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才是真相

1932年，大蕭條時期的美國南方小鎮(zhèn)——阿拉巴馬州的梅崗，早年喪妻的父親阿蒂克斯·芬奇，一位律師，與他的兩個小孩，在這里過著平凡而又幸福的生活。無論對子女、還是小鎮(zhèn)居民，阿蒂克斯都充滿愛，而且這種愛體現(xiàn)在每一個細節(jié)當(dāng)中。他實實在在地幫助窮人贏得訴訟；毫不吝嗇自己對鄰居老太太的祝福與贊美；他和孩子們平等友好地相處著，孩子們甚至可以直呼他的名字。

一次，阿蒂克斯對孩子們說：“我射過一只知更鳥，但有種負罪感，因為我想，它沒做錯什么，還為我們唱歌；它不會騷擾民居，真的對我們好，它用心為我們歌唱。”知更鳥成了他自己的人生為之盡責(zé)的一個象征，也成為對自由和平等追求的一個標志。

一天，小鎮(zhèn)的法官先生請他為一名叫湯姆·羅賓遜的黑人辯護，他被指控毆打并強奸年輕白人女子梅亞拉。阿蒂克斯的命運似乎開始有所改變，因為他的命運就和這種“知更鳥”般的信念聯(lián)系在一起。實際上，他已經(jīng)走過的人生都是在實踐知更鳥的向往。只不過這一次有些不同，也要艱難得多。

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似乎在“冒天下之大不韙”。在那個年代，在南方的農(nóng)村，普遍的“民情”還是白人對黑人有根深蒂固的偏見，雖然距離南北戰(zhàn)爭結(jié)束已經(jīng)有四分之三世紀，但要消除種族歧視，至少在制度上實現(xiàn)種族平等，還有很長很長的路。這種偏見甚至深深投射在小鎮(zhèn)的眾多黑人們身上，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他們還沒有勇氣或者沒有辦法拿出改變自己命運的行動。他們只能依靠阿蒂克斯這樣的律師來說話。所以，阿蒂克斯以一己之力，要想對抗沿襲已久的真實“民情”，注定會失敗。

巨大的壓力從他一接手案件時就發(fā)生了。他受到了原告的父親，一位經(jīng)常爛醉如泥的、極端仇視黑人的種族分子的辱罵和威脅；他的剛?cè)胄W(xué)的女兒斯科特，因為別的孩子的侮辱而和人打架；鎮(zhèn)上充滿流言蜚語，最后演化為行動。為了防止一群鎮(zhèn)民將羅賓遜從拘押所搶出打死，他不得不通宵守在門口。

但是，阿蒂克斯有自己的準則，他是白人，但他更是一名律師、一位父親、一個每天和黑人們相處的平民。所以，他相信法律可以維護人的尊嚴，法律賦予他的工作是不可推辭的；因為愛別人和贏得了孩子、鎮(zhèn)民們的愛，所以他往往在平淡的話語和行動中踐行自己的責(zé)任；更關(guān)鍵的是，同樣根深蒂固地，在他自己看來，一個人的生命無論如何比他到底是白人還是黑人要重要得多。所以，我們必須理解，原告父親埃威的辱罵“你是黑人的維護者”，在阿蒂克斯看來，并不丟臉，當(dāng)然，也沒有什么值得榮耀。“平等”是阿蒂克斯看待人事不變的眼光。

是的，這些就是他所認定的尊嚴。當(dāng)鎮(zhèn)上的謠言試圖阻止他為黑人羅賓遜辯護時，他仍然繼續(xù)向前，他為此的解釋一樣樸實：“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如果我不這樣做，我在鎮(zhèn)上抬不起頭。”難道他頂著鎮(zhèn)上人的非議這樣去做，就已經(jīng)抬起頭了嗎？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面子”，不是寄予別人的看法，而是出于內(nèi)在的準則。

這個準則到現(xiàn)在還是統(tǒng)一的。那就是在阿蒂克斯心目中，維護法律、捍衛(wèi)正義、查明真相三者之間簡直就是一回事。他內(nèi)心深處不相信這三者可能出現(xiàn)的矛盾、沖突與斷裂。或者，即使他也清楚地明白，“世上有很多丑惡的事，孩子，我希望能夠使它們遠離你們，但那是不可能的”，然而，他仍然認為在真相、正義和法律面前，這些丑惡也可以被戰(zhàn)勝、被制伏。難怪直到最后，羅賓遜在押往監(jiān)獄的路上因為試圖逃跑而被打死后，他還戀戀不忘如果上訴，還有希望勝訴。

