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雅各泰是近兩三年的事情。
最早是詩人樹才從法國回來說起,然后是周偉馳先生在電子郵件中發來了兩首他翻譯的雅各泰的詩歌,接著是黃燦然先生電子郵件發來的他翻譯的八首雅各泰的詩,最后又讀到了樹才前些年翻譯的八首詩。三位都是我欽敬的好友,他們同時也是詩人和翻譯家。在他們翻譯的這些詩歌中,重復的篇什有《聲音》和《無知的人》兩首,也就是說,我讀到雅各泰的詩總共才有十六首。
十六首詩不算多,但對于認識一個詩人,足夠了。
菲利普·雅各泰(PhilippeJaccottet),1925年出生于瑞士,二十八歲時與一位法國女畫家結婚后,從巴黎搬到了一個遠離都市的小鎮格里尼昂生活,過起了隱士般的生活,迄今已近五十年。五十年,在歷史長河中如電光一閃,但對于一個人短暫的一生來說,幾乎占去了一大半。近五十年的隱居,令我感嘆,因為我們現在生活的時代,是個怎樣喧囂熱鬧的時代啊!
聲音
曾經,我在一篇很長的散文中寫到過世界在黎明時醒來的聲音。它不是來自早起的清潔工的腳步,也不來自林間的鳥鳴,更不會來自床頭粗暴的鬧鐘。
它來自靜寂?來自夜的深沉?還是別的什么?
“誰在那兒歌唱,當萬籟俱寂?誰,
用這純粹啞默的聲音,唱著一支如此美妙的歌?
莫非它在城外,在羅班松,在一座
覆滿積雪的公園里?或者它就在身邊,
某個人沒意識到有人在聽?”
——沒有誰。那是夜的聲音。
誰會在這樣一個寒冷冬天的黎明,在人們都安睡的寧靜里,默默佇立著,呼吸著凜冽的空氣,專注地傾聽不知從何處滲出的動靜?
但是,那聲音還是來了。一如詩人所說,“一個聲音升起來了,像一股三月的風把力量帶給衰老的樹林”。你看不到風,但你感覺得到風在低低吹拂,你渾身都能覺察到時光在四肢上疾奔,把你從昨天帶進了新的一天。那么,是誰在那里歌唱?那聲音來自哪兒?從墻縫里,從爐臺上,從冰雪晶瑩的枝頭?
在童年時我有過黎明早起的經歷,從姥爺的瓜棚睡醒,在趕集的路上,遠處的溪水聲,馬車的轔轔聲和馬蹄的敲打,灰蒙蒙晨霧中飄過來的柴草的炊煙……這些都離我遠去了。今天的我會被樓下的汽車聲和叫賣聲吵醒,接著是錄音機電視機建筑工地的打樁機等等嘈雜的聲音。是的,我只能聽見“聲音”,我聽不見“無聲”和“寂靜”的聲音。
但我不期然在一首詩里遇見了一個童年時代的“同路人”,一個像孩子一樣能夠聽見不被人聽到的聲音的人。那聲音對于我來說,是安慰,是回家的溫暖,我還來不及觸及到它蘊藏的光明和黑暗。雅各泰輕聲說:“你可聽見……它溫柔地向我們歌唱而毫不畏懼,滿足于死亡這個事實?”
死亡。
是它的聲音。更是誕生和永生的聲音。
我震驚,復又感動。
因為,他接著說:“只有那顆心能聽見——那顆既不想占有也不追求勝利的心。”
我們每日只能聽到時代的車輪前進的聲音,追求物質和富裕的聲音,它是多么宏大嘹亮。
高奏凱歌;我們奮不顧身地撲向一切能為我們帶來“利潤”的東西,以為我們會在歡呼聲中永遠活下去。我們已經忘記了,任何生命從自身出發,勢必要求死亡作為自己的對立面,沒有死亡的意識,人就不能擁有作為人的特殊和生命的形式。而對于每分每秒的死亡,對于生命真正存在于當下的強烈的意識,唯有最纖細的神經和最忘我的心靈才會觸碰到。
那無人聽到的近在身旁的聲音……對于對存在喪失了知覺的人來說,聽到它,幾乎是救命的福音。
常被人問到這樣一個問題:詩人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我愿意借用莫里斯布朗肖的一句話這樣回答:詩人是通過他的作品的絕對存在而存在的人。但是,這樣的作品或許就是雅各泰所說的,只有那些具有一顆不想占有什么也不追尋所謂勝利的心靈才能夠寫下來。
無知的人
卡爾維諾在他生前最后一本書《帕洛瑪爾》的“蛇與人頭骨”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天,帕洛馬爾先生在墨西哥參觀托爾特克人的古都圖拉的遺址。陪同他參觀的是一位墨西哥朋友,一位西班牙統治前期墨西哥文化的熱忱而善言詞的鑒賞家。就在這位鑒賞家滔滔不絕言之鑿鑿地介紹那些圓柱和浮雕象征著什么的時候,一位領著一群孩子的年輕老師也從他們身邊經過。那位老師每介紹一組圓柱或者浮雕后總是要說一句:“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含義。”
