你是天經地義的事。公公搖了搖頭。
阿青,我想好了,明天你幫我立個字據(jù)。我說什么字據(jù)?公公說,家里的房子,門前三株桃樹,屋后一個水井,都留給阿生,我還有六萬元錢也要留給阿生。阿青,有一萬元錢我另外存著,是留給小雨的。
說句心里話,我聽公公這么說還是很高興的,我不是個貪圖錢財?shù)娜耍蚁肫鹨晃焕蠋熣f過一句話:真正的快樂,不是物質能給予的.心靈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
當天晚上,我和阿生緊緊擁抱在一起,我們有種地老天荒的絕望的感覺。我說,阿生,我們不要字據(jù),我們要你爸爸一直活著。我知道阿生此刻是脆弱的,他是需要安慰的.我抱著他,我想,對一個男人來說,有時最好的安慰,也許就是這樣,充分地給予他。
七
后來的日子,陸續(xù)的,大哥大嫂來了,他們坐在床前,親熱地說話,是很孝順的小一輩,然后走了。公公就說,什么時候這么好過了?是知道我要死了吧。
就在前幾天,公公請來了鄉(xiāng)下的“老娘舅”。老娘舅真的很老了,看起來有壽仙老頭那么老,但他卻十分權威,村里的糾紛,只要是別人解決不了的,總會想起老娘舅,請他出面擺平,這似乎是約定俗成的。那天中午,范家十口人聚在我家吃飯,那是公公的意思。席間也沒說些什么,只是飯后,公公讓我們出去,說有事要和老娘舅交代,還對我們說,他身后的所有事情,只有老娘舅的話能夠為準。我們不知道公公和老娘舅說了些什么,兩個老人在房間折騰了一個下午,好像說了很多,也寫了很多。老娘舅走后,我們都試探著問公公,都說了些什么,都寫了些什么。公公說,該寫的寫了。不該寫的沒寫。
然后,二哥二嫂也來了,二哥的兒子也來了,這個十四歲的少年有嚴重的鼻炎,但是他的自私像他的鼻炎一樣讓人討厭。他不像大哥的兒子有呵護之心,他每次來總是要欺負小雨,所以每次他們一家的到來,都讓我很難堪,我不想小雨被他欺負,又不能拒絕他們的到來。這樣,我就漸漸厭惡起他們來。有一次,我把燈熄了,以表示我們的抗議,我們不希望一次次地被打擾。因為他們一來,無論我們多么地想安靜,都是不可能的事了。
后來有一天,我終于忍無可忍了,那一天,二嫂走前輕輕地對公公說,如果想到我家住,就打個電話給我。我笑了一下,說,二嫂,好像幾年以前阿爸就來過你家的,說好住三個月的,只住了一個星期。算了吧。再說了,你們給過阿爸電話了嗎?
就我的這句話,兩家的關系就僵了。后來公公病情嚴重起來又住進了醫(yī)院,阿生在醫(yī)院和大哥二哥爭執(zhí)了起來,原因好像是阿生叫他們別再來打擾我們一家安靜的生活。
八
我是在公公去世后第七天才知道,就在我們肝腸寸斷的那一天,就在公公閉上雙眼的那一瞬間,我們成了窮光蛋。我們不但沒有了鄉(xiāng)下的房子,連住了十幾年的房子也變成別人的了。那天大哥來電話讓阿生去一趟,我們準備了祭拜的物品,因為這一天正好是公公走的第七天,按鄉(xiāng)下的習俗,這叫頭七,是要祭拜的。等阿生回來告訴我,我才知道,大哥他們在公公最后的日子里,和二哥一起,讓公公立下了遺囑,也就是公公說的字據(jù)。公公識字不多,他看不懂與他有關的病情報告,直到后來,他還在懷疑那胃病怎么會那么厲害,他總是搖著頭說,不相信,不相信,會有這么厲害的事。
遺囑的大意是:鄉(xiāng)下所有屬于范志林的財產平均分成兩份,大兒子范一生得一份,二兒子范二生得一份。鎮(zhèn)上鳳凰橋30號8樓的房子變賣成現(xiàn)錢,平均分成二份,大兒子范一生得一份,二兒子范二生得一份。范三生在遺囑見天之日搬出鳳凰橋30號801室。
現(xiàn)金八萬二千元,平均分成二份,大兒子范一生得一份,二兒子范二生得一份。存折上的一萬元錢平均分成二份,大孫子得一份,二孫子得一份。
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公公怎么會留這樣一份遺產給我,阿生和我說了幾遍我都無法相信。阿生說,遺囑他親眼看了,上面清楚地寫著:另立:楊一青所得遺產為一句話:世事皆空。
九
我們搬家的那一天,雨下得特別大,我都找不出合適的語言來形容,就好像誰端了個臉盆,跟在我們后面,我們走到哪里,水就潑到哪里。我們一家三口全身濕透了,我們哆嗦著感覺涼到了心坎。小雨一遍遍地問我,媽媽,你是不是做錯什么了?你不是說做人要善良的嗎?媽媽,為什么老伯要趕我們走呢?這個家不是我們的嗎?
