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保怎么都不服這口氣!
自己好歹當了十幾年的村干部,到頭來顯得還不如他一個打工的?就連媳婦牛翠花也跟在屁股后面嚷嚷著要進許福敬的蝦仁廠。
狗日的許福敬,這輩子怎么就讓我碰上了他!
打上學念書那陣子,許福敬和于大保就是死對頭。在班里,這一次于大保語文考第一,許福敬數學就考第一;下一次于大保數學考第一,他許福敬語文就考第一。放了學回到家里,你領一幫毛毛頭,我帶一幫赤腳鬼的,要么互不相讓,要么互不理睬。誰也占不得誰便宜,誰也吃不得誰虧。
直到中學畢業,都長大了。兩個人遇到一條田埂上,再回避就有點不像話了,只得尷尬地笑笑,擦身而過。至于是誰先露出的笑容,兩個人都沒在意。總之,有了這第一次,這第二次、第三次就都這么過來了。雖然誰也沒說話,誰的心里都沒裝一絲笑容,但將就過得去就行了。
兒時的小伙伴們,到了這個時候,也是各人做各人的事。沒有了以前的幫派,也沒有了以前的隔閡。只要利益相通,性情相投,大家坐到一起,酒杯一碰,前嫌盡釋。誰和誰都能成為朋友。可惟獨這于大保和許福敬,就從來沒有坐到一張桌子上吃過一頓飯。他倆心中的那個結,也就始終沒有解開過。
其實根本也沒啥解不開的結,就是針尖對麥芒,誰都不服誰。
二蛋跟著柳莊的柳木匠學手藝去了,紅旗跟他爹后面做小工,三黑見天在河套里捕魚捉蝦。惟獨于大保和許福敬,每天吃過飯做完事,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看書,夢想著秋后水泥廠招工。
沒等到秋風吹黃稻田,于大保的爹把村長拉到家里,喝了幾回酒,晚上又偷偷地送了十幾只小公雞和一籃雞蛋。于大保就在村里謀了個團支部書記的差事。
這時的于大保,再不用把自己熱汗淋漓地捂在屋子里看書了。雖只是個青年團書記,中國農村基層村級組織最小的一種“官”,可于大保年輕、有文化,只要努力、發奮,談不上前途無量,但起碼也能混出個人模狗樣來。你許敬福即便考上水泥廠,也不過是個臨時工。就算混個幾年轉了正,再從工人、組長、班長,一級一級做起。等你有一天爬到車間主任的時候,我于大保恐怕早已做到鄉里的干部了。
于大保突然想起了小學課本里學到的《龜兔賽跑》的寓言,他在心里有點懷疑這則寓言的真實性來。文學是可以虛構的,但也不能這么離譜。兔子就是兔子,烏龜就是烏龜。兔子跑起來肯定比烏龜快,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再與許福敬在田埂上相遇的時候,于大保再不愿擠出那皮笑肉不笑的面容了。他就像一只驕傲的兔子,輕巧地跳過了烏龜的身子。
過了秋天,許福敬考進了水泥廠。這在于大保預料之中。于大保因為自己當了村干部沒有去參加這次考試。自己若去了,也一定會考中的。
所以對于福敬這次被招進水泥廠,于大保并不在意。作為村干部,自己帶領村民在鄉里的小干河水利建設中,身先士卒,敢于跳進冰涼的河水中疏通淤泥,事跡受到鄉水利建設指揮部和團委的高度表彰。手捧大紅獎狀的一瞬間,于大保想了在學校的這一時刻,他總是在心里暗暗地發誓,以后一定做個更好的學生!在這一時刻,于大保也在心里暗暗發誓:將來一定做個更好的干部!
讓于大保頗為在意的是,許福敬到水泥廠沒幾年,就把蔣小蓉給領回家。
蔣小蓉和于大保、許福敬,三個人是同學。在校時,蔣小蓉把念書的心事都用在了打扮上,學習成績一團糟,每次作業不是抄于大保的,就是抄許福敬的。于大保覺得還是抄自己的多些。可誰想到,到頭來讓許福敬這小子得了便宜。我操!
