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羅山人”,即清代中期的著名畫家華。
華,字秋岳,清福建上杭縣白沙里人。此地原屬長杭縣,北宋淳化五年(公元994年),以上杭場升置為縣,屬汀州。晉時曾于此置新羅縣,故其號:新羅山人、新羅生,以示不忘桑梓之情;也號白沙山人;因其終生不仕,故又號布衣生;還有東園生、離垢居士等別號。唐天寶元年(公元742年),曾改汀州為臨汀郡,雖郡名僅存在短暫的十一年,有的工具書卻“舊名今用”般地標其為“臨汀人”。他生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其卒年,有的記載是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有的則說是在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同為清人的秦祖永,在《桐陰畫論》中云:華卒時“年已望八矣”。“望八”,言年將八十歲,故卒年當以后種說法為準。
華生于紙坊手工家庭,自小酷愛繪畫,因家貧輟學當了紙坊徒工后,仍堅持自己的愛好,工暇之時,常為人作畫,為土地廟、龍王廟繪壁畫,深受鄉親們歡迎。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華氏家族重修宗祠,眾推22歲的華為祠之正廳作壁畫,可族長和士紳不允,氣憤之中的華決心離家出走。出走前的深夜,他翻墻進祠堂,舉著火把畫了《高山云鶴》《水國浮牛》《青松懸崖》《倚馬題詩》四幅大壁畫,天亮時,即開始了藝術追求的飄泊生涯,走上了不歸路。清末的羅嘉杰在為華《離垢集》作序時還說:“上杭華氏祠堂堊壁,至今墨跡猶在,蓋山人所仿也。”
華離家后,懷著“慕西湖之勝”的心情,僑居杭州。他鉆研詩書畫,廣交文化藝術界朋友,參訪得悟,技藝俱進,并收徒傳藝,培養藝術人材。徐逢吉題《離垢集》說他這時的詩是“句多奇拔”,令人閱后“擊節叫奇,咀賞移時”。蔣寶齡《墨林今話》評其與其弟子鄭貸(號澹泉)的畫,說“秋岳以逸勝,澹泉以能勝。”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其36歲時,曾客游京師(今北京市)并去承德,雖不到兩年失意而歸,但此行歷覽北國風光,為其后以塞外風物為題材的畫作,打下了基礎。后又與友人兩游浙東,越中古跡和風光,又大大加深了他詩與畫創作的生活感受。為滿足更高的藝術追求和解決“常共妻孥飲粥糜”的困境,他從杭州來到了經濟繁榮、商業發達又人才薈萃的維揚(今江蘇揚州市)。在那里,他既受到員果堂詩人的盛情款待,更交結了“揚州八怪”金農等一批名家畫友,使他在藝術道路上增添了創新心意和發展的啟示。但不合時習的品格,終究使他在揚州難以打開局面,迫使他不得不經常奔波于杭州與揚州之間,飄搖不定,故其自喻為“飄蓬者”。 這種狀態,一直延續到他70歲。乾隆十七年(1752年),71歲的他懷著喪妻之痛和思子心切的憂傷情感,方絕離揚州而定居于杭州解館。以“歲月矢流,光景堪惜”的時間緊迫感,奮力拼搏,筆墨不輟。正如其《雪窗烘作畫》詩中所云:“新羅小老七十五,僵坐雪窗烘凍筆;畫成山鳥不知名,色聲忽然空里出。”可窺探出他在極其艱苦環境中藝術追求的寧靜致遠。他留世的一大部分畫作,就是在貧病交加的晚年創作出來的。

華是詩、書、畫全能的文化才子。《墨林今話》說文壇評他的晚年詩,是“如春風紫氛、層崖積雪、玉瑟彈秋、太阿出水,足稱神品。”其“書畫之妙,亦似其詩,海內推為三絕。”“三絕”之評,可知其在清代文壇的崇高地位。“三絕”之中,最精最妙又影響力最大的,則是他的畫。他善畫人物、山水,精于花鳥、草蟲,其中尤佳的則是動物畫。《桐陰論畫》論其畫是:“筆意縱逸駘宕,粉碎虛空,種種神趣,無不領取毫端,獨開生面,真絕技也,”又說是“無不標新領異,機趣天然,直可并駕南田,超越流輩,誠為空谷之音。”將其與清初“六大家”之一又名列“揚州八怪”的惲壽平(號南田)“并駕”齊肩,可知其在畫壇的名望之高、地位之崇。
