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認識自己 彭 蘇
“我有時在想,我這樣寫人是不是在制造虛幻?”
“其實都是虛幻,只是深淺的不同。”
不是打禪機。這是某夜,我與主編在MSN上的一段對話。當時,我剛進《南方人物周刊》,內心對于寫人,大減往日之興趣。
第一年做人物記者,寫人如同剛進京。名人就像名勝古跡,新鮮,好奇;
一年以后,沒有名,只有人。他或她坐在我的面前,我拿著錄音筆,提綱來自網絡關于對方的信息,重復一個又一個的問題。采完后,自覺傻傻的;
“你如果能把人的靈魂深處,那個看不到的他挖掘出來,才算成功。你看人太靜態,缺少閱歷,你甚至都不了解自己。”
一位老師的話讓一心求教的我,更是惶惑不已。這個問題,我還真沒想仔細。
采訪梁冬時,這張名嘴道出一句,每個記者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心。我笑笑,如有私心,我就想重新認識自己。
寫李曉牧,浪跡東京銀座的皮條客。他從大張旗鼓地述說自己的放浪形骸,把年輕的攝影師嚇走,到最終敞開心扉,兩人相對哭泣。我以為我已心無芥蒂,但沒想到他友好地拍拍我的手臂,我仍會不自覺地逃避。由此,我看到了我心中還是存在階級:

采訪苑勝林,在塌礦深井里求生11天的礦工。采訪前,滿腦子要同情,很可敬。可看到他老婆亂蓬蓬的頭發,我就對遞上前的水杯有所遲疑。爾后,通過苑,我發現,他并不可憐,可憐的是我。物質上,他貧窮。但他比我勇敢,敢于在邢臺某個封閉的小鎮,娶比自己大十四歲的妻;維系生命無須理由,想活下去,沒有力不從心;
輪到鄒恒甫。建國后,第一個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回國辦學,正處于一手創辦的武大IAS可能被拆分的風波中心。他嘻笑怒罵,才氣橫溢,旁征博引,讓我驚奇又驚奇;第二年,他與北大光華分崩離析。這時,我深感,當初我忘了質疑,在光環與魅力之下,他自信中的自負刻薄,譏笑學院體制時,他也存有他的偏激。
再談任志強,劃分“窮人區,富人區”,讓他飽受爭議,我也曾義憤填膺。可兩度采訪,我看到了自己對中國房地產發展、相關政策出臺,了解得何等蒼白無力;更感到了眾媒體的浮躁,民眾的情緒。我們只盯住了這句話的表面,沒解其中深意。龍永圖曾對我說,不要把人分為體制內與體制外,中國整體就是一個大體制,誰都生活其中。轉念間,我在思考,我們痛批房地產商是奸商,大搞官商結合,可眾所周知,土地掌握在政府手中,不結合,如何拿地?強勢如任志強,他能改變什么?圓滑如潘石屹,一再強調自己公司處在陽光下,可要他細說招拍掛中的貓膩,他打哈哈道,我們是陽光啊,但我們也要生存啊……
且說胡因夢。李敖之前妻,造詣非淺的靈修者,一連跟了她四天,仔細看她的回憶錄,仔細聽她說,仔細觀察她行動,真心贊賞她美人遲暮后,通達美麗;而第二年,不斷有信息反饋于我,她還沒有真正了悟……
真正了解一個人,需要多長時間?真正了解自己,需要怎么做?
