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

羅芬到幼兒園接蓉蓉時，發現她有些反常。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不說，還對媽媽愛理不理的。問她為什么，她不說話。開始羅芬沒有太在意，還對丈夫打趣道：咱家蓉蓉小姐有心事了。這天卻讓羅芬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突然發作了。

羅芬是下了班直接到幼兒園接蓉蓉的。騎著自行車從羅芬的工廠到蓉蓉的幼兒園不過五分鐘路程。這天去接她，一見面，蓉蓉受了莫大委屈似的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繞過媽媽的車子向外跑。羅芬一見這情勢，推起自行車慌忙追趕。蓉蓉竟是跑得那么快，讓羅芬跌跌撞撞摔了幾個跟頭才追上，一把拉住問道：你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了？

蓉蓉不理她，掙扎著還要跑。媽媽便拽著女兒苦苦哀求：好孩子，別這樣別這樣！說說這是為什么，是誰得罪你了，跟媽媽說說，媽媽去找他！難道是媽媽得罪你了？媽媽可是不知道怎么得罪你的呀！

女兒這才仰起淚臉，抽抽泣泣地望著媽媽說：“你總是穿著破工作服，騎著破車子來接我，省得人家不知道你是個工人！你把人丟死了，丟死了……”

這話讓媽媽吃了一驚。才五歲半的孩子呀，怎么這樣想？干了一天活兒，已經累得腰酸背疼的羅芬，晚上還叫加班，一個月下來，才掙五六百元錢……本來心中就委屈，女兒還說這話！羅芬一把推開女兒瞪眼道：

“你說什么？嫌我穿著破工作服？我不換下工作服來是為了趕時間，怕你等我呀；嫌我騎著破車子，我不騎破車子，難道還雇輛小轎車接你不成？媽媽憑著兩只手掙錢養活你，你倒嫌棄媽媽來了，說我是工人，丟人！當工人就丟人了？”

這下可把女兒惹火了，女兒憋了不知多少天的心事，統統倒出來了，馬上大叫大嚷起來：“你是個工人，就丟人！你穿著破工作服騎著破車子來接我，就丟人！同學們就是整天這樣笑話我，說你媽是個窮工人，你爸爸是個下崗工人，你爺爺奶奶是退休工人，你們一家都是窮工人，窮得連件衣服都穿不起，騎著破車子……人家孩子哪個不是小車接小車送……同學們這樣說，今天阿姨也這樣說，被我聽見了……”

蓉蓉說著說著號啕大哭起來，到家了，還不住聲。人家沒有說錯：公公婆婆是退休工人，丈夫是下崗工人，一家四口都是工人，——典型的工人之家。蓉蓉這一鬧，一家人的情緒都激憤起來。爺爺晚飯總要喝杯酒，正是喝得臉紅脖子粗的時候，說話嗓門就高，像跟誰打仗似的：

“你說說，工人的地位怎么就落到這種程度？成了過去的‘四類分子’了？當年我當勞模，縣長親自給我戴花呀！我一次革新，就給國家節約上百萬呀！那個時候的百萬元頂現在多少？咹……”

兒子一旁插話了：“你革新，你當勞模，你活該！你干了四十多年工人，退休工資不過六百元，還不如人家年輕人的零頭兒！”

這話把公公的火引發了：“沒有我們這些老工人，打好社會主義大廈的基礎，能有今天嗎？怎么就不如人了呢！連孩子都受歧視了呢！你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公公的火氣越來越大，聲音越來越高，婆婆也一腔不平地攙和進來，是羅芬的話，把大家的不憤平息的，羅芬說：“是咱虧待蓉蓉了。的確，人家的孩子都是小車接小車送的，咱騎著個破車子，是給孩子丟臉了。最不該老師阿姨看不起咱。才五歲半的孩子呀，受得了？這世上呀，就是有種勢力眼，變色龍，不定哪時工人吃香了，他們會馬上往工人階級里面鉆……在路上，是蓉蓉把我哭明白了——到明天，這班不上了，咱自己開工廠！不就是缺錢買設備嗎？原先愛面子，張不開口，明天就跟蓉蓉她舅借去，三十萬二十萬他給！蓉蓉爺爺奶奶還都不老，把你們那手藝拿出來，還有她爸……多好的手藝呀！不用兩年，咱蓉蓉上學，也小車接小車送！叫那些瞧不起咱工人的，見識見識……”

不知怎么的，羅芬說著說著，哽咽起來，那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順著面頰落下來，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