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1963年生于安徽。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大學(xué)時翻譯過《圣經(jīng)》中的《雅歌》、美國詩人林賽的長詩《中國夜鶯》以及葉芝、麥克里希等人的詩作。曾漫游甘肅、青海、寧夏、內(nèi)蒙,并與徐莊、沈葦創(chuàng)辦了民刊《大鳥》。著有詩集《灰眼睛——楊子詩選》、《胭脂》。翻譯了俄羅斯詩人《曼德爾施塔姆詩選》、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詩選》、《查爾斯·西密克詩選》。即將出版的譯文集有:中外著名藝術(shù)家訪談錄《我能看到冰塊消亡的那一天》、《西奧多·羅特克詩選》、《馬克·斯特蘭詩選》、《東歐詩人詩選》。現(xiàn)供職于廣州《南方人物周刊》。
楊子的詩
青苔
夏天的雨水落向每一片樹葉
懷鄉(xiāng)的船被天意推動
沿著漆黑的海岸漂流
夏天的雨水打在我們臉上
打在緊閉的城門上
驚悚的樹葉栽進(jìn)幽深的池塘
青苔慢慢摸過來像一只大手
人間的幸福一下子冰涼
清除
四十歲那天夜里,
他開始清理那些不可理喻的東西,
是時候了!
首先挑出“永恒”這個字眼,
和剩菜一起
扔到垃圾桶里。
他把大部分的欲望——
治理一個平庸城市的欲望,
做一個出色拳擊手的欲望,
重譯《神曲》的欲望,
與光孝寺高僧談?wù)撋赖挠?/p>
在樓頂種養(yǎng)熱帶植物的欲望,
結(jié)交有品位的婦女的欲望,
獨處的欲望,
全都清理出來,
(一大堆!
像垃圾山,
多年來郁結(jié)心中,
他想,他久治不愈的低燒
一定與此有關(guān))
扔到垃圾桶里。
他做了一回清道夫,
把終于決定不要的東西
從窗口扔出去。
他想把屋里的七八個時鐘和夢中的情
婦瑪麗蓮·夢露也扔掉,
他想把剩余的精力捐獻(xiàn)給一個沒有陰
謀的慈善機構(gòu),
他想請一個月的假,
繼續(xù)清理混亂的思想。
他很愉快,
終于可以扔掉這些憂心忡忡的包袱。
他想起他做過的一個夢,
夢中他的牙齒全都掉了,
他驚恐了很久。
現(xiàn)在他再也不會為已經(jīng)失去和即將失
去的東西操心了。
黑暗的斜坡上
黑暗中我聽到一個聲音:
喂,你還沒有出發(fā)嗎?
我驚愕地從床上坐起,
望著窗外濃重的夜色,
夜行貨車野蠻地駛過。
唉,我只是一只小小的螞蟻,
在我的手指上走,
看見了一道皺紋,兩道皺紋,
更多,更深的皺紋。
白云
我在土墩上坐著。
我以為我是在一朵白云上坐著。
我就這么昏睡了二十年。
現(xiàn)在我醒了,
看見他們把白云切成幾何形碎片,
裝入精致的禮品盒,
拿到市場上出售。
永恒的含義
現(xiàn)在我要學(xué)著領(lǐng)會
永恒的含義。
有關(guān)它的反面,
我已寫下太多的文字。
當(dāng)我寫下“永恒”,
我想起白天,
公交車駛過那棵開滿白花的大樹,
我飛快地回頭去看,
我把脖子扭得那么厲害!
是開滿了白花的大樹
在看我。
只要種子不死
不,這里沒有地獄,
那一直低垂到我們額際的烏云
也不是魔鬼的化身。
婦女們在勞動,
你能聽到她們大聲說話,
語氣中充滿了快活,
你能聽到鐵锨在石子中劃過,
孩子們尖叫著按響了自行車鈴鐺,
把沉思的書呆子嚇了一跳。
一天的書讀完了,
盡是滑稽人的滑稽事,
仿佛生活中的滑稽還不夠。
不,這里沒有地獄,
這自行車一樣靜靜地從我眼皮下滑過
的生活里
沒有死亡,
沒有死亡的蛆蟲在沸騰。
誰都有陰暗的一面,
誰的靈魂都曾被欲望
壓出深深的凹痕,
這是不用說的,
他們會把羞于示人的污點
埋到深深的洞里,
他們不用一直低著頭。
而那些執(zhí)著于不幸的人,
已經(jīng)把自己從人群中開除了。
不,這里沒有地獄,
我們的愛,在斬斷了翅膀之后
變成了更好的愛并且真的飛翔起來,
只要我們還活著,
只要美和真還沒有被我們送進(jìn)當(dāng)鋪,
只要寂靜還沒有被狂暴殺死,
只要還有少女的身體
在大街上掀起芬芳的氣流,
只要輕盈的酒灌過我們的喉嚨,
只要切開的西瓜還是紅色的瓤,
只要南風(fēng)還在吹拂,
只要鮮花的種子還在廣袤的大地上漂
流,
只要種子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