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次和舒安相見,已經是10年以后了。一切都像是在昨天,生命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午覺,睜眼閉眼之間10年飛逝。
十幾年前第一次見他時,就被他的一幅《黃河魂》震驚了,鋪天蓋地的感覺瞬間吞沒了我。那是一群黑色的肉體,擠在一起是為了合力拉動纖繩,背景是渾濁的黃河。我似乎聽見了船夫們凄厲的呻吟,因為過于吃力,每個人都幾乎呈撲倒狀,赤裸的身軀,突起的肌肉,痛苦掙扎的神情……父親是纖夫母親是河,一個苦難、頑強、忍耐的中華民族鋪展在我的面前,含淚無言。
文革時期,舒安曾在黃河邊度過了5年苦難青春,黃河的純樸、激情、陽剛、壯麗奠定了他繪畫的基礎,這5年,值。
舒安不喜歡別人介紹他的時候總說:這是舒同的兒子。他希望他就是畫家舒安,獨立的、個體的舒安。但其實他和父親怎么能分開呢?他的字畫和父親的書法有太多相通的地方,渾圓、剛毅、內斂、厚重,本質上都是來自父親的遺傳。
用世俗的眼光看,舒同沒有給他的孩子們留下多少財產,他給素不相識的人寫過無數的字,卻只給舒安留下一幅字。但這足夠了,這是所有財富的濃縮。舒安不需要父親的遺產,實際上該得到的都已經得到了,父親留給了他最為寶貴的財產——創造字畫的天賦。
從舒安身上,你總是能感覺到一份坦然和沉著,他似乎不必為世俗的事煩心,不必和世俗的人打交道。對于這個世界,在經歷了60年人生后,他更加成為一個旁觀者,俯視者,描繪者,他只需要用他的藝術見證天地人神。藝術作品一旦罩上神性的光環便升騰了,比如中世紀文藝復興時那些為神而作的音樂、繪畫、文藝作品。我一直感覺舒安和他的書畫具有神性的特征,上帝確實創造了一些人神兩性的人,盡管不多但確實有,舒安應該算一個。

舒安從父親的書法中領悟出了老一輩人的精神與追求,又從幾千年的書法傳統中,發展了中國人對人體美的移情意象表現,他由此而一步步走向中西融合、詩書畫三位一體的藝術道路,探索出一種人與自然、人與神相溝通的新的人性化和諧之路。
對藝術家來說書畫的種類很多,但是在我的眼中卻只有兩種,有思想內涵的和沒有思想內涵的,沒有思想的藝術那是過眼煙云。藝術之所以成為藝術而不是工藝,正因為其中蘊涵著博大的思想和愛。

當然,一件好的藝術作品首先必須是美的,舒安的畫很美,那些充滿旋律的人體線條,充滿激情的肢體語言,充滿故事情節的色彩,將人帶進一種彌漫的、張揚的、寬廣的美。但是,從舒安的畫里我首先讀出的是愛,是對土地、對山河、對人類、對生命無比深刻的愛。他的思想正是建立在愛的基礎上的,他愛這個世界似乎到了癡迷的地步。作畫對他來說不是辛苦勞動,而是忘情的傾訴,幸福的宣泄,輝煌的呈現。每一次的創作,都可能是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情經歷。舒安是幸福的,并且還會不停地幸福下去。
這很讓我吃驚,因為我對他的人生經歷比較了解,生在戰火中,吃百家奶長大,文革中千里尋父,為救牢獄中的父親冒死送材料,受父親牽連坐牢,挨打罵受侮辱,只身去陜北生活……可以說受盡了人間的苦難。一個遭遇過如此磨難的人,在走過半生之后,不僅沒有仇恨和失望,反而依然存留這樣強烈、執著、濃郁的愛,如孩童般單純的愛,一塵不染的愛,而且將自己的精、氣、血,以書畫的形式完全地交給世界,這是怎樣的一種獻祭啊!
舒安是典型的儒家后代,他身上的使命感和犧牲精神與生俱來,讓人想起屈原、文天祥、岳飛……在他的作品中我常常看見他自己,雖然很多是背影,但是從那些飛翔、奔跑、沉思、吶喊、掙扎的畫面中,我分明看到了舒安,那些剛健的肌肉,粗壯的身材、痛苦的沉思、激烈的肢體語言,以及那些特別的手和腳,哦是的,我很少看見哪個畫家在手腳上下這么大的功夫,我甚至于覺得舒安的思想至少有一半是通過手和腳來表達的,這種五指激烈張開成菊花狀的腳我稱之為“舒安的腳”。這腳給人的視覺和心理沖擊力太強烈了。
舒安筆下的女人有兩類,一類是健壯而淳樸的村婦,一類是唯美的人體,標志著舒安對女人不斷認識的過程。大地的母親,大海的情人,大山的幽靈,星空的夢……女人是生命的底版,是靈感的源,“女人是海/ 展開的,是鋪天蓋地的相思/ 托起的,是無遮無攔的激情”(我在10年前看他的畫時寫的詩)。

