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繩（短篇小說）

那天一上班，人們沒再讓李平猜謝娥姮到底送給他什么禮物，聽了一疙瘩報紙，就去換衣服，準備下井。后來人們回憶，書記念報紙時，李平一直在悶頭抽煙，像是聽進去了，在細心領會報紙精神。

在更衣室，土匪跟李平開過玩笑。李平穿一身黑阿迪達斯，腳上登一雙新耐克。土匪說：“你弄這么副好包裝，有媳婦不去追，到班上來晃個蛋呀。”李平一聲不響——往常，李平的熊話也是一嘟嚕一嘟嚕的。

土匪話里有話。前一天——就是謝娥姮離開礦區的第二天，大伙都給李平支招，讓他到北京去逼謝嬌姮，李平置若罔聞，不為所動。

絞車壞了，人們已經坐上了人車，半天沒動，就又都下來。說絞車房里有幾個人正在鼓搗著修，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閑著沒事，大家就聚在絞車房外邊的天輪架下神侃起來。二月了，天不算冷。

李平遠遠地站在一邊，臉朝北出神。后來大趙土匪他們也站在那兒往北看，能很清楚地看見對面那條干涸的河床，河那邊半山坡上鱗次櫛比的工村，以及工村中間的礦小、礦中操場……李平就在那個工村長大，在礦小、礦中讀完了小學、中學；大學沒考上，隔一年，考上了公司辦的技工學校。在那里，跟大趙土匪他們在一起，學了兩年，分到礦上當采煤工。

“李平，”土匪湊過去，“這天輪架你說有多高？”

藍瓦瓦的天空下，天輪架默然矗立。據后來人們量那條防倒繩，天輪架拔地十米二五。但當時李平什么也沒說，從他回過頭來時臉上那副心事忡忡的神色看，也許他根本就聽到土匪說了什么。

李平的臉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陰多晴少，最近一次變陰是從謝娥姮回礦區父母家過春節開始的。

謝娥姮是礦區的驕傲，是礦區高中的驕傲，更是李平、大趙、土匪他們這些老同學的驕傲。謝娥姮考上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曾被列入當年的礦區十大新聞。還不止于此，謝娥姮畢業后，就考上了國家公務員，又分配到了一個大機關工作，到哪兒去玩一玩都叫視察，聽說已經在讀博士啦。

謝娥姮和李平之間的愛情，更是很長一段時間礦區廣為傳誦的佳話。聽說兩人的父輩都是“老北票”（從遼寧北票到內蒙古來的），兩人從青梅竹馬到互幫互學，從才貌雙全到你敬我愛，羨慕死了多少家長和同學。稍為缺憾的是，蒼天辜負苦心人，高考時因為幾分之差，女孩兒去了北京，男孩兒戴上帽斗下了井，有了“登天（天安門）入地（地層深處）之別”（大趙語），從此勞燕分飛，至今也還沒有請大家喝喜酒。

當然，這份情緣仍然是存續著的，但這也實在是太累人了，別人看著都累，看樣子兩人似乎也都在忍受著一種愛的疲勞。

這次謝娥姮回來過春節，在礦區又一次引起了轟動，連地方的一些官員都到謝娥姮的父母家看望，皆因謝娥姮所在的那個機關太顯耀，謝娥姮的前程太輝煌。同學們和謝娥姮自然會有一聚，李平成了旗幟性人物，大趙、土匪都是活躍分子，謝娥姮更是光彩照人，二十幾個人幾乎是鬧了一個通宵。謝娥姮的這些還在礦區的同學，女生一律待業，男生多數跟李平、大趙、土匪他們一樣下井挖煤，接過他們父輩手中的大板鍬，成了新一代的煤黑子。這反差實在是太大了。難得的是謝娥姮一點兒架子也沒端，堅持讓當年的班主任老師坐了首席，自己讓喝就喝，該唱就唱，還像從前一樣，讓人一點距離感都沒法產生。李平緊挨著謝娥姮坐。開始李平沒敢，離謝娥姮遠遠的，也不大抬頭。大家起哄，謝娥姮也叫，李平這才過去坐了。那天那個通宵李平玩得挺高興，一首首唱歌。同學們都想測試一下李謝二人的情感溫度，聚會快散的時候，土匪和大趙就策劃了一場惡作劇，在大家的一片鼓噪聲中，逼謝娥姮跟李平喝了交杯酒。