于大保想搞蔣小蓉已非一天之想了。早在學校,蔣小蓉向他抄作業時,他就偷偷地、裝著不經意地碰碰她白嫩的小手。偶爾還透過她薄薄的衣衫,偷偷瞄幾眼那圓鼓鼓的胸脯。
可那時候,終究還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光有那賊心可沒那賊膽。待到后來有了那賊膽,卻又沒那機會了。
于大保當了村干部后,倒也經常到鄉里鎮上的。然而到了鎮上,并不就代表能見到蔣小蓉。即使偶爾碰見,也只是打聲招呼說幾句客套話。有時蔣小蓉邀他去家坐坐,他也捏不準人家到底是真心還是客套。她的家還在水泥廠,你不能有事沒事總往那跑。再說了,蔣小蓉的爸媽都是正式工,打心眼里就瞧不起你鄉下人。就算自己是村干部,在人家眼里也不算啥。
然而蔣小蓉的爹媽又怎么會看上許福敬呢?
原因還不是許福敬進到水泥廠已經轉為了正式工。正式工是什么?正式工是捧著鐵飯碗的工人階級。換句話說,工人階級就是新中國的主人。
他狗日的許福敬是主人,那我于大保是什么?
于大保覺得咽不下這口氣。
于大保不呆不傻、不癡不愣,在村里混了這么些年,從青年團書記到會計,這里面的道道也摸了不少。該干的干,該送的送。很快,于大保當上了村主任。
做了村主任后,于大保算是才真正體會到當官的感覺。過去自己在村里所干的職務,根本就不能稱作干部。雖然眼下自己頭上還有一層村支書壓著,可自己畢竟有了一定的權力。只要自己努力工作,干出成績,村支書,甚至鄉里的一些崗位,都會向自己招手的。
可眼下想要真干出點成績,還確實不是那么容易。農村早已分田到戶,每家每戶守著幾畝地都是單一生產,村委會的職責只是協助鄉里各部工作,也沒啥可自主的事做。想搞個項目辦企業吧,村里是負債累累,根本拿不出一分錢來。
對了,報紙上不是在說什么勞務輸出嗎?村子里到處是閑人,能不能把他們都輸到外面掙錢去?
于大保向書記請命,要遠赴蘇南去搞勞務輸出。
書記說:“這件事雖說與鄉里的精神及村務聯系不太大,但說起來也是為咱村民們辦事。我也贊成你的觀點,只是村里暫時拿不出錢來供你差旅。你若真的要去,只能自己先墊上,等日后村里有錢了,再給你報。”
報你媽個頭,有你做支書,村里驢年馬月才能有錢。老子既準備去,就沒在乎那點錢。鼠目寸光!
于大保心里這樣想,嘴里并不能這樣說。他奴著笑臉對書記說:“那是,那是。我只是怕這樣跑來跑去,影響到村委會的工作。所以,來向你請示一下。”
書記說:“你的工作我們一定會協助安排的。只是這跑來跑去的,辛苦你了。”
書記對于大保動用鄉里的關系當上這個村主任,本就心有成見,巴不得把他支走。讓他出去也好,干出成績,是村委的決策,是我支書的指導。干不出成績,正好有理由把他拈下去,好讓位給自己的侄子。
于大保往蘇南一跑就是半年。跑勞務公司,跑職介所,跑碼頭、工廠。找到的雖多是一些不穩定的臟活累活,可干慣了泥里來糞里去的莊稼人怕什么?只要有錢掙,什么事做不來?