華的人物畫,刻畫形象十分注重“寫心”與“傳神”,著意人物個性的表達。他汲取明末具有獨創風格的人物畫名家陳洪綬畫法,但在造型上有夸張而少變形,更符合觀眾的感受心理。又對南宋著名畫家馬和之的筆法心領神會,行筆飄逸,線條流暢,以求物質感為宗旨,這種筆法對當時畫壇和后世人物畫的創作,有著相當大的影響。他的山水畫,以描繪隱游生活的親身感受為主,直師造化。學明唐寅、清惲南田和石濤,也師法宋元名家墨意。從其“大癡老叟法堪師,弄墨風堂作時雨”詩句看,他曾銳意師法“元四家”之一的黃公望(號大癡)。由于其思想上有超塵脫俗的“離垢”意念,故筆下的山水,多潔凈無塵,清明爽朗,給人一種可愛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及的美的享受,構思、立意、章法、筆致上,均不同凡響,在清代中期山水畫中獨樹一幟。他的畫作成就最為突出的,是花鳥圖。他畫的花鳥,品類繁多,生動活潑,自然成趣,幽靜的花草與鬧于林間枝梢的各種鳥禽,都安置得恰到好處,既展示出大自然中動植物純樸無飾的自然美,又把千姿百態的自然界生態意識與畫家的獨特感受和諧地融合在一起。天地人渾然一體、協調統一的精神,在他的筆下達到了爐火純青的高度。這種意在其中、情見于外的藝術魅力,使他的花鳥畫作有著無比美好的審美價值。他直學南田,但運筆、設色上又自成風格,故已達到“并駕南田,超越流輩”的境界。以宋人徐崇嗣“沒骨法”為基礎的花鳥畫創作,對清中后期乃至近現代的花鳥畫界,都有著深遠的影響力和感染力。
下面,我們以作畫時間的先后為序,來飽賞這位“新羅山人”的五幅名作。
《西堂思詩圖》(圖1),紙本設色。縱137.5厘米,橫60厘米。畫面主體是在山石叢中、林木之下、溪水岸邊,有座茅屋書堂。堂門敞開著,堂內設一矮平寬大的長形書案,案上擺著筆墨紙硯和水注子,還有只專放所作書畫的書畫筒。一著長衣的平冠中年人,在伏案沉思,堂前的叢林風聲、堂下的溪流水聲,都沒能將其喚起,可想見其“思”力所酷、“沉”度之深。畫面左上角,有畫家的自題語:“謝靈運一日于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其夕思夢,畫速即得:池塘生春草。自大以為工之。此有神助,非吾語也。”
款落:“壬子春日雨定作”,署號“新羅山人”,下鈐“華”、“秋岳”兩方印。畫面右下角有兩方收藏人的藏畫印。“謝靈運”,乃南朝宋的文壇主將,其文章之美與顧延之并稱“顏謝”;其詩歌之雅,與之后南齊謝,合稱“大小謝”。因被封為康樂公,世尊稱“謝康樂”。能詩善畫,尤擅長佛像人物,又一生刻意于山水。宋少帝時,出任永嘉(今浙江溫州市)太守。“西堂思詩”故事,即發生在此任上。題畫語中“其夕思夢”所夢得的,乃謝氏《登池上樓》名詩之句,原為“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此畫借古人歷史故事,繪出“夢”中美不勝收的春天景色,又達到以古人行為激勵時人的精神教育的目的。此乃華構思、立意、筆致的高妙之處。“壬子”,乃雍正十年(1732年),華時年51歲。
《雙松圖》(圖2),紙本設色。縱270厘米,橫139厘米。兩株桿圍稍有區分的蒼健之松,幾乎占滿整個畫面。松的根部有長滿青苔的巨石禁錮,又有長藤緊緊將樹身纏繞,但松樹卻依然挺拔向上,奮力抽出新枝,結滿針葉,大有種“刺破天空身未老”的氣勢和意味。樹的鱗紋與枯節在告訴人們,松的年齡不算太老,但也不年輕了。奇特的是,一只長長的雙尾鳥,站立在纖細又往下伸展的小枝上,引喉高歌,展現出深秋時節的喜慶景象。款落:“癸丑九月二日寫于廉屋”。名署:“新羅山人”。鈐“華”、“新羅山人”兩印。華一生中的“癸丑”,乃雍正十一年(1733年),是《西堂思詩圖》的次年之作,這一年畫家52歲。
結合華一生經歷考察,《西堂思詩圖》、《雙松圖》兩畫,是他離開杭州后,寓居揚州時所作。他正處于“不算太老,但又不年輕”的歲月,用畫的內容來表達他學習謝靈運“西堂思詩”的那種精神,以松樹在艱難條件下奮力向上的毅力,去表現藝術上更加完美的理想追求。
