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黃周星侃飲酒

偶讀近代學者徐珂撰《清稗類鈔》，書中有一段“黃九煙論飲酒”。講到中國人對飲食之道的重視，尤強調喝酒與學問的關系，刻意排除單純的無聊飲宴。

黃周星即黃九煙，所撰《酒社芻言》是中國談酒、論酒典籍之一，而以酒令為特色。徐珂贊曰：“九煙雖有劉伶、李白之癖，而飲酒不亂，為世所稱?！薄毒粕缙c言》云：“古云酒以成禮，又云酒以合歡。既以禮為名，則必無傖野之禮。以歡為主，則必無愁苦之嘆矣?！庇终f，“飲酒者，乃學問之事，非飲食之事也。何也？我輩生性好學，作止語默，無非學問。而其中最親切而有益者，莫過于飲酒之頃?！边€講，“蓋知己會聚，形骸禮法，一切都忘，惟有縱橫往復，大可暢敘情懷。而釣詩掃愁之具，生趣復觸發無窮。不特說書論文也，凡談及宇宙古今、山川人物，無一非文章，則無一非學問。”闡明飲酒與文化、禮儀的依存關系。

黃周星于文中提示飲酒“謹勒三章之戒，冀成四美之賢。”

“一戒苛令—世俗之行苛令，無非為勸飲計耳。而不知飲酒之人有三種，其善飲者不待勸，其絕飲者不能勸，惟有一種能飲而故不飲者，宜用勸。然能飲而故不飲，彼先已自欺矣，吾亦何為勸之哉。故愚謂不問作主作客，惟當率真稱量而飲，人我皆不須勸。既不須勸矣，苛令何為？”“一戒說酒底字說酒底者，將以觀人之博慧也。然圣賢所謂博與慧者，似不在此。況我輩終日兀坐編摩，形神攣悴，全賴此區區杯中之物以解之。若復苦心焦思，搜索枯腸，何如不飲之為愈乎？更有一種狂黠之徒，往往借觴政以逞聰明，假席糾以作威福，此非呂雉之宴，豈許軍法行酒乎？若不幸逢此輩，惟有掉頭拂衣而已?！薄耙唤淙濉麸嬛叨嘁樱湃嗽O為瓊畟（即骰子）以行酒，五白六赤，一聽于天，何其文而理也。即藏鉤、握子、射覆、續麻諸戲，猶不失雅人之致。而世俗率用拇陣虎膺，以逞雄角勝，捋拳奮臂，叫號暄爭。如許聲態，亦何異于市井之夫、輿儓之輩乎？愚嘗謂天下事無雅俗，皆有學問存焉。若此種學問，則斂手未敢奉教。”“以上三條，乃世俗相沿習而不察者，故拈出為戒?！边@對于今人嗜飲者可資借鑒。

《古今酒典》載，至圣先師孔子是位酒人。晉人葛洪撰《酒誡》，又稱孔子“嗜酒無量，仲尼之能”；《清稗類抄》黃九煙論酒文中，把孔圣人封為“酒王”。可見酒與文人結緣由來甚久，似乎是確認了孔子在中國酒事中的卓然超眾地位。

在中國酒文化史上，能把酒令與燈謎結合起來者，黃周星要算是第一人；也是迄今為止，唯一把謎引入酒宴以行觴政的一位文人。

黃周星，字景明、景虞，號九煙、而庵、圃庵。別號庵笑倉道人。祖籍上元（今江蘇南京），生于明萬歷三十九年（1611年）。因是庶出，出生后不久，即被嫡母所棄，為湖南湘潭周翁拾養，故初名周星，幼年即受育于周氏。明崇禎七年（1634年）中舉人，崇禎十三年（1640年）為庚辰科進士。先任過戶部主事，后出理浙江榷務，也就是管理貿易和稅務的官。金陵讀書時，遇生身父母。此時，為了紀念養父母，他申請復姓與籍，以黃周為姓，改名黃周星，并把生母迎到官署中奉養。

黃周星的人生軌跡，以甲申為轉折。明亡入清后棄官不仕，遂棄家隱居水鄉新場（今上海浦東），后遷居南?。ń裾憬荩┲R家港，以明遺民自居，更名黃人，字略似，號半非道人、汰沃主人、筆蒼道人。布衣素冠，寒暑不變，借教書授徒糊口。黃周星博學多才，工詩文，通音律，擅戲曲。著有戲曲理論《制曲枝語》、傳奇《人天氣》、雜劇《惜花報》、《試官述懷》等。其風格獨特，形式靈活，情感充沛，內涵豐富。曾作《黃人謠》以明志，并自稱其堂為“夏為堂”，往來閩湘吳越間，顛沛流離，交游甚廣。黃周星平生博覽群書，善草書、篆刻，能詩古文辭，是詩人兼謎家。黃周星的燈謎進酒令，豐富了中國酒文化的內涵。黃周星性情簡傲，嗜飲之余，喜好結社與文人邀游，在杭州集“尋云榭社”，廣陵集“木蘭亭社”，金陵集“古歡社”，且以詩酒廋詞相娛。江山風月主人在《廋詞·題詞》中稱：“林閭多暇，集知己數人，談宴竟日。酒闌燭跋之余，輒取古人姓名為隱語，以供射覆。中者舉大白酬之，不中者罰以苦茗，亦閑居樂事也！”如是黃周星等江浙文人集社飲酒謎事生活的寫照。

《廋詞》是黃周星把燈謎與酒令結合的典型佳作。當時僅制成小箋，于酒宴上供行觴政用。輯謎160條，每條謎猜一古人，少量則猜二至四位，約有200古人姓名。謎的風格有別于明代普通謎語，極少賦體，多屬會意及借代或離合，如“金仙捧露萬年長”射“盤古”，“婁金到午宮，木德甚蔥蘢”射“狄青”，“鳴金收隊后，不禁往來人”射“畢戰，許行”等。箋上還書有奉酒范圍，內容與謎底結合。奉座中的詩酒友由女客陪飲；無女客則擇與謎底美人同姓者代之?！稄C詞》中的謎都是黃周星編撰之作，頗得當時文人喜歡。

黃周星還嘗作《楚州酒人歌》，抒發內心積郁。歌云：“酒人酒人，爾從何處來？我欲與爾一飲三百杯。寰區斗大不堪容我兩人醉，直須上叩閭闔尋蓬萊。我思酒人昔在青天上，氣吐長虹光萬丈，手援北斗（奭斗）天漿，天廚駱驛供奇釀?！薄凹唇袢f事不得意，神仙富貴兩蹉跎，酒人酒人當奈何。”寓意深邃，引人遐思。

康熙十九年（1680年），庚申五月五日，因拒絕博學鴻詞應試，自撰墓志，作《解蛻吟》，與妻拿訣，慷慨醉酒，投水南潯，憤然離世。墓葬馬家港長生橋畔，墓碑于清咸豐年間重立，供后人憑吊。黃周星身世坎坷，生年曲折，剛正不阿，堅守氣節，為后世所崇敬。據傳曾賦絕命詩十章，遂赴水自沉死在聞濤閣近旁。墓碑鐫刻詩句：“異鄉飄泊孑然身，五日魂歸故國民。飲罷蒲觴懷酒意，長生橋下吊靈均?！陛W事于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范來庚撰修《南潯鎮志》有詳記載。

古往今來飲酒不僅是“雅事”，更是“生活藝術”。黃周星的“酒以成禮，酒以合歡”箴言，表明酒與禮的并行關系，并形成了傳流后世的民間酒事之風習，約定俗成的酒制及歲時慶典諸禮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