就這樣,村里的一批批“閑人”被于大保領到了蘇南去打工掙錢。每個月都有幾張藍票子、綠票子匯到家鄉。
最讓于大保費心的,是村里那幫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的愣頭青。在家里種地不會,到外邊干活嫌累。肚子里除了幾滴不清不淡的墨水,啥都不會。
于大保余下來的時間,就專門用來跑工廠。一來工廠工作穩定,二來活也相對輕松。適合這幫小青年。
工廠收入是收入,但要求相對苛刻些。諸如年齡、性別、文化程度等等,都有不同程度地嚴格限制。
于大保拿著這些簡章,回村里一批批地挑選,一批批地帶出去。有時為了一兩個不夠條件的,還得掏腰包請客送禮。
于大保有點扛不住了,就說:“為了你們能有工作,我把自己的工資都貼了進去。如果你們有心,等到發第一個月工資的時候,每個拿出二十元錢來,咱村里還有很多人想出來呢。”
就這樣,村里面一批一批能出來的都出來了。
鄉里對于大保的所作所為,由先前的感慨嘆息,到后來鼓勵表彰,其間的起伏波折,并不比于大保半年多的行走奔波輕松多少。鄉里最后決定報銷于大保半年間的差旅費用。可他開始就沒指望誰來替自己埋單,并沒有保留那些票據。
于大保花錢買吆喝。他損失的只是一些錢財,可得到的卻是無尚的榮譽。鄉里的大會小會,都把于大保樹著典型,說他是具有開拓精神的年輕干部。事跡經鄉里上報后,還被縣里評為“十佳青年”。
于大保順理成章地當上了村支部書記,成了真正意義上當家作主、說話算話的人。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里容我把許福敬的情況再向諸位交待一下。
許福敬打轉了正,結了婚,守著妻子蔣小蓉,一對恩愛夫妻過著幸福甜蜜的生活。緊接著,又添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寶寶,一家三口,像全國大多數城市家庭一樣,過著雖沒有太多積蓄,但至少算得上衣食無憂的太平日子。
可生不逢時,嚴格地說應該叫世事難料。
在他們的孩子剛剛能進幼兒園,許福敬剛從班長提到車間主任的時候,一個好端端的國營大企業,被幾只蛀蟲和一群耗子掏得千瘡百孔,轟然間坍塌了下來。
許福敬在感嘆憤慨之余,開始尋找和思索著自己的出路。當人們還糾纏在失業金等各項理賠中時,他已提著行李只身到了南方。他當然不是去投奔于大保。他有這些年在水泥廠拼來的各項技能,還怕到外面尋不到活。許福敬很順利地在一家工廠找到了崗位。工資待遇等遠比在水泥廠時要好得多。細想想,這不能不算是塞翁失馬。
女人的天分是相夫教子。因為孩子剛入園,顯然蔣小蓉教子的職責要比相夫顯得急切。況且,就算跟丈夫出去,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適的工作。
一年以后,水泥廠被拍賣了出去。自此,一個國營廠變成了一家私人企業。廠長不叫廠長,叫老板。
私企的環境當然不會像國企那般寬松自由,他們表示熱烈歡迎像許福敬一樣有技術的人回到廠里來。但也決不會花一分冤枉錢來養活像蔣小蓉這樣的“閑人”。當然,許福敬現在那么好的條件,也不愿意回來。
一個進不去,一個不愿回,這家人與水泥廠的關系算是結了。那好,限期讓你搬出水泥廠職工大院,也沒話說了。
蔣小蓉的爸媽已辦理了內退手續,有了一套安置房。可讓她帶著孩子一起去居住,也不方便。鄉下地方寬,只能先委身到鄉下,和許福敬的爹媽一起住了。等過幾年攢夠了錢,到縣城里去買一套房子。
回到鄉下,自然是踏進了于大保的田地。
于大保現在是村支書,一村之長,走到哪兒腰板都是直直的。他在心里希望看到回來的是許福敬,而不是蔣小蓉,那樣自己的胸還會挺得更高。盡管他做夢都想著蔣小蓉。
許福敬沒回來也好,自己可以堂而皇之地經常去向蔣小蓉表達一番關切之情。盡管他從兩個老人的眼睛里,看到一絲不甚歡迎的成分,但年輕人之間的友誼不是你們老人管得著的。何況我于大保還是一村之長。
蔣小蓉一直把于大保當成自己要好的同學、朋友,盡管他和自己的丈夫之間像是有著什么解不開的結。記得她從前問起過丈夫,到底和于大保之間有什么別扭,可他囁嚅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想起在校時,他們兩個人都沒少幫過自己。她的作業,不是抄于大保的,就是抄許福敬的。假如當初考上水泥廠的換成于大保,自己保不準會嫁給誰呢。
當然,蔣小蓉只是隨便想想。或許,他于大保也會有這種想法。
蔣小蓉對于于大保既不生分,也看不出過分的親熱。于大保每次上門,除了表示幾分同學的關切,聊一些無關現實的陳年趣事,或感慨一些無關痛癢的世事變遷,對蔣小蓉也并沒有什么非分的舉止。
有一次,兩個人說著說著,蔣小蓉忽然哭了起來。于大保不知道是自己哪兒說錯了什么?一時間束手無策,傻呆呆地愣在那兒。
愣了一會兒,于大保明白了,女人的眼淚,說白了就是一種生理現象。就像女人每個月都要來的那幾天一樣,過個周期就要釋放一回。這整日價地屋里見不著男人,日子過得就像少了縷陽光,成天水漉漉的,心里能好受嗎。
從于大保的腦子里忽然冒出“陽光”這個詞,讓他一下子覺得自己就像是陽光,應該去照耀蔣小蓉的心田,給她以溫暖、撫慰。
可直到蔣小蓉從他的腿上抬起頭,擦干眼淚,于大保仍像個木雕似的愣在那里。
走在路上,于大保不住地在心里埋怨自己。人都說共產黨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自己照亮了全村那么多女人,為什么就不能照亮她蔣小蓉呢?自己每次爬到媳婦身上,心里不是還在想著她蔣小蓉嗎?怎么到了關鍵時候,自己就卡了殼成了縮頭烏龜了呢?