寫人難,難以道盡。讀佛經,看書籍,求助他人,我就是不愿真正面對自己。
到了2007,采訪對象中有人死去,家人老邁多病,熱愛的東西離我遠去,某天早上醒來,鏡中,我眼中呈現了滄桑……生老病死,我常說很自然,轟然襲來,才發現過去自己就是一傻瓜。
“長大的過程,就是不斷發現自己是傻瓜的過程。”
“你牛比。”
朋友在MSN笑道。
“你會發現寫人是在寫你自己。”那個老師說。
我開始深解其意。覺我覺他,本屬一體。技法,文筆,所謂的思想,最后乃至職業,都在一一隱去。
2007,我開始重新認識自己。
見字如“誤” 施雨華
這幾年,我是眼睜睜看著這本雜志過來的(真是眼睜睜,不然會有很多錯別字)。從2004年創刊至今,我老老實實讀了105期《南方人物》,以每期20小時計,累計已有2000多個小時,堪稱個人閱讀耗時最長的雜志。經常是一邊看一邊流眼淚(不是因為感動,而是眼睛發酸,三年半時間用掉的眼藥水夠裝一個可樂罐)。最近半年,基本沒有看報紙電視,最主要的新聞來源,是親愛的同事們為我準備的“十日談”,在這里,我要請讀者原諒我(就像宴會上最先動筷子的人應該說一聲“對不起”),我比你們更早讀到這些故事,還對它們動手動腳。
我和《南方人物》有緣,證據之一是領導們慧眼獨具(此處刪去贊美之詞500字),從上千份材料中扒出我那份簡歷,而且面試的那天恰好是我生日,領導們沒有帶禮物,只好把這份工作給了我。作為非專業選手(我大學時讀的是考古專業,可惜水平比挑錯別字還要業余,此處按下不表),從最初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到現在的一本正經、波瀾不驚,間或走神出錯、事后臉色發青,我基本成長為了一個校對業初級工。
在此期間,經常接到讀者的糾錯電話,找“施雨華小姐”或“施雨華女士”,令我一邊羞愧一邊恨不得立馬傳真張照片過去(借此機會,更正眾多讀者對在下的錯愛)。最意外的一次,是接到上海《咬文嚼字》編輯部電話。我頗有一點“驚動了高層”的驚悚,正待對近期疏漏作檢討,那邊笑盈盈說:“我不是來咬你的。我們辦了個培訓班,主要面向新雜志的相關人員……”
現在《南方人物》逐漸成熟,打電話來的讀者少了。我想這主要不是因為錯別字少了,而是因為你們更寬容了,更在意文章好壞而非詞句對錯了(感謝寫出了好文章的記者們為我偏移子彈)。我覺得這也是閱讀雜志更有益的方法——畢竟大家更想深入讀解人物內心,而非學習遣詞造句,斤斤計較不免園小失大。當然這不能成為我工作疏漏的借口。據說有人看到錯別字就像吃到蒼蠅一般難受,如此說來,我的食物排序就只能是:蒼蠅、米飯及其他了。我要鄭重地向大家匯報:蒼蠅營養不錯,這兩年我胖了。
自由和寬容是《南方人物》本色。也因此,我們的選題會常常開成“政治、經濟、社會、文藝現狀自由談”,眾人一一爆料,互通八卦。關于選題的討論,有時反難深入,同事形容為“集體獨白”,竊以為極恰切。不過,這或者是我們的“民主不集中制”必需的代價。我的主要職責是校對文字,為讀者減少閱讀上的障礙,卻也常常“越位”,悍然對我駐北京站、上海站記者的稿件發動批評(廣州本部的同志因為經常一起吃飯,基本上在餐桌邊按人民內部矛盾解決)。我們經常這樣“鼓勵”對方:“還有什么不成熟的看法,說吧。”——以下是本人不成熟的看法。
《財經》雜志的選擇是“獨立,獨家,獨到”的“獨深”主義,我覺得《南方人物》應該成為雜志中“有種,有料,有趣”的三個代表(《讀庫》主編張立憲對此想法很有貢獻)。目前來說,《南方人物》只能算是“有點種,有點料,有點趣”。——希望讀者也能“有點耐心,有點癡心”。我們安身于“重新打量每個生命”,以更人性、更寬容的目光關注這個大時代中的個人命運。所以我們用心“軟硬兼施”:料硬,邏輯硬,這是事實線;心軟,姿態軟,這是心靈線。有兩條線才可能形成一個基于事實而懷抱同情的交點。資訊時代人們習慣了快餐式閱讀,我們就該讓讀者有一點不習慣,有一點落入深水區的意外感。
我很懷疑過分偏重事實忽視心靈的“客觀主義”。英國大哲學家羅素曾有一個比喻:小雞看見經常喂它的人時,就期待飼料,不料喂了它一輩子的那人,臨了卻可能絞斷它的脖子——如果記者不能深入讀解人物的心靈史(這是冒險,但很值得),只看他所謂的“客觀”,就該擔心自己的脖子了。“客觀”之敵是有意隱瞞和作假、過分疏忽和粗陋,以及無根據的揣測,而不是對人物、事件的“同情之理解”。
