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門才女》(The Talented Women of the Zhang Famil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7),將目光投射至十九世紀的中國女性。
如同書名所示,這本書主要的研究對象是常州張琦家內湯瑤卿等三代女性,她們皆是清代婦女史上引人注目的才女文化之中的成員。有清一代,不僅留有數量驚人的關于才女的記載,也保存了相當可觀的女性著作,湯瑤卿等張家女性成員就都有文學作品傳世,逝去的人物雖然無法言語,但她們將自己的情感與生活付諸紙筆,看到這些字句,很多人會有和本書作者曼素恩(Suan Mann)教授一樣的感覺:她們不想被遺忘。然而在目前,她們被人們記起卻往往是因為歷史記載中男性文人的揄揚,或者是她們與名士的關聯。兩性的交流固然對于女性生活有重要影響,但過分強調這些,只能止步于在已建構好的男性坐標中尋覓附著點,最終不過是為已有的歷史提供一點花絮與補充,女性自身表達出的豐富信息仍被遺忘了。本書則真正進入了女性文本之中,辨析了屬于她們自己的聲音。
雖然張琦與其兄張惠言在文學史上最突出的貢獻在于開創了常州詞派,但通過曼素恩教授的分析,可知盡管交流密切,他們的女性親屬卻并非他們文學主張的忠實執行者。首先,在寫作的文體上,她們與清代大多數婦女作家一樣主要選擇作詩。再者,在詞的創作上,盡管傳統文學批評將詞分為豪放與婉約兩種風格,并認為婉約之風與女性有天然的聯系,但張琦與湯瑤卿的長女張英以及一些清代婦女,都樂于學習蘇軾,嘗試豪放之風。張英之所以在詞的創作上未遵行其父的詞學主張,是因為她認為張琦等人推尊晚唐五代詞風是為了將政治抱負寄托其中,并且她與其父輩所處時代不同,他們未曾經歷她這個時代所遭遇的危機。通過這樣的分析,可以發現雖然身處知名的文學世家之中,女性的創作仍有其獨特之處,對于她們的研究,不能滿足于發現她們與文學史上人物之間的表面聯系與簡單分析,惟其如此,包括張門女性在內的眾多才女才能真正在后世找到她們的知音。
才女們的才華雖然直接表現在文學作品上,但她們生活的真正重心卻不在于此。作為歷史學者,作者更多描寫了張門才女所承擔的社會與家庭責任,而以她們為敘述中心,還可以發現許多與之交集的婦女的身影。書中對這些女性也都有詳簡不一的敘述,她們雖然生活時代相近,卻表現出不同的文化內涵,她們的際遇也是那個世紀婦女生活的縮影。
國際學界對于中國古代婦女史的重視,一個重要原因是可以從中發現與西方婦女史的差異,借此重審并修正源起于歐美學術界的性別研究理論。曼素恩教授在書中比較張氏姊妹與勃朗特姐妹所處的不同文化環境,也是基于這種模式。但在中西婦女生存狀況有所差別已成為學界共識的情況下,同樣應該認識到中國古代婦女生存狀態也是一種差異化存在,在占據主流的才女文化之外,尋找與張琦長子訂婚后、因未婚夫早亡而終身在夫家守寡的法氏這樣的女性的聲音也不容忽視。幸好曼素恩教授認為法氏等人的沉默也并非完全無聲,在湯瑤卿等人拾筆記敘法氏帶給她們的困擾時,法氏也得以留下記錄。同時,當今許多學者將研究的目光延伸到文學作品之外,從醫學、書法、刺繡以及物質文化等方面著手,力圖為古代女性建構起多維的立體生活空間。
或許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們今日所能聽見的張英等人的聲音,也未必是她們完全真實的表達。雖然她們身處一個婦女文化呈現繁榮局面的時代與地域之中,占據社會文化主導的仍是男性與男性價值觀。她們作品的匯集出版,多數情況下有賴于男性家庭成員的幫助,而男性在編選她們的作品時,很可能會舍棄那些與他們的文學標準不符的作品。作者注意到,在評論張門才女們的創作時,男性文人往往將她們與六朝詩人或是陶潛、孟浩然等隱逸詩人相比較,而女性自己卻更傾向于學習杜甫、孟郊、蘇軾、元好問等詩人的詩風。可見,男性文人即使支持鼓勵婦女寫作,也很少能真正理解她們,而只是把她們的寫作納入他們所認為的軌跡中。同時,不論是男性同伴還是女性自身,都習慣于在男性文學傳統中選擇榜樣與參照。
因此,即使是熟練掌握表達技巧的才女們,她們所發出的聲音也是有條件的。這一方面使得留存的記錄更顯珍貴,另一方面也提醒我們,性別研究從來不是單純以婦女為研究對象,必須將其放在社會時代以及兩性關系的語境之中加以考察,發現其中隱含的男性視角,并對之提出挑戰,從而對歷史做出全景式描述。在這個意義上,《張門才女》不僅展現了被忽視的中國十九世紀婦女的歷史,同時也從女性的視角,變他史(history)為她史(her story),完成一部以女性為中心人物的中國十九世紀史。
從湯瑤卿等三代女性生活及她們的自我體認之中,曼素恩教授引申出一個問題:十九世紀末葉開始,梁啟超等人對于中國婦女現狀痛心疾首,以為是國勢衰微的根源所在,同時大力倡導“新女性”,將國家振興的重任系于女子。這種對于傳統的指責,認為需要重新塑造女性形象的做法是否與實際相符?已經有很多學者提出,梁啟超等人提出的新女性或是女性革命,更多的是從男性的政治需要出發。曼素恩教授指出,“才媛們的詩歌中不乏關于政治、海外事務、保衛國家的題材,也表達了深入婦女意識之中的歷史變化,正是這種變化促使她們寫下了這些詩歌,然而他們將這些詩歌的存在抹去了”(197頁)。所以所謂新女性與傳統閨秀之間的分野實際上是一種人為的斷裂,沒有認清固有的婦女文化就比照革新的設想為婦女定位,拋棄傳統而另外尋找樣板,這樣的運動很難說是真正出于婦女自身的要求。
(《張門才女》,曼素恩著,伯克利:加州大學出版社二○○七年九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