于大保想,自己大概也就只能夠在夢中搞蔣小蓉了。
再見著蔣小蓉,于大保就像犯了錯的孩子站在老師面前一樣,顯得拘謹、木納。似乎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對不起她蔣小蓉的事。
日子久了,于大保的心里有點承受不起這樣無端的折磨。我于大保并沒有哪里對不起他許福敬和蔣小蓉的事情,憑啥把自己整日價地搞得恍恍惚惚的。這算怎么回事?我操!
于大保隨手操起電話,撥了一長串號碼,對著話筒嚷道:“你狗日的許福敬快回來,外邊有什么好?”
于大保想,這可能是近二十多年來,惟一一次跟許福敬說話。并且還不是面對面地說話。
許福敬后來到底還是回來了。
他當然不是完全聽了于大保的話才回來的。不過于大保的話也是對的,外邊再好終歸不如自己的家。自己一個人呆外邊把老婆孩子撇到鄉下去算是什么回事?你許福敬有本事要么把老婆孩子都帶過去,要么你就回來。
許福敬回來后,沒有到縣城去買房子。雖然這幾年手頭已攢夠了錢。
他拿著這筆錢,在鎮上辦了個蝦仁加工廠。洪澤湖里有捉不盡的龍蝦。這種野生的綠色水產品,經過加工、冷凍處理,銷往城市里的飯店賓館,是天然的上好美味。
許福敬蝦仁加工廠的生意非常好,每天都是紅花花的鈔票進賬。這小子還真有頭腦,賺到鈔票之后,馬上注冊了自己的商標,擴大生產經營。即使有人想伸手和他競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廠子的規模一天天地擴大,鄉里、縣里都備加關注。縣招商辦把他作為回鄉投資的典型進行報道、表彰。一時間,他的名字像小龍蝦一樣,紅遍城鄉。
于大保坐不住了。這狗日的許福敬,這辦的叫啥事?你把蝦仁擠出去換錢揚名,把蝦殼堆得滿天滿地的,搞得柳鎮臭氣熏天。要我于大保看,就跟你這個人一樣,把個美名掛在外面,臭名窩在肚里。把老婆孩子塞到這鳥不生蛋的鄉下,自己躲在外邊消遙。不是我于大保把你叫回來,還舍不得呢。瞧你回來就回來唄,還弄翻天了。
還有村里這些人,不是我于大保把你們帶出去,能在今天的好日子?搞了個蝦仁廠,你們眼里只剩下許福敬了,就忘了我于大保的好了?
最可氣的就是鄉上縣里的領導,光強調招商引資,就可以忽略勞務輸出了?沒有我于大保當初的勞務輸出,能有今天的回鄉投資?
狗日的許福敬,這輩子怎么就讓我碰見了他!
于大保翻出箱子里的西服領帶,把村里的事交待了一下,夾著個包,又奔蘇南去了。
這一次,他是去招商引資。
一個村支書,能有多大魅力、能耐?可你別說,去了一個月,不知他用什么手段,費了哪些口舌,身后還真跟來了一位老板。愿意到柳鎮來投資,辦了一家飼料廠,一部分生產原料就是許福敬蝦仁廠的下腳料——蝦皮。
飼料廠開業投產那一天,鄉里縣里都來人了,他們一個個地同老板握手,同于大保握手。招商辦的領導握著于大保的手說:“你又為我們縣的招商引資樹了一個榜樣了!”
于大保不管是走在許村還是柳鎮,腰板依然挺得直直的,就連老二也罡罡的。他對人們說:“他許福敬有多能耐?最后還要我于大保給他擦屁股。別拿我村長不當干部!”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