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茂，你到天堂譜曲去了？

生茂走了。我在這世上最親密的老戰友、老朋友、老伙計走了。

生茂走得非常平靜，沒留下什么遺言，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他安詳地、從容地、沒有遺憾地上了路，就像李德倫先生唱著《小草》靈魂升天。他們都是一樣的人，為音樂而生，為音樂而死。

生茂留下了許多傳世之作，《學習雷鋒好榜樣》、《真是樂死人》、《馬兒啊，你慢些走》等在幾代人中廣為傳唱。我們共同寫過許多作品，他還是《長征組歌》的主要創作者。

生茂對人寬厚、誠摯，對朋友交心，是實實在在的老實人。他平常是個慢性子，什么都不在乎，唯獨對作曲十分認真，搞起創作來雷厲風行，曲不驚人死不休。有時連做夢也在作曲，夢醒時分就寫出一首曲子來。他對接觸到的任何樂曲——不論是誰寫的——都要評論，所以張非同志說：生茂是嚴格的批評家!

生茂是我最知己的朋友，最親密的創作伙伴。我倆在創作上互補性很強，生活上也從未鬧過矛盾，和諧相處了一輩子。早在1950年代中我們便有交往，那時他剛隨63軍從朝鮮前線回國，駐在石家莊。相識之初我就欣賞他直率爽朗的性格，在音樂創作上更是一拍即合。他從石家莊寄來新作《真是樂死人》，我看后立即轉交給張非團長。張非同志親手作了修改，并立即交由馬國光演唱。在1956年第一屆北京音樂周上演出后，這歌立即流傳開來，直到今天。

不久生茂調入戰友文工團來到北京，我們成了朝夕相處的伙伴。無論誰寫了作品，發表前都與對方一起推敲，有時晨耕也來參加，往往一弄就是半天，直到把一首作品完成為止。我們從沒計較過署名，后來干脆搞了個聯合筆名——“唐茂耕”，當時哪曾想到，這個筆名在文化大革命中卻給我們帶來不少麻煩。這是后話了。

我倆還經常去各地采風，幾乎走遍全國，各自的創作思路與素材，誰也瞞不了誰。但我們的合作卻始終是成功的。這種合作不是“天衣無縫”，而是“毛衣有縫”，就像生茂是一種毛線，我是另一種毛線，但共同織出來的毛衣卻因此更加絢麗。譜寫二重唱《毛主席啊，我們永遠忠于您》那次，他讓我起草，我說：“這首歌應譜成西藏風格的，但我沒到過西藏，對藏族音樂不熟悉。”他立即給我找來了他從西藏帶回的唱片和音樂資料。我寫出了初稿交給他，他很滿意，隨即修改定稿，交給了張振富、耿蓮鳳演唱，一夜之間，風行全國。從此張、耿這對二重唱黃金搭檔就固定下來，成為“戰友”的金字招牌。

“文革”開始，我倆成了難兄難弟，和晨耕一起被打成戰友文工團的反革命小集團“唐茂耕三家村”，形勢十分險惡。10月份，我在《解放軍報》上發表一首毛主席語錄歌《完全徹底為人民》，這首歌一見報立即傳遍全國。之后我又把《為人民服務》全文譜成一曲彈唱歌曲，生茂隨即也譜寫了毛主席語錄《再版前言》全文，這兩首長歌都發表在《解放軍歌曲》上。此后，對我們的批斗便緩和了，大字報也少了，逐漸地不聞不問，好像我們是因為這兩首“特殊歌曲”而得到了“自我解放”。

在此情況下，我找生茂商量：“咱倆也沒有資格去打派仗，成了三不管的自由人。要不寫一部大作品《毛主席詩詞組歌》?”生茂很同意，于是我們精心選出8首毛主席詩詞，并選了8段和這些詩詞有關的語錄。我們想，用毛主席語錄來解釋毛主席詩詞大概不會犯錯誤。這一創意得到當時的戰友歌舞團團長唐江、作曲家呂韌敏、王竹林等人的支持，使之很快進入編伴奏、練合唱的階段。最后的彩排定在了京西賓館。不知通過什么渠道，此事被周總理知道了，說他要來看看彩排。

到彩排這天，總理果然來了，看完后還召集作者、指揮和主要演員座談。總理對組歌基本是肯定的，但他強調在《沁園春·雪》中，最重要的一句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我們的創作沒有突出這一句，處理得簡單了。于是我和生茂立即按總理的意思對結尾作了修改。最終結果是組歌并沒傳開，《沁園春·雪》這首歌曲卻廣泛流傳，編進了音樂學院的教材。前年推出的20集電視文獻紀錄片《詩人毛澤東》也以此曲貫穿始終。以后，我們又合作了《毛主席永遠和我們在一起》、《毛主席是各族人民心中的紅太陽》……粗略統計，我們約合作過70余首歌曲，且作品質量和成功率都較高。所以生茂曾說：“在集體創作中，1+1并不等于2，恐怕等于3、4、5也不止。”這也是“戰友”的風格和傳統，“戰友”歷史上確實出現過不少成功的集體創作。

和生茂每合作一次，就加深一次感情，在生活上亦然，也是相互關心，相互照顧。唯獨一件事我令他失望了，就是飲酒。我生性不好飲，生茂則煙酒不拒。他熱心“培養”我達40年，甚無成效，每每提及，不免悻悻，我也難免有些惴惴不安。自1989年我到青島定居，不能朝夕共處，我還曾給他寫了陶淵明的《形贈影》，專述此事：

“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茍辭。”

生茂的追悼會我沒能趕回參加。在追悼會上，生茂和我的親密創作伙伴、詞作家洪源給他送的挽聯是：“生茂，你到天堂譜曲去了?”我敢肯定，生茂如在天有靈，在眾多的挽聯中，他最中意的一定是這幅。到了天堂，他也不會閑著，還會繼續譜曲，飲酒。將來我若有幸去了天堂，一定要找到生茂，繼續在天堂合作，他也可以繼續培養我喝酒!我期盼著有一天，生茂在天堂創作的歌曲，會隨著月色、隨著清風、隨著細雨……飄飄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