可是，第二天謝娥姮走后，李平卻再也沒有高興起來。

背地里，人們沒少揣測這是為什么。一個顯而易見的緣由是，謝娥姮留給李平的禮物，是讓土匪轉交的，而且那東西今天還在土匪手里。

人們都學蔡明的口吻問：“這是為什么呢？”

絞車還是沒有修好。大伙沒話找話，消磨時間。

有人這踢一腳，那踹一下，渾身是勁沒處使。

“李平，”土匪說，“咱倆打個賭：拴根繩子，你要能爬上去，我請你去玩一把紅房子咖啡屋，上不去就你請我。”

李平只是笑了笑。

人們的心情輕松了許多。

好像很久李平都沒有笑了。

“怎么樣？”土匪說，“襠里那東西怕是給貓叼去了吧？”

“你要爬上去，我請你上新世紀舞廳。”李平總算開口了。

“上，土匪！”“土匪，上呀！”大家七嘴八舌攛掇。

有人跑到隊部，找來了一條防倒繩——就是井下用來把液壓支柱連接起來防止它們躺倒的繩子，并且繞道上去系好，讓繩子垂下來。

土匪性子直，是不吃剛的，說上就上，抓著防倒繩，猴子似的，一會兒就爬了上去，還伸腿亮了個相，下來站在李平面前。

“怎么樣，啥時候請我們上新世紀？”土匪問。

李平一臉漠然，說過的話像沒說。

大家總想逗李平開心，他高興了，才覺得心里寬敞。這幾年，大家都盼望兩人“早生貴子”（土匪語——土匪本人就已經生了個“土匪羔子”了），都在替李平難受，對兩人這種成不像成、散不像散的“天地之戀”（大趙語），越來越看不懂了。“這是干什么呢你們？就算是跑馬拉松，也得有個終點不是？”土匪實在憋不住，會這么問上一句。

當然大家都知道問題出在哪一頭，就試探問李平，是不是謝娥姮變心了。土匪還特別解釋一句：“這也沒啥，你倆差距太大了。”

李平紅頭漲臉否認，說那不可能，謝娥姮不是那樣的人！李平說：“謝娥姮說過，我倆的事，我不松口，她不撒謊。”大趙說：“謝娥姮是不是還說過：‘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李平不予回答。

大家不能不相信李平的話，謝娥姮是哪樣的人，李平更有發言權。謝娥姮常說高考復習李平幫過她大忙（大概是指高考前李平替謝娥姮到醫院陪護過她父親，等于是犧牲了自己，成全了謝娥姮）。另外，這些年，謝娥姮年邁的父母也一直是由李平照看著的，沒米買米，有病就上醫院。是不是李平覺得自己有恩于謝娥姮，所以心里才這么有底？

謝娥姮仍然不肯結婚。這是大伙的判斷，李平不這么看。有人給李平介紹了女朋友，土匪他們死攛活掇，李平就是不肯去見面。那個女孩子知道李平的戀愛史，也不嫌棄他是個采煤的，愿意跟他在一個屋子里生孩子過日子，還主動跑到李平的家里，要跟他談談。李平拒絕了。氣得土匪說：“李平呀李平，你到快三十了，拖到哪天才算一站？”李平說：“謝娥姮這不是拖。”土匪說：“你說她不是拖你，那她說沒說過，啥時候才能把事辦了？”李平說他也這樣問過謝娥姮，謝娥姮說她有難處，主要是李平的戶口、工作不好解決。土匪一聽，當即斥之為搪塞之詞：“她但凡用用小拇指那么一點權力，就把你那點事擺平了！”李平苦苦一笑。大伙攛掇李平到北京去打工，煤礦這碗飯不吃了又咋樣，如今到哪還不能活人，礦區走出去的人多了！李平一言不發。

