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管嬰兒已從早期的醫學探索,變成現今的“流水作業”。對此,中國是否已經做好了準備?

在20歲生日來臨之前,就讀于陜西省西安市西京大學的鄭萌珠,第一次探訪了她的出生地——北京大學第三醫院(北醫三院)生殖醫學中心。
走進一間不算寬敞的實驗室,她好奇地打量著那些培養胚胎的試管,并在顯微鏡下觀察精子和卵細胞。2月25日,在2008年北京人類生殖醫學國際研討會的新聞發布會上,她落落大方地描述“回家”的感受:“那么小的地方,竟然可以孕育出生命,太神奇了。”
作為中國大陸首例試管嬰兒,鄭萌珠見證了一個嶄新生殖時代的誕生。
如今,以試管嬰兒為代表的人類輔助生育技術(ART),給數以萬計的不孕癥患者帶來了希望。根據衛生部門的統計,截至2004年底,中國大陸共有近3萬名通過人類輔助生育技術誕生的嬰兒。
這個數字還在迅速增長,目前衛生部已批準130多家醫療機構開展人類輔助生殖技術。2007年,僅中信湘雅不孕與遺傳專科醫院和北醫三院就分別完成了4000多個周期和3000多個周期的試管嬰兒治療(經過一個月經周期的治療之后,能夠成功分娩試管嬰兒的可能性約為四分之一——編者注)。
艱難出生
1978年7月25日,世界首例體外受精——胚胎移植(IVF-ET)的試管嬰兒在英國劍橋誕生。在技術的輔助下,人類終于第一次在孕育新生命的過程中擺脫了對性行為的依賴。從女性患者體內取出卵子,放入試管中和精子共同培育受精,然后將早期胚胎移植到女性子宮之內,最終可以形成胎兒。
當時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尚處在封閉之中,科學界并未及時獲知這一里程碑式的醫學事件。一兩年后,湖南醫科大學(即湘雅醫學院)盧惠霖教授才得知試管嬰兒誕生的消息,并率先提出在中國大陸發展人工輔助生育技術的設想。
盧惠霖之女、現任中信湘雅不孕與遺傳專科醫院院長盧光琇教授告訴《財經》記者,她的父親當時曾與中國科學院遺傳所陳秀蘭等研究人員開展合作。但由于這一技術與中國的傳統倫理觀念有出入,在行政部門的干預下,這項合作研究被迫中斷。
到了1984年,北京大學附屬第三醫院教授張麗珠等人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支持下,也著手開始試管嬰兒的研究。張麗珠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對于當初的艱難仍然記憶深刻:研究人員開始的時候連卵子的形態都不認識,儀器設備也是少得可憐,只好土法上陣,將有限的幾根陰道穿刺針反復使用,針頭鈍了以后,再拿到鐘表修理店去磨尖。
1986年,衛生部正式將試管嬰兒列入了“七五”(1986年-1990年)攻關項目,在北醫三院、湖南醫科大學和北京協和醫院分頭進行,張麗珠擔任該項目負責人。
即使此時,很多公眾仍然認為試管嬰兒研究是與“計劃生育”這一基本國策背道而馳。面對種種壓力,項目只好取了一個聽上去似乎與試管嬰兒沒有關系的名稱:“優生——早期胚胎的保護、保存和發育”。
1987年5月,甘肅省禮縣的小學教師鄭桂珍從中央電視臺《九州方圓》欄目了解到試管嬰兒研究,夫婦倆專程趕到北醫三院來找張麗珠。鄭桂珍家四代單傳,她18歲結婚,但由于輸卵管阻塞,婚后20年都沒有懷上孩子。
1988年3月10日上午8點多,鄭桂珍終于分娩下一名女嬰。作為中國首個試管嬰兒,這個女孩取名為“萌珠”,“萌”是萌芽之意,“珠”則是為了感謝賦予她生命的張麗珠教授。
僅僅三個月后,湖南醫科大學也誕生了兩名試管嬰兒:章皿星和羅優群。自此,中國試管嬰兒終于開花結果。
在中國生殖醫學的歷史上,有兩張特別的照片已成彌足珍貴的記憶:67歲的張麗珠教授抱著剛出生的鄭萌珠,以及88歲的盧惠霖教授抱著剛出生的羅優群。
技術躍進
過去20年中,試管嬰兒在技術上取得了長足進展。
早期,試管嬰兒的成功率上不足一成;張麗珠教授對《財經》記者表示,目前北醫三院的試管嬰兒臨床妊娠率可達40%多;即使考慮到流產等問題,總的活產率也可達25%。也就是說,女性患者在一個月經周期內妊娠成功并最終順利產下嬰兒的幾率,可以達到四分之一。
