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音樂”或者“不是音樂”,這一點在任何時候都比它是“對”的音樂還是“錯”的音樂更重要
早年主持三聯《愛樂》雜志的時候,一直為讀者定位傷透腦筋。多數讀者是通過錄音制品來欣賞和關注音樂的。他們的耳朵起點很高,一上手就至少是赫伯特·馮卡拉揚和雅沙·海菲茨的級數,一路聽下來都是百年來不朽大師的聲音。他們對經典音樂的詮釋的判斷以“大師演繹”為標準,再加上一些中外文字的輔助影響,腦中形成一個基本定式,對名不見經傳或已被劃為二三流的人物往往不屑一顧。對所謂錄音版本的比較,也在一個較高的層面上,在“最好”中選擇“最佳”,最終成為“個性化”的比拼,于“不同”中尋求“大不同”。這方面的榜樣是英國的唱片評論家,他們可謂把“版本比較”做到了極致。
即便如此,英國人的“極致”在歐美音樂家的口碑中仍然“臭名昭著”。這種唱片版本的比較從來就沒有一個基本標準,一部經典的錄音版本大多來源于錄音室制作,在擴及現場實況錄音、歷史檔案記錄、電臺轉播錄音、樂團工作錄音甚至音樂會聽眾的非法盜錄,那么“比較”就是在很不公平的條件下進行了。比如人聲的還原度、管弦樂織體的準確度、內聲部的凸顯程度,還有最不可忽略的“音樂的細節”、“聲音的底色”等。這些無不與錄音水準息息相關,同時與聆聽者的重放系統的等級密不可分。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這便是本文主旨所在,即評判者(版本比較者)的標準是“好”與“壞”,還是“對”與“錯”。我相信,大多數音樂愛好者的取舍標準是“好”與“壞”,追求“對”與“錯”的人看起來是真理在握,但未免有迂腐或保守之嫌。所謂“對”與“錯”,無非是說演奏者是否忠實原譜、忠實作曲家本意。這方面的爭論從來沒有停止過。在我看來,與其拘泥于原譜標出的速度和表情符號,倒不如下功夫去理解作曲家內在世界和創作心路,尋找和把握作品的精神實質。我所不能容忍的是,國內的一些音樂家,一天到晚把“二度創作”掛在嘴邊,卻要么偷懶?;汇@研樂譜,要么把作曲家樂譜上的全部標記視做金科玉律,并以此判斷詮釋的“對”與“錯”。
我非常認同指揮家余隆在一次聊天時道出的具有專業精神的看法。他認為,作曲家的譜上標示是一切詮釋的基礎,一定要認真研究。不只是指揮家,聆聽者(愛樂者)更當如此。當然,有些速度標示和弓法之間存在矛盾,可能導致演奏方面的困難;而好的指揮能在弓法上尋求變通,但不會改變節奏,因為“速度是音樂的靈魂”——余隆援引了理查·施特勞斯的名言。他列舉柴可夫斯基的第五交響曲進行剖析,談到卡拉揚,談到康德拉申,也談到切利,最終他認同的是穆拉文斯基;只有穆拉文斯基逾越了演奏技術上那些不可能的關隘,使音樂中的閃光點最大限度呈現出來。當我談到切利大大提升了這部交響曲的境界時,余隆則認為,切利其實是把作品的主旨和質地都改變了,那只能算作“一家之言”,不具仿效性和可比性。
不用說,余隆最擅長的老柴第五是以穆拉文斯基的詮釋理念為圭臬的。他把這樣的詮釋作為原典主義來尊崇,因為他不是卡拉揚,不是康德拉申,更不是切利。當指揮家做不到在精神層面提升作品的高度時,不如以對作曲家敬畏,用“本真”或“原典”的理念去嘗試一個自己的“版本”。
我努力去琢磨余隆言語中的合理部分,因為我知道,稍不留神就會出現認知上的偏差。有許多愛樂者是喜歡對著總譜聽音樂的,符合總譜的便成為“對”的,有??傋V的,就自然為“錯”的。當切利在解讀舒伯特、舒曼、柴可夫斯基、布魯克納、勃拉姆斯、德彪西和普羅科菲耶夫的時候,他最具神采最富刺激性的段落,往往被指責為“篡改總譜”。我想切利并非如此“膽大妄為”,他只是在時值上做出了一點差異,在聲部的銜接上做了瞬間的延宕,在力度分配上做了一絲游移。然而,這些小小的“手腳”竟然使音樂煥發出全新的魅力,闊度似乎逸出了邊界,“深”變得“更深”,思想的空間不僅從容,而且浩蕩。
一個低級層面的“對”與“錯”,未必與音樂的內容有關。但傳到耳朵里的聲音,它是“好”的還是“壞”的,傾聽者的判斷會變得十分簡單——它是“音樂”,或者“不是音樂”,這一點在任何時候都比它是“對”的音樂還是“錯”的音樂更重要?!安皇且魳贰钡囊魳?,對其“對”與“錯”,我們并不關心。
劉雪楓:音樂評論家,瓦格納中國協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