其實，李平沒有跟大伙說實話。還是在兩年之前，謝娥姮就已經提出要跟李平分手，父母罵她忘恩負義，李平更是死活不答應。李平太愛謝娥姮了，他幻想著謝娥姮能把自己從地下拉到天上，也好“比翼齊飛”。他的確打算先到謝娥姮身邊打工，再等機會讓謝娥姮為他安排工作，謝娥姮不同意。謝娥姮說：“李平，咱們都變了，你已經不是原來的你，我也不是原來的我了，生活使我們踏上了兩條路，再也走不到一起了。”

李平很受傷、很懷舊，一再回顧他們曾有過的愛，謝娥姮說：“看你愛呀愛的，酸不酸呀？這個時代，就少說點愛吧。”

李平說他倆的事，“我不松口，她不言荒”，的確是有依據的，兩年前談分手時，謝娥姮說過類似的話，并且分手計劃擱淺后，謝娥姮也沒采取單方面行動，一直在等待李平松口。

“你爬上去，我輸你這個月工資！”大趙還不甘心。

李平搖了搖頭，無動于衷。

“得得得！那禮物，也給你！”土匪一臉一不做二不休的決絕。

李平眼睛一亮。這兩天，土匪一直在說謝娥姮托土匪給自己留下了禮物，卻非要李平在玉龍大酒店請一桌才肯給。大家都是從正面來解讀謝娥姮給李平禮物這件事的，認定李平這小子這回熬出頭了，不請一桌子不足以謝天下。李平本人卻將信將疑。有一件事才這么幾天李平不會忘：謝娥姮離開礦區的頭一天晚上，跟李平鬧翻了。那天晚上，李平頭一次喝了點酒，頭重腳輕，意念紛繁而又很簡單，很具體，在一間屋子里只剩他和謝娥姮的時候，他想順著某種邏輯，把喝交杯酒的故事順理成章地演繹下去，沒想到謝娥姮卻一下子就兇起來，還順手扇了李平一耳光，直扇得個李平發昏；看李平那又傻又愣的樣子，謝娥姮忙過來用手撫摸李平的臉；李平以為有轉機，不顧臉的麻辣，去握謝娥姮的手，那手卻又抽走了。想想謝娥姮那翻臉不認人的樣子，她怎么還會送給自己什么禮物呢！

李平的手攥了一下，又松開了。

土匪便朝更衣室那邊跑去了，很快他就跑了回來。事后土匪說，那個禮物就放在他的更衣箱里。不過，他沒到李平他們身邊來，而是直接到了天輪架上，在天輪架上放好了那個東西，然后大聲喊道：

“快爬吧，謝娥姮給你的禮物，就在這放著呢！”

李平蹺腳看了看，高高的天輪架上，像是擺放著個小小的東西。會有什么驚喜嗎？他跳躍了幾下，就像籃球運動員上場前做準備動作。

人們都圍過來。從天輪架上垂落下來的防倒繩細細的，上面粘著煤面子，黑糊糊的，是新從掌子面回收上來的。李平作了一個深呼吸，然后伸臂、踢腿。他摘下帽斗，解下燈帶，脫掉靴子，又把它們歸攏起來，放在一邊，這一系列動作從容、緩慢、細致、自信。