據了解,一個(月經)周期的治療費用,通常為人民幣2萬元至3萬多元。如果第一次治療沒有成功,患者可以考慮繼續治療。
單從成功率來看,中國大陸醫院的技術水平與國外同行相差無幾。隨著求診人數迅速增加,試管嬰兒早已經從早期的醫學探索,變成了現今的“流水作業”。
在傳統的體外受精-胚胎移植(IVF-ET)技術之外,目前還衍生出了多種新的人類輔助生育技術。
對于男性弱精、少精難以與卵子順利結合的情況,可以通過單精子卵胞漿內注射(ICSI)技術,助精子“一臂之力”,將其直接注射到卵子的卵胞漿內。此外,對于存在單基因遺傳隱患的情況,則可借助胚胎種植前遺傳學診斷(PGD)技術,確保生下健康的嬰兒。
在業界,亦有人將ICSI和PGD,分別稱為第二代和第三代試管嬰兒技術。中國大陸的首例ICSI試管嬰兒和PGD試管嬰兒,1996年和1999年先后誕生于廣州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
2月24日至26日,在2008年北京人類生殖醫學國際研討會上,加拿大麥吉爾大學(McGill University)婦產科學系千日成博士還報告了一種更新的技術——自然周期體外受精和未成熟卵母細胞體外成熟(IVF/M)。
在大多數試管嬰兒治療中,女性患者都會被注射增加排卵的促性腺激素類藥物。但這類藥物也會帶來卵巢過度刺激綜合癥等副作用,甚至出現過藥物運用不當而導致女性患者死亡的個別案例。
這一最新的技術,避免了給女性患者注射昂貴的促排卵藥物,而是在女性的自然月經周期內,將未成熟的卵母細胞取出,在體外培養成熟。從理論上講,這樣不僅避免副作用,還可望大幅度降低治療費用。
臨床研究表明,IVF/M作為一種有效的不孕癥治療方案,尤其適用于35歲以下的婦女。不過這一技術本身目前尚不成熟。
倫理和監管
與輔助生育技術的飛速發展相比,監管步伐總是顯得大為滯后。
張麗珠教授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就承認,人類輔助生育技術作為一把雙刃劍,在不斷造福人類的同時,也帶來了許多倫理道德和社會法律問題,比如買賣精子和卵子的牟利行為等。
盧光琇教授亦有同感。她警告說,人類輔助生育技術如果管理得好,自然會利國利民;但一旦管理得不好,“則會禍國殃民。”
例如,那些通過精子或卵子捐贈出生的試管嬰兒之間,可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近親結婚的悲劇。
根據衛生部的法規,同一供者的精子、卵子可以使五名婦女受孕。由于精子庫建立了嚴格的保密制度,接受精子捐贈的夫婦無權查閱供精者的身份,那么,這五名婦女及其子女均無法得知捐精男子的身份。誰能擔保這些子女長大成人后,彼此之間不會發生性行為或者是走進婚姻殿堂呢?
《財經》記者了解到,各地精子庫的信息并未聯網,如果一名男子在某個精子庫捐過精,其他精子庫根本無法得知。至于某些地下精子庫的采精行為,則更加難以掌控。也就是說,一名男子的精子有可能使更多的婦女懷孕,從而增加悲劇發生的可能性。
英國政府部門曾因此修改了相關規定。從2005年4月1日起,那些通過精子或卵子捐贈出生的試管嬰兒長到18歲以后,將有權查詢他們的遺傳學來源。但迄今為止,中國仍未在這方面做出更明確的規定。
獨身人士是否可以通過人類輔助生育技術生育后代,也是一個爭議極大的話題。2002年9月通過的《吉林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規定,達到法定婚齡決定不再結婚并無子女的婦女,可以采取合法的醫學輔助生育技術手段生育一個子女。但吉林省這一條例和衛生部的相關規定是沖突的。根據現有的管理辦法,尋求輔助生育技術手段的,必須是合法結婚而無法正常懷孕的夫婦。
此外,在現實中,濫用促排卵藥物、未經患者夫婦同意將多余的胚胎出售給他人,以及設立所謂的“名人精子庫”,代孕及買賣精子、卵子的商業行為,近年來時有發生。
鑒于此,2001年,衛生部頒布了《人類輔助生育技術管理辦法》和《人類精子庫管理辦法》。此后又陸續出臺和修訂管理細則,希望遏制種種違規甚至不法行為。
