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窗》一文是選自錢鐘書先生《寫在人生邊上》一書中的一篇散文,本文欲從《窗》這一篇小散文中去窺視錢先生之大人生。本文認為:錢先生的人生是邊緣化的,他遠離名利場,以自己的方式過自己真性情的生活,導致這種人生狀態的是他對人生的態度,人生態度決定人生狀態,而《窗》一文恰巧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了解錢先生人生態度的窗口,從這一窗口我們約略能知道成就錢先生邊緣人生的原因。
關鍵詞:邊緣化 真性情 淡薄 成就 快樂
《窗》一文選自《寫在人生邊上》一書,距今已有將近七十年。對于此書,錢先生在1982年重印本序中說道:“《寫在人生邊上》是四十年前寫的,那時候,我對自己的生命還沒有愈來愈逼窄的邊緣感覺。”幾十年后,錢先生的著作被稱為“天下奇書”,國內學者稱其為“當代中國文壇的昆侖高峰之一”。然而錢先生卻有了“愈來愈逼窄的邊緣感覺”,為何?在《寫在人生邊上—序》中,錢先生曾說:“假使人生是一部大書,那么下面的幾篇散文只能算是寫在人生邊上的。”就讓我們從這人生邊上的散文《窗》中,去約略窺探原因一二吧。
“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開了”,開窗卻有條件,那就是要等到春天;等到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如此繁榮的景象誘惑得人“在屋子里坐不住,就從門出去”。人們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充分享受著春天溫暖的陽光、清新的空氣,滿足了對繁榮占有的欲望。也有人能經受住這誘惑,甚至認為這不是誘惑,不必占有,只需立于窗前欣賞便足矣,這人就是錢先生。錢先生一生淡泊名利,那讓人趨之若鶩的繁華在他看來,是“太賤了”,為什么賤呢?“到處是陽光,不像射破屋里陰深的那樣明亮;到處是給太陽曬得懶洋洋的風,不像攪動屋里沉悶的那樣有生氣。”錢先生所欣賞的是陰深中的一縷陽光、沉悶中的一絲空氣,是雪中送炭,而世人更愿意錦上添花,因為這樣才能滿足欲望。所以當人們匆忙從門出去追逐名利之時,錢先生卻愿獨自留在屋里享受這如畫的風景,不受世俗名利之累,細細品嘗人生滋味,成就了他的邊緣人生。
在《窗》一文中獨自留在窗里的好處是在和屋外的比較中表現出來的,既比較,就要比出不同、比出是非,這其中必是要體現出作者的好惡來的。錢先生之喜歡窗內而惡屋外,不在于屋外的風景本身;在于看風景的角度;在于一種心態。“若據賞春一事來看,我們不妨這樣說: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不必出去。”為什么不必出去?因為:“小屋子可成極樂世界。”在這里我們可以隨心所欲,自己成為自己生活的主人,如陶淵明所說:“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在這里我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如朱自清所說:“便覺是個自由的人。”是不是所有人都認為小屋內是最好的,不必出去呢?其實對于大多數人來講,小屋有一個致命的弱點,無名無利。“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能靜坐小屋,看窗外繁華熱鬧而不為所動,這該是何等胸襟。冬天好辦,屋外冷,也沒什么可誘惑人的,不出去倒也罷了。若是春天還肯不出去的,便是少了,不出去也不抱怨,還覺得是享受的,怕就剩下錢先生了。從舊中國到新中國;從外國到中國;從舊文化到新文化,在世事變遷中一路走來的錢鐘書先生依然泰然處之而寵辱不驚,依然保持著自己的真性情。
“窗子許我們占領,表示享受”,窗為我們打開的是人的精神世界,“窗可以說是天的進出口”,這個“天”字展現的是一片天空,一種境界,一種精神的自由狀態。通過窗,我們實現了“天人合一”,將人性解放出來,重新復歸于自然,達到一種“萬物與我為一”的精神境界。所以“從窗進屋者,大凡兩種人:小偷和情人”。這兩種人,前者違反了人制定的典章制度,后者違反了道德規范,而恰恰是由于人制定了各種典章制度和道德規范,使人喪失了原來的自然本性,小偷和情人所做的,正好是打破了這些人為的枷鎖,使人恢復了本性,這正是錢先生所追求的心靈自由的境界。身外之物從來都是心靈自由的枷鎖,絕大多數的人一生不停變換枷鎖,背負至死仍不能醒悟。錢先生是少有的清醒著,也因其少,而成為孤獨者,從而成為難以入世的邊緣人。邊緣化是錢先生遵循自己本性作出的自然選擇。