所以，整個案件中，他全部努力的方向，就是用證據(jù)證明事實真相，從而證明湯姆·羅賓遜無罪。前半部分他做到了，但后半部分他無法做到。在當(dāng)時，他無法做到。因為在那樣的背景下，還有一種更冷竣的真相，那就是“民情”，人們覺得白人天生比黑人高貴的“民情”，你無法否認這種民情也是一種真相。所以真相其實是不一樣的，真相有多種。你不能因為一種真相而完全否認另一種真相的存在。但阿蒂克斯恰恰對這一點視而不見。

審判的那天終于到來了。這在小鎮(zhèn)是天大的事情。小鎮(zhèn)上的人們幾乎都來了。偌大的法庭擁擠不堪。人們扇著扇子擦著汗。黑人們擠在樓上，白人們坐在樓下。對了，十二位陪審團成員全是白人。

阿蒂克斯在法庭上的表現(xiàn)實在“出彩”。他說明，在當(dāng)時案件發(fā)生后，梅亞拉及父親都沒有去叫醫(yī)生，所以使得本案失去了直接的犯罪證據(jù)。針對梅亞拉被打傷的是右眼這一事實，阿蒂克斯證明這是一個左撇子打出來的，而她的父親正是左撇子。相反，羅賓遜的左手早已因為傷殘而喪失功能。所以父女兩人完全在扯謊。

原來，被告湯姆每次經(jīng)過梅亞拉家，她都要他幫忙做事，砍柴、燒水等等。出事那天，梅亞拉突然抱住湯姆強吻他，正好被喝醉了酒的父親看見，于是父親毆打了女兒。勾引了湯姆的梅亞拉為了減輕自己居然被低下的黑人所吸引的罪惡感，而誣陷了羅賓遜。

這就是事實真相。但這種真相不會在陪審團的考慮之列。原告的指控聲嘶力竭，她呼喚“紳士們”對黑人的暴行不要無動于衷；被告證明了自己沒有施暴，但他的一個辯護卻觸怒了這個社會的另一個“真相”。他說：“我為她感到不安（I’m sorry for her）。”沒想到這句話被檢察官抓住不放：“你為什么要幫她忙？你從未要過她的錢，你似乎居心不良。你為她感到不安？為一個白人女人？”是的，一個高貴的人怎么可能讓一個低賤的人來同情呢？這不是侮辱是什么？這不是對這個社會固守的真相的破壞又是什么？

在將近九分鐘的辯護陳詞中，阿蒂克斯指出，事實已說明真正的兇手是梅亞拉小姐的父親。他雖然為原告的貧窮和無知遺憾，但他更需要挽救一個人的生命，這個人“做了好事，卻成為罪人”；他說，一個真心對她的人才應(yīng)該叫做紳士；而她卻打破常規(guī)、沖破心理防線，誘惑了一個黑人；他指出，法律是莊嚴的、證據(jù)是沒有疑問的，所以，他作出了擲地有聲的總結(jié)：

“最壞的假設(shè)是所有黑人都撒謊，所有黑人都是不道德的，都是不可信任的，連女人也是，那這個社會就會徹底失去平等……黑人也應(yīng)該受到尊敬，如果他是正義的，不會做假證，還懂得為一個白人女人而不安，這已經(jīng)足夠改變我們的看法……先生們，在這個國家，法庭是重要的天平，在法庭上，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我不是固執(zhí)己見的人，也并不吹捧我們的司法制度。沒有理想的制度，這是現(xiàn)實。我相信你們不會用偏見處理問題。你們作出的決定可以讓這個男子回家。以上帝之名，盡你們的責(zé)任。”

兩個多小時過去了，陪審團作出有罪裁決。法庭上，一樓的白人全都散去，二樓的黑人一片茫然。阿蒂克斯孤獨地收拾著東西。他有些疲憊，但正如一位黑人對斯科特所說：“你的爸爸是好樣的。”

這樣地贊譽并不能掩蓋阿蒂克斯的失落。僅僅在當(dāng)天晚上，他就得到了試圖逃跑的湯姆被擊斃的噩耗。他親自上門把這個消息告訴給湯姆的妻子。這時候，前來挑釁的原告父親埃威吐了他一臉唾沫。阿蒂克斯沒有還手，他并不怕埃威，但從他的人生準則來說，他沒有任何理由還手。這里面有他自己的尊嚴，有他對自己認定的真相的堅定維護。