帕洛瑪爾立刻被這位年輕教師吸引。他自忖:拒絕理解這些石頭沒有告訴我們的東西,也許是尊重石頭的隱私的最好表示;企圖猜出它們的隱私就是狂妄自大,是對那個真實的但現已失傳的含義的背叛。
如今,敢于承認自己無知的人幾乎是鳳毛麟角了。不僅如此,也少有人承認自己缺少在現實中的各種能力。放眼望去,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先生比比皆是。雅各泰卻說:
我越老就變得越無知,
活得越久擁有或控制的東西就越少。
我只有那么一點兒空間,黑如雪,
或閃耀,沒人居住。
《圣經》舉出的人類七宗罪中,驕傲被列為最大的罪。蓋因人類妄想替代全知全能的上帝,并因此為所欲為。驕傲者毋須有敬畏,毋須有謙卑,更毋須有對他人及萬事萬物的慈悲和憐憫。他擁有著無上的絕對權力,他人在他那里是不存在的。
詩人不但承認自己“無知”,而且還承認自己擁有可控制的東西越來越少。他唯一擁有的是一點點“沒人居住”的空間,在那里,他等待著沉默進來,等待著謊言散去。這一切對于詩人意味著可以“有效阻止死亡的到來”。
那么,他還剩下什么?還有什么支持著他生命的火繼續燃燒不致熄滅?詩中,那位詩人心靈的引導者給予者隨著黎明進入他的冥想中,對他說:
愛,像火,只能在燒掉的木柴的
失敗和美麗上,顯露它的明亮。
即便到了此時,詩人依舊謙卑地說,這些話“被不完全地理解”。
一般而言,愛作為人類的一種感情,在物質世界里它幾乎毫無實際用處。它不是手段,它是目的。況且,作為一種利他和向善的能力,它幾乎不求回報。那么,一個生命若被愛充滿,便獲得了“可以阻止死亡到來”的力量。毋庸諱言,伴隨著愛的痛苦忍耐,只能在生命那“燒掉的木柴上的失敗和美麗上”方才顯出它照徹虛無的光芒。
詩人的“無知”,在于他對實用主義的撇棄,在于他對愛的深刻理解和身體力行,在于他對生命的尊重和對自我嚴苛的要求。他的謙卑和樸素單純成就了他對于“無知”的有知,成就了他對生命的清澈澄明的洞察。
或許,我們真的應該像林德所說的那樣,逃到“無知”中尋求真正的知識。
樹才曾經告訴過我,2000年他曾到遠離巴黎的鄉下格里尼昂小鎮拜訪雅各泰,提前和雅各泰約好了時間。但是因為班車晚點,樹才直到黃昏天黑時才趕到格里尼昂。離村莊不遠,他就看到一個孤獨的身影,那是七十五歲高齡的雅各泰撐著一把雨傘站在風雪迷漫的村口,已經等了他整整兩個小時。
據我所知,雖然有很多中國作家詩人不知道雅各泰是何許人,但在法國乃至整個歐洲,雅各泰已經是文學界光芒萬丈的巨擘。雖則如此,聽樹才講述親歷,我決然相信它的真實,蓋因詩人和其他文學作者的區別在于:真正的詩人須要經受其作品的檢驗。
空氣里的話
前些日讀馮至先生寫的《杜甫傳》,及至讀到杜甫四十歲以后的作品時,不禁感慨萬分。和詩友們談起來,固然老杜的“三吏三別”膾炙人口,但他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以及“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等詩句,更是使他的詩名流傳千古的一個重要因素。
獲得宇宙感,意味著詩人須要有極度的敏感,擁有能夠把個人的存在與天地萬物的存在聯系在一起的能力,亦要有其獨特的表達。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也是杜甫作為一代詩圣對中國古代詩歌藝術的最大貢獻。宇宙感的獲得對于詩人,對于欲知曉人在世界的位置人與世界的關系直至探求有關認識自我生與死等問題的一切思想者,有著不言而喻的意義。獲得宇宙感的詩人具有通過語言使這一切——內心和外部世界,眼前的存在與過去未來變得透明,他的言說即是對無限世界的敞開,容納他的想象力所能達到的任何事物的邊界和精神的地平線。
清澈的空氣說:我一度是你的家
但其他的客人已占據了你的所在;
那曾經如此喜愛這兒的你,會到何處去呢?
空氣對一個曾經在這個世界而如今已不在了的人詢問,你曾深愛這個世界,但你已消失不見了,你會去什么地方?既然你深愛它,為何會和它告別呢?
一個亡靈的生前死后,究竟在詩人眼里是什么樣的情狀?或者說,詩人如何想象一個生命生前身后的情景?既然人終有一死,肉體會腐爛,化為灰燼塵土,但那曾活過的留下的呼吸話語一切生命的跡象,最終難道只是歸于虛無?那些生者付出的愛,受的苦,難道隨著死亡的來臨都被一筆抹消?