有關鳳凰橋房子的事,我沒有交代清楚,那年我們要買房,因為公公是退休教師,以他的名義買就能享受20%的優(yōu)惠。我和阿生籌足了錢,和公公一起去了房產公司,我們的房產證上寫著公公的名字。我們住了十幾年,從沒想到過要把名字換成范三生或是楊一青,我們認為,寫著范志林的名字一樣是我們的家。
阿生已在城郊租了一座久無人住的屋子,很便宜的,二層樓,木結構,一樓有堂廳,伙房,屋后還有一個水井。我們三口之家常常在星光燦爛的晚上,往井里扔一塊兩塊細小的石頭,小雨說那聲音很好聽,像是在很寬的屋里一滴水掉在了水缸里。我笑說你的說法不切實際。我們的二樓有三個房間,特別寬敞,但我們卻總是喜歡在一個房間里,即使鋪了兩張床,房間還是很寬,還有足夠的空間讓我們三個人做個小小的游戲。
十
這期間,老娘舅從鄉(xiāng)下顫顫巍巍地趕來,他從貼身的衣袋里翻出一個小布包,一層一層翻開來,翻了很久,才露出了一張紙片,紙片很小,是小雨的日記本上撕下來的。那一天,我們家來了很多人,老娘舅因為激動,手抖得很厲害,他把那張紙在桌上鋪開來,我們看到了公公的字。字寫得很歪,也很不整齊,但一個字一個字都很清晰。老翁范志林,有生之年七十余九。存有破房一間,現(xiàn)款八萬二千。一生不得遺產。二生不留一分錢。生前身后事,事事物物,臨幸三生。小雨同享。我們看著這些字,有點云里霧里,哭笑不得。我想我們是小看了一個老人。老娘舅說,這不是寫明了嗎?他說,看看。看看。多看幾遍就明白了。
我和阿生被無數(shù)好心好奇的人圍著噓寒問暖。周圍都是善良的人,有向我們提供經濟援助的,有向我們提供遮風避雨之所的。還有一個人說,他曾為很多的冤案翻了身,他愿無償提供法律援助。還有一個咬文嚼字的老人,很是仙風道骨的樣子,他說,范志林的遺書是密碼,他能破譯,他說他懂得隱藏在文字背后的東西。而我和阿生卻已不想再周旋此中,但是,阿生常常在夢里醒來,我想他的夢一定不夠美好,他常常是驚恐萬分地喊叫著醒來,然后我就抱著他,試圖送他去看心理醫(yī)生,但被他拒絕了。事情發(fā)生后,我們花大半年時間向世人解釋來龍去脈,已證明我們被坑了,已證明我們是無辜的,我們是善良的,但是那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現(xiàn)在我們一家三口就住在這偏遠、簡陋的屋子里,阿生還像往常一樣喝一點酒,但是他已經很少有夢了。我接著為小雨打毛衣,只是去年冬天小雨沒能穿上,過了新年她又長高了,我于是拆了又重織。小雨還是很孝順,她常常帶回來一些學校的消息,誰誰的本子被畫上了一只流氓兔,誰誰的裙子太短了,春天還沒有開始她就穿了裙子,同學們都說她倩煞煞。
只是我們三個人都不再提起有關公公的任何字眼,仿佛那是一枚炸彈,一觸即發(fā)。所以我們的生活很平靜。
只是我一直也不明白,公公識字那么少,他怎么會把字據(jù)立得那么像遺囑?特別是留給三生和小雨的“臨幸三生。小雨同享”,還有留給我的“世事皆空”。“世事皆空”,公公是什么時候參悟到的呢?我想起公公的三個兒子,一生。二生。三生。這里面隱藏著什么。
他在九泉之下一定不知道他的大兒子二兒子因為老家那塊自留地打了架,老大把老二捅了,老大將在監(jiān)獄度過幾年光陰,而老二將在醫(yī)院重病房插滿各種管子,有生之年他將在醫(yī)院度過。范志林留給他的錢他只能如數(shù)交給醫(yī)院。
我曾經在菜市場看到大嫂吆喝著賣菜,范志林留給他們的錢好像給律師還不夠。她看到我還是擺出了長嫂為母的尊嚴,說我的發(fā)型不好看,說我的衣服領子太寬了。但我從她高高昂起的下巴上,看到了一點虛弱,好像還有一點什么,什么呢?我抬頭想了想,恍惚之間,看見公公就在頭頂,笑了笑,露出了很空洞的嘴。那樣子很幽默。
作者簡介:
方格子,女,原名應湘平,1967年生于浙江富陽。1997年開始發(fā)表小說,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刊》《中篇小說選刊》轉載。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