不久，復(fù)活節(jié)到了，斯科特和哥哥在從學(xué)校慶典回家的路上，遭到了埃威的無恥襲擊。神秘的鄰居布爾殺死了埃威，解救了兄妹倆。阿蒂克斯又面臨一次真相的抉擇。他開頭以為是孩子杰姆殺死埃威，所以還拒絕包庇他，想著法律上會如何處置自己的兒子；后來得知殺人者是布爾后，才在鎮(zhèn)長的勸說下答應(yīng)隱瞞真相。鎮(zhèn)長對他說：“（你要相信）埃威是倒在自己刀上，他是自殺的，有一個黑人無辜死去，現(xiàn)在他也有報應(yīng)了。讓他們血債血償吧，這并不犯罪，這樣的懲罰是合理的。每個人都要對自己負責(zé)。你清楚整件事，所有梅崗城的人，包括我的妻子，都清楚你的人格。依我看，你是衷心為這個鎮(zhèn)服務(wù)的，你盡了自己的責(zé)任。”

阿蒂克斯妥協(xié)了。這倒不完全是因為孤僻的布爾救了他的孩子，而是因為他不愿意再傷害布爾這樣的善良而又脆弱的人。布爾、以及死去的黑人湯姆，都是他保護的“知更鳥”，也是支撐他內(nèi)心深處對真相之信念的基礎(chǔ)。經(jīng)過一種“道德困境”式的掙扎，阿蒂克斯對“什么是真相”有了一種新的理解，一種更具同情、更寬容、也許也更健康的理解。正如他對女兒所說：“你決不會了解一個人，除非你站在他的鞋里，跟著他走。”維護正義與維護真相之間可能發(fā)生的裂縫與危機，被他更堅定的對責(zé)任和愛心的信念所彌合。別人身上也許做不到的完美和統(tǒng)一，在平凡的阿蒂克斯身上做到了。

正是在這里，我明白了為什么在美國電影協(xié)會評選出的“100名銀幕英雄與惡人”中，派克主演的阿蒂克斯會名列英雄第一位。在《殺死一只知更鳥》里，文質(zhì)彬彬的律師阿蒂克斯其實平凡之極。的確，他不是什么英勇的超人，也沒做過什么驚天的偉業(yè)，甚至連被人吐了唾沫都不還手。他的一生，不過經(jīng)辦了許多平淡的案子（但并非不重要），而且這樁為黑人伸冤的案子在法律上還“失敗”了。他的家庭生活也不過是好好做一名負責(zé)的父親。這些東西離我們這里的“英雄標準”實在還有些太遠。但到底為什么他還被尊崇為“英雄”呢？

不同的英雄形象確實反映了不同的文化及不同的法律精神。阿蒂克斯這樣的人在那樣的語境里，之所以能成為英雄，就是因為他成就的是一種無比真實的人性的平凡，而不是成就一種轟轟烈烈的偉大。這樣的英雄，首先得是一個生活在我們中間的人，是和我們一樣的人，是用一樣的眼光來看待我們的人。他信奉平等，有責(zé)任心，他懂得寬容和讓步，珍愛親情。他不是高高在上的，更不會因為追求所謂的正義而割裂其與生活的現(xiàn)實及真相的關(guān)聯(lián)。他在法庭上，會履行自己的職責(zé)，但他不會也沒有擔(dān)當(dāng)一種道德宣揚者和教化者的角色——即使他在說服別人尊重生命而不要固守偏見。作為法律的英雄，他不會煽動不滿和偏見。他只是像一只知更鳥一樣，不斷告訴我們自由和美好是存在的，是值得追求的。更重要的是，阿蒂克斯讓我們看到，原來這樣的“英雄行為”是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做到和可以實現(xiàn)的，即使不是全部做到和全部實現(xiàn)。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會面臨許多道德和法律的困境，這種困境的原因就在于道德和法律無法解決、甚至?xí)哟笕祟惖囊恍╇y題。但阿蒂克斯的所為證明，這不是用殘缺的眼光來看待世界的理由。一種話語就是一種真相。法律總會維護某種真相，或者，法律本身就是真相的明證，是真相的心靈和眼睛。律師阿蒂克斯為我們展示了一種對真相的抉擇標準：一種平等和睦而又健康向前的標準。實現(xiàn)這種標準雖然艱難，但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