空氣接著問:
你曾透過地上厚厚的塵土
看著我,你的眼是我所熟悉的。
有時你唱著歌兒,你甚至曾
對著常常已睡著了的那另一位
俯下身來,在她耳邊低語
你告訴她,地上的光
是這般純凈,怎么能不指向一個
可免一死的方向……
那么,空氣還是知道了“你”的在。你在厚厚的塵土下,你透過塵土望著人間的你愛過的一切,而你曾呼吸的空氣遇到了它熟悉的眼神,如你依舊活著一樣。
“你來自塵土,也必將歸于塵土”。即便是在不信仰天主教或基督教的東方,我們也很難斷然否定人的靈魂精神的存在。在詩人那里,“你”雖然已經在厚厚的塵土之下,但你依舊還在,而不是變為完全的虛空,進入死寂中。你投向人間和世界的眼神還是像從前一樣充滿著熱愛,就像在你活著的時候,你對身邊熟睡的她俯身喃喃耳語,告訴她那普照大地的月光如此美麗,以至于你相信,這美麗的一切都會永存。
但問題在于,詩篇一開始就說出了“你”已經死亡這個事實。即便空氣仍然能感到亡者,但那畢竟是作為“不存在”的存在了。這是一件如此令人心碎的事情!可是,那個曾躺在“你”身邊,被你深情愛著的仍然活在人間的她又如何作答?
而她,他的朋友,透過幸福的眼淚作了答:“他已變成了那令他最感到愉悅的形狀。”
我相信,“幸福”一詞在詩人筆下有著承擔千鈞的力量,它來自“她”無可置疑的回答,那就是:在這個世界上,“你”留在了所有被你熱愛過的事物之中,你變成了另外一種你感到愉悅的形狀,你跨越了死亡那被遺忘的深淵,在愛和萬物中獲得了永生。
就我以往有限的閱讀來說,死亡始終是一個沉重的話題,它幾乎是悲傷絕望虛無的同義詞。人們對死后世界的巨大恐懼源于死亡意味著徹底的虛無。但是,真正的死亡到底是什么?我們不清楚,或許各人有各人的理解。而雅各泰筆下這首感人至深的詩,的的確確令我明白了,在這個神奇茫茫的宇宙間,在人類那神秘莫測的精神世界里,超越死亡是完全有可能的。“那些種子多么輕!”
在讀了我所能搜尋到的雅各泰的十六首詩后,我有一個初步的判斷,那就是他與我喜歡的另一個法國詩人雅姆是精神上的近親。就其文體來說,他們的自然樸實,他們對于細小事物的熱愛和感受,都在強烈地震撼著我。奇怪的是,作為其作品以晦澀難懂著稱的法國詩人勒內夏爾,在我看來也和雅各泰、雅姆有著同一的本質,他們的不同僅僅外在于表達方式的迥異。
2005年5月,中法文化交流年“詩人的春天”活動,邀請了五位法國詩人到中國訪問交流。一頭灰發氣宇軒昂的七十歲的法國著名詩人哲學家德基最為引人注目。據介紹,德基在世界詩壇名聲極大,各種國際詩歌活動幾乎都要請他參加。出于好奇,我向他詢問:您認為雅各泰怎么樣?大名鼎鼎的德基馬上睜大眼睛,鄭重地對我說:“他寫得比我好,我不如他。”
據說,雅各泰極少出門,也極少參加文學活動。他和妻子居住在小鎮山坡處的一座石頭房屋里,讀書寫作,照料花草蔬菜。
那些種子多么輕!懂得這一點
的人,會對贊美打雷感到害怕。
唯有深諳那些細小事物所蘊藏的巨大生命力的人,才會寫下這樣的詩句,因為他知道,細小的無名的事物恰恰是組成世界的基礎,而對它們的關注和體察,正是對無限存在的關注和體察。因為在那最不起眼最平凡之處,一道樹木的紋路,鴿子翅膀的扇動,而詩人的詩句也在那里破殼生長。
與當下所謂喜歡宏大敘述的詩歌不同,雅各泰更為熱愛和關注近在身邊的日常生活和現實。在聽慣了某些作家詩人“幸福在遠方”的歌唱后,我尤其感到了雅各泰至情至慧的可貴:
對誰也不愛的人來說,
生活永遠在更遠處。
一個不愛他的鄰居的人,怎能指望他能夠去愛整個人類?生活在遠方的人,他誰也不會愛!在這個物質生活逐漸豐富而精神極為匱乏的時代,我們或許需要的不僅僅是高樓大廈,不僅僅是統計表上的增多的數字,我們更需要雅各泰,需要他那寧靜質樸的詩句像閃電般劈中我們麻木的心靈。
在一次由許多國家的著名詩人參加的詩歌聚會上,看到某些詩人或高談闊論,或自我標榜,不懂外語的我曾低聲問過樹才:你覺得這些著名詩人的作品比雅各泰如何?樹才搖搖頭,笑而不答。
是了,我的雅各泰這樣說過的——
噢!生命的水流
執拗地向著低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