楊絳先生在《我們仨》一書中描述了這樣一個真實的錢鐘書:
“鐘書這一輩子受到的排擠不算少,他從不和對方爭執,總乖乖的退讓。”
“能和鐘書對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人就會嫌鐘書刻薄了,我們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離,又好像是驕傲了,我們年輕不諳世故,但是最諳事故的人同樣也遭非議。——我們——很脫離群眾。”
“錢鐘書乃是兼具‘國學’修養、古文功底、舊詩造詣與文人氣質的不可多得的現代學人,從這個意義上,他堪稱中國傳統文化命脈的接續者,也可以說是中國古典文化的現代傳人。”[1]他有如此才華卻隱忍,退讓,遠離是非,但他并不因此而痛苦,他找到了心靈的出路,那就是“窗”,躲進小屋成一統,讓自己的真性情由窗出入。于是我們看到了他和他的家庭快樂的生活,“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世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我們稍有點快樂,也會變得非常快樂。”[2]
錢鐘書先生以他的睿智在人生的邊緣處找到了自己的一方樂土,于窗內看透這紛擾的世界,“假使窗外的人聲物態太嘈雜了”,索性將窗關上,絕無半點留念、猶疑,“關了窗好讓靈魂自由地探勝,安靜地默想”,決不愿為了身外之“名、權、利”一類所累,只求內心深處真情的滿足,“你覺得窗外的世界不過爾爾,并不能給予你什么滿足,你想回到故鄉,你要看見跟你分離的親友,你只有睡覺,閉了眼向夢里尋去”。他名震中外卻極少接受媒體采訪;他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卻只愿掛個虛名而不要實權;他和夫人一起將稿費捐給母校清華大學設立好讀書獎,一年七十萬。以其才華、學識、見解,當可濟世卻安于一隅,為的是活出真性情來。“窗子許里面的人看出去,同時也許外面的人看進來。”試問世間能有幾人敢讓人這樣看進來的?有幾人能活得像錢先生一樣通透?那些在春天要跑出門的人真是去欣賞美景嗎?怕是各懷鬼胎吧?真正的欣賞者在窗內,是錢鐘書先生。
一段時間以來,對于錢先生這樣一種邊緣化的、潔身自好的處事方法,一些人頗有微詞,對于錢先生在文革中的做法激烈地責問:“為什么不奮起抗爭?為什么沒有以死相謝?比如自縊、投湖或臥軌。”若真如此,那部代表著中國古典文化在20世紀最高結晶的鴻篇巨制《管錐篇》又怎能得以問世?文革中的錢先生白天挨批斗,晚上寫文章,以其超強的人格和智慧處變不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這是何等胸襟?還有什么值得“抗爭”呢?以錢先生之胸襟,海納百川,何事可爭?這世間之景他從窗內看了個清楚明白,開窗還是關窗?看還是不看?全在自己性情所至。“要是從后窗進來的,才是女郎們把靈魂和肉體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當世人還在討論爭還是不爭、怎樣爭時,錢先生早已置之度外、潛心學問了。
“門是人的進出口”,這里有著許多欲望;“窗是天的進出口”,在這里實現了天人合一;在這里已無欲可求;在這里有的是對世界的寬容。這里雖居鬧市,卻自成田園,田園中人自得其樂,其樂融融。這是錢先生的人生選擇,他是一個如莊子、陶淵明的隱者,準確地說,是一個“隱于市”的隱者,他是快樂的。因為他找到了這一扇通向快樂的窗,“窗許我們占領,表示享受”,而“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于精神的”[3],人這一生所追求的不正是精神的快樂嗎?
參考文獻:
[1]龔剛.錢鐘書——愛智者的逍遙.北京出版社出版,2005年1月.
[2]楊絳.我們仨.三聯書店,2003年7月.
[3]錢鐘書.寫在人生邊上——論快樂.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年5月.
[4]文中未注明出處的引文均選自《寫在人生邊上——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