然后李平搓了搓手。李平搓手時掩飾不住地笑了，樣子很傻。

人在被某些欲望支配著做一些傻事時樣子是很可笑的。

一個箭步，人已經在繩上了，離地足有一米。

右臂伸出，攥緊，身子用力一躥。

左臂伸出，攥緊，身子用力一躥。

兩腿夾著防倒繩，越爬越快。

下面一張張臉仰起來，像在看一個技藝高超的雜技演員在表演爬繩。

爬到一半多的時候，李平停下來喘息。以后每爬兩下，他都停下來喘息。再以后，每爬一下，他就停下來喘息一次。

李平喘息的時候，仰望藍天、白云、眺望河對岸的住宅區、學校。有一次他還騰出一只手來，伸著食指和中指，向下面的人們擺動。

再爬。雙手攥繩，身子奮力向上一躥。

離天輪架越來越近了！

突然，李平停止了所有的動作。他看見了天輪架上擺放著的那個東西了——那是個黑色的不足二十公分長的薄薄的紙盒。他的視線一接觸到那個黑色的紙盒，就像接通了一種電源，頓時他的腦海亮起一片白光……漸漸的，他在那片白光中，看見了自己在北京一家大商場的身影——他在給謝娥姮選購禮物。天氣悶熱，知了叫個不停，一點風都沒有。同去的人都在喝酒，他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在北京瞎碰。那是去年夏天，井口安排采掘隊的干部們去北京旅游，作為特例，批準他也參加。在那之前，李平已經又是一年多沒能跟謝娥姮見面了，興奮得人整夜睡不著覺。行前打過電話去，問謝娥姮想要什么東西，他好帶過去，可謝娥姮什么也不要。到了北京，李平沒有隨團行動，專門去見謝娥姮。第一天謝娥姮沒有時間，那就第二天見。出租車司機七轉八轉，把他拉到謝娥姮描述的一座大廈下，謝娥姮就在那座大廈里上班。他仰起臉來看，大廈金碧輝煌，數不清有多少層。他轉動著發酸的脖子想，謝娥姮一個礦工子女，能到這里頭來上班，太不簡單了！大廈下邊有個大門，他東張西望往里走，被警察攔住了，讓他打電話找人出來領。他給謝娥姮打電話，謝娥姮說正在開會，不知道什么時間結束，要不你先回去，見面再約吧。絲絲縷縷的，他覺察到了謝娥姮的傲慢。他沒好氣地說，要見就今天見，明天他沒有時間。謝娥姮這才說，那就今天晚上見吧。他問她想要什么禮物。他帶了一大把錢，有兩個多月的工資獎金，想都花給她，不信就感動不了她。衣服她不要，手提袋她也不要。他說要不就下午再說，等她出來，兩個人商量著買。她說下午她也忙，實在離不開。他問你到底想要什么，她說你就看著辦吧。吃過午飯他就開始跑商場。他怕自己小地方的人土，沒見過市面，就問商場的人，想給個女孩子送禮物，什么東西最時興，京城的年輕人最喜歡。有個人就給他介紹PST，玩游戲用的，還是外國貨，送人再好不過了。他花了近2000塊買了下來。那東西就裝在一個黑色的不足二十公分長的薄薄的紙盒里。那天晚上，他打電話問見面地點，謝娥姮說了一個地方，是個什么什么小區，他就往那里趕。快到的時候，謝娥姮又說她趕不到了。按照謝娥姮的吩咐，他將PST交到一個小區門口的一個保安手里。

那次他沒有能夠見到謝娥姮的面。

現在，這東西又在眼前出現了！

這時候，不知怎么，繩就斷了，李平慘叫一聲，墜落下去。

李平那聲慘叫長久地在人們耳畔回響。

過去很長時間人們還記得，半途中李平有個優美的轉體動作，簡直像一位跳水運動員在作技巧表演。

多虧下面是一個大沙堆，李平實施的是軟著陸，否則小命休矣。

李平安穩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腿是斷了。腿斷了算個啥事，接上不就得了（土匪語）。頭有些疼，但也在天天減輕。

高燒已經退了，李平現在頭腦清醒得很。現在他才明白，這次春節謝娥姮回來，就是想跟他作一個了結的。他話多起來，多到醫生允許的最大限度。大趙土匪他們去看他，問他當時的情形，都罵那條繩子，都為他惋惜，說真是不該出的事。大趙說還不快告訴謝娥姮，讓她抓緊回來看看。李平閉著眼睛說算了，不用麻煩她了。他沒說出那個PST是誰買的，只是說那天輪架太高了，那繩子也早就不結實了，也該斷了。

李平還是給謝娥姮打去了電話，他告訴她，他松口了。

李平說，打過了這個電話，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

作者簡介徐站夫，1951年生，內蒙古赤峰人，現為內蒙古平莊煤業（集團）公司中層管理人員。著有長篇小說《在河之洲》，在《青年文學》、《十月》、《陽光》、《草原》等發表過中短篇小說。內蒙古作協會員，中國煤礦作協會理事。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