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海男的新詩集《美味關系》,我馬上想到了幾個問題:藝術到底是什么?藝術到底與理論和知識有什么關系?藝術有一個穩定的本質嗎?我認為對諸如此類的命題如果沒有一個態度,就談不上批評和研究。批評、研究與創作的關系,前者是建立各種各樣的說法,把某種觀念變成說法,后者是以某種符號或形式,顯現心靈和世界的存在狀態。但這兩者說到底都與語言(或符號)有關。如若沒有語言(包括廣義的符號),批評、研究和創作都是不存在的。必須指出,包括心靈中的世界在內的世界,與語言中建立的世界之間,本來就有著巨大的鴻溝,甚至可以說,兩個世界之間是背靠背的——即使是對事物直接的命名,也是偶然的和不確定的。因此,藝術中的世界,本質上來說,就是具體的藝術語言中的世界。這個問題,是任何當代(即當代性)的一流批評家必須弄清楚的問題。如果不清楚這個問題,即使他制造了令人瞠目結舌的所謂科研成果,他也不能算是一個當代人物。令人痛心的是,按照這個標準衡量,眾多學院派的書呆子,眾多作協系統的文藝歌唱家和文藝教頭,都不是當代的人物。
同樣,我判斷一個作家、詩人是不是屬于當代,也是看其如何面對語言和世界的關系,看其如何處理語言,如果我發現一個作家或詩人相信他們自己能把握世界,能反映世界,那么,我也不認為這樣的作家和詩人是屬于當代的。這個問題直接牽扯到藝術有沒有“規律”和“本質”的關鍵,作為一個當代性的批評家、理論家和創作者,是很難認同藝術有一個穩定的“本質”、有一個可觀的“規律”這樣的說法的。當代批評家、理論家和創作者的研究和創作,目的不是要找到那個穩定的“本質”或“規律”,恰恰相反,他們所做的事情,如果有一個目的的話,那就是要消解那個傳統的理論和觀念預設的本質、破除那個預設的“規律”,從而創造一個只屬于具體作品的不穩定的本質——這個本質作為單個的顯現,是不可以完全重復和移植的。藝術的創新性,就在于對一個具體作品中的本質的把握,而不是對一個超越于作品顯現自身能力的那個普遍本質的把握。再說得明白一點,我這里說的藝術的本質,顯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因為,這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本質并不存在。具體作品中的本質,就是語言的結構和審美的張力,這個張力就是目的,也就是美自身。
弄清楚以上說法,我們來閱讀海男的詩集《美味關系》就容易多了。海男將其詩集命名“美味關系”,不管她出于對自己的創作如何評價,根據她的作品,我完全有理由作出斷言,即海男無疑是一位當代性的詩人和作家。舉凡當今文壇,真正具有當代意義的作家是很少的。眾多的寫作者都在重復一種過時的文學。所謂過時的文學,即是對一種曾經富有創造力的文學中的詩性、不斷地自以為是地照搬的文學。用一個比喻的說法,過時的文學,是已經熬過的中藥渣子。熬過的中藥渣子,既沒有藥力,也沒有味道,還有一種臟的感覺。目前中國的許多文學藝術雜志,鐘情的就是這種“藥渣子”文藝。“美味關系”作為一個比喻的說法,它表達的是一種味覺和感覺的經驗呈現,而不是對一個預設的語義本質的探索,對預設的語義本質的探索,是傳統現實主義、浪漫主義文學和反映論的本性。說開一點,由于比較了解海男的創作,我可以斷言,海男的全部詩學,就是“美味關系”的詩學,即語言修辭本體論的詩學——就是把語言系統作為文學的本體,而不是手段,語言的呈現本身就是目的。這一詩學觀與我的詩學是不謀而合的,只是在具體的創作上,同一種詩學由于體現著個人的文體特征,因此,“詩”和“詩性”顯現的可能性被充分地個性化了。在語言修辭的創造性方面,海男無疑是當今中國文學界的一位天才,她從來不像許多作家那樣為了反叛前人的文學、有目的地“創新”一種文學樣式而有選擇性、策略性的使用語詞(比如所謂“下半身”詩歌),海男對承載著傳統詩意的語詞從來不回避,這在以反抒情、反詩、反文學為敘述策略的眾多作家詩人們看來,海男的詩歌似乎是傳統的。可是,事實上,沒有誰能超越約定俗成的語言符號系統去創新一套新的符號系統,任何語言藝術的創造,首先都是在即成的語言符號系統中突破的。
“我的歷史也就是陰影飛來又消失的歷史”(海男《關系》)。現象是偶然的,觀念也是偶然的。必然,是科學研究的對象。從人類的歷史、知識發生的歷史來看,觀念的生存也是荒誕的。荒誕性與偶然性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特別在文本的世界中,偶然性即是不可知的荒誕世界景象顯現的本質。偶然性的顯然,是對現實世界和心靈世界關系的重組。藝術家是重組兩者關系的能手。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藝術家,那么,這個世界要么是唯物主義的殘暴,要么是宗教狂熱和巫術迷信的殘暴。藝術是人文之花。人文之花的美麗,能平衡心靈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的力量,把事物之美主觀化,把心靈之美客觀化。而這個關系轉化的過程,是美實現的過程。
海男的作品正是在感覺和詞匯的層面上創造了存在的荒誕。當然,這種存在的荒誕是相對于現實人生的庸常性觀念來說的。對于美或詩性的創造來說,文本的荒誕性生成,恰恰可能就是美和詩性的生成。荒誕不僅僅是人生存在的偶然性、恍惚性的表現,荒誕同時也是文本世界中難以把握的詩性的表現。荒誕是詞語的隱喻,詞語的活動。
海男作為一個詩人和小說家,一方面承受著語言帶來的歡樂,另一方面,又要承受著表達本身那種不可為而為之的痛苦。說到底,語言既沒有能力表達世界的“本質”,又沒有能力表達詩性的“本質”。語言也是孤立無援的,充滿著難以預測的迷幻色彩。這就是說,語言運動中的人和語言游戲都不可能自然而然地實現美,語言讓人魂牽夢繞的魅力,恰恰就在于表達的難度。像滔滔流水一樣,只有與河床的摩擦,才能把五顏六色的沙石推上河岸。從這個意義上講,海男的詩,既是行云流水之詩,又是以大地為隱喻背景的萬物生長之詩。有一首詩名叫《最荒涼的不是荒原而是舌頭》,這首詩既可以支持我的說法,又可以作為海男近期詩作的杰出代表之一:
一片荒原只有沉吟片刻間,溶入了
甕中去,在甕中的水波中蕩漾著
最荒涼之景不是荒原而是舌頭
舌頭卷起來,為一只鳥的墜落而荒涼
舌頭再次卷起來,為一片羽毛滑落了身體
而荒涼;舌頭再次卷起來時,一群幼鳥出巢了
幼鳥們的幻想之翼,感動了舌頭的力量
即使是最荒涼的聲音也會落在塵埃下
最荒涼的不是荒原而是舌頭
詩人用舌頭卷起來,度過了一個瞬間
轉眼之間,已經度過了一世
轉眼之間,已經為一只鳥的滑落沉吟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