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與配角——近代中國大轉型的臺前幕后》的醞釀前后有十幾年之久。1995年夏天,我就從“主角與配角”這個角度寫了第一篇文章。之后的10年中,我一直在繼續讀史、思考,從自古以來主角意識的畸形發達和配角意識的匱乏,進一步想到群角意識的缺席,最后在2004年初決定從“角色意識”入手對辛亥革命前后20年這段近代轉型的關鍵歷史進行重新解釋。
我之所以要寫這樣一本書,就是痛感以往的史書總是從宏大敘事出發,從既定的框框出發,不重視關鍵人物的性格、氣質,常常忽視他們人性中的弱點對歷史的影響,總是從外在找原因。而實際上,歷史是由許多個人書寫的,這些個人的內心世界,他們的性格、品質、思想取向等看似細小的因素,有時候卻是更本質的。在我看來,近代的紛紛攘攘背后雖然有種種復雜的因素,包括不同觀點、不同的政見也即不同劇本之爭的作用,但有一點以往常常被忽略了,那就是在尖銳、激烈的舞臺之爭背后起支配作用的還是主角意識,一個有著五千年文明史的古老民族到近代仍沒有發展出健全的角色意識,很少有人愿意主動、自愿地扮演配角,黃興可以說是個例外,像宋教仁這樣有著清醒的近代角色定位的也是罕見,當然更不必說有人以扮演合格的群眾演員角色為榮,并努力追求做一個群角,群角意識即公民意識的缺席是我們在文化心理上一直沒有解決的大問題。
辛亥革命是中國近代史上影響最大的一次社會轉型,依然逃脫不了陳舊的主角之爭模式,這種主角之爭,本質上不是劇本之爭,而是舞臺之爭。爭主角,爭的是中國這方舞臺,也就是要將天下據為己有,定于一尊。沒有發言權的天下人不過是看客而已。宋教仁試圖將政治競爭納入和平的憲政軌道,以政見主張來爭政權、爭主角,就是要改變游戲規則,將數千年習慣的舞臺之爭變為劇本之爭。誰的劇本更適合觀眾的需要,就將誰推上舞臺。而舞臺之旁容許其他人合法地監督、覬覦,上與下,進與退,都有程序可循。勝者不是王,敗者也不是寇,是非高于成敗,既然在和平的軌道上爭主角,爭的是劇本,就是以政見、主張來爭,由具有群角意識的觀眾(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看客)來決定取舍。勝者也只是暫時的、相對的,不是永久的、絕對的,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一勞永逸地獨霸舞臺,而是要時刻面對七嘴八舌的議論、乃至喝倒彩,或干脆撒手而去。這是一種全新的競爭模式,是宦海里浮沉了一輩子的袁世凱們所難以理解的,因此他們才會視之如蛇蝎、如洪水猛獸,年輕的宋教仁也因此才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那一刻,如果孫中山、黃興等代表的革命派,梁啟超、張謇、湯化龍等所代表的立憲派和袁世凱代表的官僚派三方之間,從旨在爭舞臺的主角之爭轉向旨在爭劇本的主角之爭,而不是以武力為后盾暗中角逐,或者動不動就訴諸武力、大打出手,把古代史上一再重復的天下大亂時期那種“逐鹿”“問鼎”式的主角之爭,變成近代文明背景下的主角之爭,爭劇本而不是爭舞臺,以劇本論英雄,而不是憑氣力爭高下,近代的轉型也許就順利得多了。但歷史是不能假設的,所有伏筆早已深埋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甚至本人都很難察覺,民族潛意識是世代累積的結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輕易改變的。辛亥革命是雷霆,是閃電,它撕開了滿清數百年統治的長夜,形式上結束了皇帝的垂拱而治,但它不可能一夜之間改變古老的土壤,改變在漫長歲月中形成的民族文化心理。那需要陽光,需要和風細雨,需要幾代人的努力,而且不單純是政治層面的努力。
盡管如此,中華民國在亞洲地平線上的出現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孫中山辭職也是一件前無古人的大事,歷史只有翻到這一頁,我們才在孫中山、黃興、蔡鍔等極少數幾個偉人身上看到他們勇于放棄權位、兵權的壯舉,孫、黃一度主動扮演政治主角之外的社會配角,這樣的配角意識更是極為可貴的,是真正的民主思想的體現。可惜曇花一現,很快就被一心只想扮演唯一主角的袁世凱打得粉碎。當然,孫、黃辭讓背后有復雜的現實因素,但他們一辭總統,一辭留守,主動放棄主角地位,比起那些蠅營狗茍之徒不知高出多少。譚人鳳雖然對他們的辭職大為不滿,認為這是“放棄責任”“博功成身退之虛名”,但他也熱情地肯定“孫、黃之手段雖劣,其胸襟氣概,固自高出尋常萬萬也”。
在主角意識畸形發達的土壤里很難自行產生出近代文明背景下的角色意識。本來,每個個體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的價值都無可取代,人與人盡管有先天和后天的差異,但這并不影響他們人格上的平等,無論他們在社會中扮演什么角色,都應該同樣受到尊敬。然而自古以來,我們這個民族只有兩種極端化傾向,要么逆來順受,跪著做順民、做奴才、做奴隸,什么角色意識也沒有,要么總想著有朝一日成為舞臺的主角,從陳勝、吳廣、劉邦、項羽到李自成、張獻忠、洪秀全……想當主角的人從來都史不絕書,在康有為等近代人物身上我們也看到他拖著一根主角意識的尾巴。這種要么什么角色都不當,要么就當主角的觀念可謂根深蒂固,自覺追求做一個合格的配角、甚至做個稱職的群眾演員的人從來太少、太少了。所以漫長的歷史中并沒有孕育出配角意識、群眾角色意識(即權利當頭的公民意識),當然也沒有健康的主角意識。
即使到了近代,配角意識也只是在黃興等極個別具備相當文明氣質、人品高尚的人身上才隱約閃現。建立在具有獨立人格基礎上的配角意識乃是獨斷專橫的主角意識最好的解毒劑,黃興在革命陣營中主動扮演配角,從不想取代孫中山,即使這樣的機會一再出現,他也是堅決拒絕。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對孫中山唯唯諾諾、低聲下氣,他們之間更沒有任何人身依附關系,一旦有了原則性的分歧,黃興也照樣光明正大地拒絕接受孫中山的意見。這些作為,表明他已具備較為健全的配角意識,他和宋教仁身上體現出來的近代型角色意識都為后世提供了一個榜樣。
一個浮躁的民族往往缺乏平常心,也就很難產生出配角意識,循環往復的總還是搶舞臺、爭主角那一套。在近代轉型之際,不論是官僚,軍閥,還是改良者、革命者,幾乎任何集團都想扮演權力舞臺上的主角,都很難在民主的原則下容忍對方,他們之間的分歧不僅是因為政治見解、主張的不同,更要命的還有一個誰是正統、誰為主角的問題。在人身依附的紐帶沒有割斷之前,健全的配角意識也是難產的,更何況那種甘為群眾角色,以做群眾演員為榮的角色意識。只有在群角意識即公民意識廣泛普及的基礎上,社會轉型才會最終完成。
(責編:孫 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