《梅竹清音圖》(圖3),同樣是紙本設色畫。縱139.5厘米,橫45.5厘米。疏簡的筆法勾勒出一幅大自然中的圖景:怪石峻峭,直立如壁;篁竹幽蘭,石側叢生。凌空的兩枝盛開的梅花,從左右兩側斜向伸入畫面。一根竹枝上的兩只麻雀,相鄰相對地在喁語談情,而梅枝上的一只綬帶鳥,卻孤身單影,迎風昂立,在回首向著天空作高鳴傾吐狀。與成雙的麻雀相比較,其鳴聲中飽含著凄涼與悲傷的情愫。這種鳥,又稱吐綬鳥,簡呼綬鳥,俗謂火雞。畫的右上角,有畫家行書的自題語,語僅八字:“臨風索侶,遠送春音”。款落:“壬申春日新羅山人寫于講聲書舍”。鈐“秋”、“岳”兩單字印。畫面的右下角,有“孫氏大光之”、“正大光明之堂鑒藏書畫之印”兩白文方印。左下角壓“枝爰”收藏印。華生命中的“壬申”,是乾隆十七年(1752年),這一年,他71歲。“講聲書舍”,是華晚年在杭州的居所。“索侶”、“遠送”之語,正說明這一年他懷著喪妻之痛,從揚州回到了杭州。題畫語中的“遠送”之“侶”,無疑是他相伴幾十年的亡妻。

《尋春圖》(圖4),則是絹本,同樣是設色畫。縱173厘米,橫57.5厘米。畫中呈現的是,群峰峭壁,陡崖緩坡,霞云飛渡,蒼松遍布,山中峽谷,溪水長流,小橋橫跨,屋掩林中。畫面下部溪水對岸山間小道上,有兩人漫步尋春,邊走邊談,仿佛一對隱士。畫的中部,山林之中有居宅建筑,前面的房屋為書齋,齋中一老者盤腿而坐,閉目靜思,似在琢磨尋春之詩句。齋側的屋中有書童,正忙著洗筆滌硯。畫的左側一懸崖之上,立亭一座,亭中有兩人憑欄而立,縱目飽覽春景。跨越溪流的拱形小橋之上,一長者正拄杖而過,其后不遠處則有一肩挑行李的仆者隨行。整個畫面,山水與人、樹木與屋之間,顯得分外和諧,風光與感念,又是那么交融和統一。畫的右上角,有畫家的五言自題長詩:
崇柯含秀姿,晝氣蔭沙磧。
岡港洞,幽棧懸石壁。
游履勇風晨,登攀欣所適。
念彼素心人,水西筑花宅。
塵蹤罕見詣,櫚庭綠苔積。
樂與晤言之,晏然良有獲。
和光披疏襟,蕩泱無障隔。
趣勝通乎神,智遠近以寂。
高嘯出泥埃,赴韻擘灘。
長袂攬貞芬,苕固投客。
仰首炯靚霞,徘徊清潭側。
詩中言居于“塵蹤罕見詣”的“水西花宅”主人,在“崇柯含秀姿”美景吸引下,又在與游人“晤言”、“良有獲”的鼓動下,也走出書屋加入了“高嘯出泥埃,赴韻擘灘”的尋春隊伍。畫中所示,正是他“尋春”中的親身所見。這位“水西花宅”主人,當是作者自己。款落:“丙子春寫于講聲書舍。新羅山人并題。時年七十有五”。下鈐“秋岳”白文方印。“丙子”,乃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講聲書舍”,華晚年在杭州時的書齋,他既在此居住并寫詩作畫,還于此講學課徒。落款標明此畫為他晚年于杭州所作。畫的右下角鈐孫大光“正大光明之堂鑒藏書畫之印”、“真賞齋”兩白文鑒藏印。左下角則有“子實所見金石書畫印”的裱堂白文印。
《和靖梅鶴圖》(圖5),絹本,設色畫。縱170厘米,橫100厘米。畫面上一片盛開吐艷的梅林,有一老者策杖于林中,笑觀書童與梅林仙鶴共舞。林側坡下幽篁數株,奇石散落,遠方山巒起伏,遙渺如黛,隱沒于云天之中。構圖與技法上,山水云林之中揉入花鳥,以青綠寫石,用干筆皴樹,行筆飄灑,線條流暢,意境虛空曠朗,色彩清妍秀潤,給人一種格調高古、氣息純樸俊逸之感。畫面右上部有畫家楷書五律題畫詩一首:
青山深處隱,時事不須聞;
門閉千峰雨,樓吞萬壑云。
種花籬密護,接竹水遙分;
羞作千人態,甘心鶴與群。
詩是對畫面圖像的詮釋,是對說隱于“青山深處”的老者,再不“作千人態”,只做“種花”、“接竹”的營生,“甘心”與“鶴”為群的描繪。此畫題中的“和靖”,乃宋人林逋,字和靖。他隱居于杭州孤山,一生不仕,不趨榮利,不娶妻妾,無子為嗣,所居多植梅花,養鶴兩只,有客至,由鶴傳遞消息,人稱之“梅妻鶴子”。宋人沈括《夢溪筆談》稱這位和靖先生“高逸倨傲,多所學”。此畫中的老者,當是喻比喪妻的畫家自己。雖未署明創作的具體年份,但從上述《梅竹清音圖》中“臨風索侶”、《尋春圖》里那種“高嘯出塵埃”去“尋春”的行為和意念表達,此畫當作于兩畫之后,更接近畫家去世的年份。
新羅山人此五幅山水、花鳥、人物畫作,均為安徽省博物館珍貴文物藏品。除《和靖梅鶴圖》為1951年于皖南征集外,其余四幅,均系前國家地礦部部長、著名收藏家、安徽壽縣人孫大光先生于1987年慷慨捐贈。鑒賞詩書畫三絕的新羅山人的畫,同時也拜讀了他的精妙的書法和俊美的詩章,一舉三得也!
(責編:唐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