包括湖北省武漢廣德婦科醫院等在內的多家醫療機構,都因為擅自開展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等違法行為被處罰。
此外,在衛生部批準設置的十家人類精子庫中,重慶計劃生育科學研究所附屬醫院精子庫由于“在精子采集、存儲和對外提供等方面存在嚴重的技術和管理問題”,也于2003年6月被責令停業整頓。2003年11月和2006年2月,經衛生部兩次復查,這家精子庫仍未達到整改標準而繼續被停業。
目前,濫用人類輔助生育技術的狀況已經基本得到遏制,主管部門在這一領域的監管力度也獲得了頗為中肯的評價。被英國、美國等多個婦產科學院榮授院士的香港婦產科中心梁家康博士就對《財經》記者表示,中國衛生部關于人類輔助生育技術的管理法規“比較合理”。
不過,對于管理辦法和實施細則中的一些具體條款,不少專家仍有不同看法。
例如,管理辦法禁止一切形式的代孕。而張麗珠教授認為,不應該搞“一刀切”。在管理辦法生效之前,她曾經為幾位先天性子宮缺失或后天性子宮摘除的婦女施行過代孕試管嬰兒治療。
實際在英國,并不是所有的代孕都被禁止。梁家康也認為,不提倡代孕,“但也不應把(代孕的)門完全關上。”據悉,衛生部也在組織對《人類輔助生育技術管理辦法》進行修改。
2007年10月,國務院行政審批制度改革領導小組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許可法》的規定,將醫療機構設置人類精子庫審批和醫療機構開展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許可的審批權,下放到省級衛生行政主管部門。
此次調整,雖然有利于發揮省級衛生行政部門屬地管理的職能,但也有專家擔心,一些地區審批人類精子庫和人類輔助生殖技術醫療機構時,把關不嚴的情況可能會惡化。
新的課題
2006年,國際輔助生育技術監控委員會曾經估算,全球已經誕生了300萬名試管嬰兒。而根據英國和澳大利亞衛生部門的統計,到2005年,這兩個國家通過試管嬰兒等輔助生育技術出生的新生兒,分別占到全部新生兒的1.2%和3%。
正如澳大利亞阿德萊德大學生殖健康研究中心邁克爾·戴維斯博士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所指出的那樣,“試管嬰兒已經成為新生人口中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和鄭萌珠一樣,出生在湖南醫科大學(即湘雅醫學院)的章皿星和羅優群也考上了大學。從今年5月起,醫學專業的羅優群將開始在盧光琇的實驗室實習;他畢業以后極有可能留在這個實驗室工作,從事試管嬰兒技術方面的工作。
然而,人類輔助生育技術對于母親及后代的長期健康影響如何,仍是一個被各國政府和科學界廣泛關注的課題。
國外有研究顯示,通過試管嬰兒技術,尤其是ICSI試管嬰兒技術出生的孩子,其出生缺陷率幾乎比自然懷孕高出一倍。
中國內地此前缺乏對試管嬰兒及其母親的跟蹤隨訪,目前仍難以對此做出準確評估。不過,中信湘雅不孕與遺傳專科醫院院長盧光琇教授透露,衛生部已經要求對試管嬰兒進行隨訪。國家重點基礎研究計劃(簡稱973計劃)等研究計劃中,也開始深入探討人類輔助生育技術的安全性,如大量的藥物刺激對孕婦和胎兒究竟有何影響等。
此外,試管嬰兒中多胞胎的比例遠遠高于自然懷孕,不僅給母親和孩子的健康構成威脅,還會帶來一系列社會問題。盧光琇對《財經》記者強調,如果通過試管嬰兒技術懷上多胞胎,更有可能出現孕期并發癥,而且孩子的體重會偏低,出生畸形的比例則會明顯增加。
衛生部已經要求,對于多胎妊娠必須實施減胎術,避免雙胎,嚴禁三胎和三胎以上的妊娠分娩。但即使如此,在官方的統計中,中國試管嬰兒中多胞胎妊娠的比例仍然高達26.4%。
個中原因在于,國內一些機構為了提高妊娠成功率,將兩個甚至更多的胚胎移植到女性患者的子宮之中。而澳大利亞邁克爾·戴維斯博士對《財經》記者說,在被詳盡告知多胎妊娠的風險之后,越來越多的澳大利亞女性選擇每次只移植一個胚胎。
在中國,試管嬰兒已經走過了20年,但對于這一新興技術給整個社會帶來的影響或者說沖擊,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