蘇童有個短篇叫《一個朋友在路上》,說的是理想主義者力鈞不斷流浪尋找人生真義的故事。在燈下閱讀剛剛打印出來的稿件時,每每想起我那些還在路上的同事們,每每想起蘇童的這篇小說來。一個朋友在路上,在路上,在路上——讓人擔心掛念,卻又被理想的行進溫暖。《南方人物》還很年輕,正在路上,祝愿它道路漫長、前程遠大。
這一年的尷尬事 徐琳玲
和形形色色、個性與經歷各異的采訪對象交流是件樂事,也是件益事,特別是當你打開了對方的內心世界。其中一些“相見恨晚”的,后來還真成為了朋友。
可麻煩的事情總是有的。這一年,我采訪老翻譯家張玉書。老先生頗有長者之風,風趣而且談吐文雅,和他聊天,真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照老人要求,我在發稿前把文章傳給他看。老一輩學者的治學態度真令我汗顏,五六千字的稿子,他竟然花了兩個晚上仔仔細細琢磨,在文字和文風上,都給了我不少修改意見。
然而,在一個小小的細節上,我們倆發生了爭執——在原文中,我寫到老先生跟我談起的一點往事,當年他在北大當助教時日子很清苦,后因翻譯《海涅文集》稿費頗豐,“有錢買豬肉吃了,很開心”。話落為文字,老先生卻要求把這個關于豬肉的句子刪掉——“粗俗,不雅”。在我這個后生晚輩看來,這“充滿了生活真實的質感”,我試圖說服老先生——其實,豬肉和海涅的詩、席勒的戲劇并不矛盾。

“那我就不允許發這個稿子。”和藹可親的老先生在電話中忽然一下子強硬起來了。我愣住了,時常會碰到為了稿子與采訪對象爭執的事,這樣關乎格調的問題,我還是第一次遭遇。幸好,這是個無關輕重的細節,老先生的意見也不能不尊重。
這一年,我還稀里糊涂地和某著名專欄作家結上了“梁子”。個中曲折,就不在這里具體展開了。話說某天,主編打了個電話給我,問我是否看過該作家的博客,領導的語氣很抱歉,總之,他說這個事情和我沒有關系,他會向對方作出解釋。
這位作家的影響力和粉絲群都是巨大的。幾小時后,朋友們的電話相繼打來。“哦喲,你都出名了。”——一位臺灣同胞帶著閩南拖腔開口問候我;接著,另一位上班時間就是泡網站、看K線的朋友,干脆把作家的炮轟文章分為幾段,用手機短信一條一條地給我發過來。
當看到那篇用詞尖利的文章和粉絲們熱熱鬧鬧的跟貼,我還是犯了佛家說的一個“嗔”字,憤憤然覺得,他作為一個熟悉流程的前媒體人,不該不知道一個記者的職權;另外,這明顯是濫用公共權力——請原諒我和所有半瓶子晃蕩的知識青年一樣愛上綱上線的毛病。
后來釋然了,既而慚愧——畢竟,在整個事件里,該專欄作家是受了些委屈,而文字是他唯一的自衛武器,如果他把滿腔怒火化為文字,并宣泄于我這個其中唯一和他直接接觸的,也是合情合理。幸好,誤會消除了,一切平息。
當記者,是個容易得罪人的行當。如何既堅守自己的獨立立場,又維護和采訪對象的長久關系,這是個兩難。我所堅持的,就是守信用,若是采訪對象在采訪前提出看稿要求,就不能失信于他。但是,除了紕漏和與事實有出入的地方,對于記者獨立判斷和真相披露部分的異議,我會和對方商量,同時提醒他——“我是一個記者”。
問題沒這么簡單。這一年,中國商界一位傳奇人物把自己新辦的公司送上了紐約證交所。兩年前,我曾經采訪過他,當時他剛剛創辦新公司。于是我再度約訪。
但,幾天后,我從一個同行那里得知,該商界人士對我此前的報道頗為不滿,原因就出在文中評價他個性的幾個字眼上。他也是歷經商海沉浮的人物,被捧過、罵過、猜忌和懷疑過,到現在“陰謀論”也沒離開過他。我怎么也沒想到,這么一個“對媒體早就麻木了”的人竟然會對幾個平常的中性評價字眼有如此激烈的反應。
采訪當然被拒絕了。我很自責——本來,那只是一個純粹文字技巧的問題,或者真是我的輕率和武斷。 《圣經》說,人都是“自以為義”的。無論是左是右,是女權主義者,民族分子,還是我們這些自認為堅守著良心和獨立立場的媒體人士。而在很長時間里,我都很難以理解——為什么在摩西十誡中,人心的驕傲被列在殺戮和淫亂之前。
存一顆謙卑的心,我們本該如此。
“圖”個痛快 王年華
來《南方人物》兩載,閱圖無數,閱圖中“美人”無數。最讓我動容的是姜曉明拍攝的礦工(見本刊2005年12月28日總第41期封面)和大食拍攝的乞兒“小貴州”(未刊發):他們不是礦工,而是剛從生死一線的戰場上下來的大兵;“小貴州”也不是乞兒,二胡架在腰間,立于米袋之上,斜愣著頭半閉著眼,不是行為藝術家,就是女子十二樂坊的祖師爺!