寫到這,想起我的詩集里還專門有為他的畫作的詩,《黑色太陽》——讀舒安的水墨畫:無法拒絕/ 拒絕這驚天動地的顏色/ 拒絕這撲面而來的/ 黑色太陽/ 熱烈的黑手臂/ 來自地獄中的神話故事/ 是祭祀時神的吟唱鬼的舞蹈/ 是夜的舞臺上永遠的節目/ 所有的太陽都隕落在這里了/ 你能容納多少使命多少悲壯/ 即使把天堂和地獄顛倒過來/ 你依舊是所有太陽中唯一的首領/ 主宰著星月、山林、海洋和我……說到我的詩歌,舒安竟能脫口背出:“只有我懂,你這沉默的雷/ 只有我要,你這碩大的神”……連我自己都忘記這是哪一首了,回家翻看才知道,這首詩的名字叫《青鳥》:“從大海的眼中提煉出你的名字/ 青鳥,我孤獨呻吟的回音/ 在凄厲的胸膛上遺落一只只藍色的巢/ 我供奉的神啊青鳥/ 用第三只腳爪分割出白云的語言/ 給我,你這無怨無悔的信使……”猛抬頭,看見舒安不久前出版的一本畫冊《舒安書畫》的封面,竟是一個鳥一般張開翅膀的男性人體。畫中有詩,詩中有畫。
特別要提到舒安的書法藝術,10年前我對他的書法并沒有太多印象,在我眼中他就是個畫家,寫字不過是休閑時的小把戲。舒安本人過去對書法的態度大約也是很隨意的。這次見到他則完全不同了,他的書法作品竟然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甚至蓋過了他的繪畫,這大約與父親的病重和離世有關,他決心要把父親的事業接過來,傳下去,舒家也只有他可以完成這個使命了。
更讓人驚奇的是,他的字酷似父親的字,可以亂真。竟然有人為了錢找上門來讓舒安寫字然后署舒同的名字,被舒安嚴厲拒絕了,舒安是絕對不會做這種違背天良的事情的。舒安不可能機械地模仿父親的字,他一定會在其中加入一些自己的元素,使這些字成為舒安的字而不是舒同的字。我個人認為舒安的字比舒同的字更漂亮,更瀟灑,更張揚,畢竟現在已經不是白色恐怖時代了,不需要像父親那樣“完全藏鋒”(舒同語)。舒安將他的性格和思想融入到了他的書法中,在渾圓內斂的基礎上又多了幾分時代感和繪畫之美,無心插柳柳成蔭。
我預感到舒安的書法不久便會風靡全國,理由有三:一是舒同已經離世10周年,喜歡舒體的人越來越多,舒安是舒體唯一傳人,得天獨厚;二是舒體是一種很難模仿的字體,不是技術的問題,而是血緣、氣質、閱歷、境界的問題,一般人也只能學個形似而非神似 ;三是舒安目前的書法已經達到高峰,多次在北京、上海、山東、陜西、臺灣等地舉辦巡回展覽,媒體多有報道,亦書亦畫,比翼雙飛,實在難得。

舒安的性格和一般藝術家很不同,他不喜歡與人交往,畏懼一切社交活動,最怕和一大群人一起去飯館吃飯,不用電腦,不會上網,甚至不會發短信,看起來他是封閉的,但其實卻融入到天地之間。他有自己的風格模式,不愿意受外界干擾,正因此,10年之后我見他幾乎沒有什么變化,還是那么和氣、平淡、單純、沉著,我想即便世界末日來到他也不會慌張的,因為他不擔心自己會失去什么,他所擁有的,是只有他才會擁有的,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藝術產品。
舒安的一句話讓我很震驚,他說:“神是有人性的,人是有神性的。藝術的永恒主題便在于溝通人神。”這簡直就是神的語言啊!難怪他下筆如有神助。我們談到了上帝和永生,他說他相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一個宇宙萬物的創造者,也相信靈魂永存,正因此他才沒有恐懼感,才會坦然面對一切,這就是超越吧!愿神繼續與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