今年本該大食在此露臉,他卻死活推給我,說:沒做啥,不敢寫。在我應允這個美差后,也愁了:我又做了啥?同事出主意:要不你給自己編個圖片故事吧。
其實,也就這點可以稱道了——《南方人物》的圖片故事,我卻不想像寫年終總結似的自夸一番。
其他欄目的投稿郵箱像馬蜂窩,圖片故事的投稿郵箱總是狡兔的一個洞,偶爾,能撞上這只兔子恰巧在洞中。為啥?難啊!
文字可以是記錄、隨筆、雜文、旅游筆記,甚至夢中囈語。影像可不是閉目思考出來的,你得走過去,靠近,按動快門。有時一張或一組好片子不是因為光影構圖或具備了記錄歷史的意義,只是因為,人在現場呢。
學了跟新聞完全不沾邊的阿拉伯語,誤打誤撞地進了傳媒圈子,在之前的《南方體育》做中國足球文字記者、編輯,隨著中國足球這坨東西的進化發展,我的文字也越寫越臭。來到《南方人物》跟編委會老師扯了兩次,成功跳槽—看圖片。
其實也不是個輕松的活計。常常為了一個人物,我需要在圖片庫上千張垃圾照片中挑出尚可的一兩張,往往挑完之后,這個人物的坐立行擠眉弄眼搔首弄姿都了然于我胸。夢里,他(她)向我款款走來。
什么人物最輕松?西方國家領導人。他們總是很會迎合攝影師,讓擺什么POSE就擺什么POSE,我可以輕松地在國外圖片庫里找到或張揚或詼諧的照片。 什么人物最深沉?中國的官員們,他們有立場有主見,不需要人擺布,所以他們出現在《南方人物》上往往不是在視察、開會就是在發言,頂多跟讀者招招手。越是這樣,越讓我這個半路出家的“和尚”認為他們性格都一樣,外表也就差不多——西服領帶黑皮鞋。有一次就出了錯,把某大員的照片搞錯了,挨個給來信指正的讀者道歉之后,誠惶誠恐了一星期。
美人兒總是出現在我夢中,一睜眼,卻總是那些不忍再看的人物。張立憲(老六)先生在《讀庫0700》的編輯手記里寫道:凡是正走紅的明星,鞏俐章子怡趙薇周迅之流,一律是封面毒藥,全都堆在那里賣不出去——于是,在報亭上她們占據的時,間就更長;這給更多的媒體從業人員以錯覺,以后要用更多這樣的人充塞在封面上,于是就更賣不出去。
以前的《南方體育》報紙像個夜總會,用大把的票子搞得自己里里外外香艷欲滴,很感謝在那里學習到了劃版、5W、起標題、選照片,受用至今,但老六在那篇手記里說自己的報紙——
“弄得越騷,老百姓就越不愿買,至少是不好意思買。”
現在的《南方人物》像個用古堡裝修而成的星級賓館,雖然偶爾會有“薄透露”的美女出現在雜志里,那也是賓館房間里的夜半電話,撩你一下,然后讀者可以繼續欣賞美文。
周正,這是《南方人物》選用人物圖片的標準。人物的觀點需要文字進行記錄,他的風骨卻要用圖片定格在那一刻。
故事,是《南方人物》制作圖片故事的大綱。有了看頭,也就有了效益。曾有同事說某電視機品牌想在圖片故事的版面上做廣告,而創意是在每個奧運選手的照片外,套上該品牌電視機的外框。
必須拒絕!
我就是個上菜的跑堂,沒有一線的拍攝,我上不了菜。在此,感謝所有習慣用相片記錄生命的人們。每對著一張老照片駐足,我都念著并未留名的記錄者,心有敬重。感謝,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