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中密友梅下崗后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就跟我商量著合伙開了家服裝店。我負責大部分的投資,她負責經營。梅潑辣能干,有眼光,店的位置也處在鬧市,生意一直不錯。
里里外外的事梅一個人照應著,只有到了星期天或節假日,我不上班時才過去看看。有時是一起結結賬,有時是她趁我有時間看門面,就跑趟市里,把缺的貨上全了。或者,休半天班,處理一下家里的事。
是個周末的上午,梅到市里去提貨了,我在店里值班。
不到中午,梅就回來了。在從批發市場去車站的路上,她被出租車司機宰了一刀,回來后就一直叨叨個沒完。那口氣在她心里今天是出不來了。
不就是五塊錢嗎?沒必要生那么大的氣。我勸她。
別說五塊錢,就是五十,五百,咱也不是拿不出來。可這錢拿的心里憋屈。真他媽的氣死我了。
依梅的脾氣,中午飯她都不一定能吃得下。
梅給顧客找錢的時候,發現了錢箱里那張五十元的假幣。很顯然,這假幣是經我手收進來的。一時,我記不起到底是哪個人給我了這張假幣。
你可真行啊。本來正在氣頭上的梅一下提高了聲音。收錢的時候,你就不知道仔細看看呀!
店里的幾個顧客一下把目光盯在了我臉上,我覺得血一下子涌上來,臉騰地一下紅了。
我看了呀。怎么會有假幣呢?我被動地辯解著。
幾個顧客湊過去,那張五十元的紙幣在她們手上傳遞著。最后結果是,那確實是一張假幣,只不過假到了可以亂真的程度。
看看,這一天又白干了。梅接著說。
我心里的火也一下子冒上來。從柜臺上拿起那張紙幣,朝外走去。
錢是我收進來的,我把它再弄出去。我就不信花不出這五十塊錢去!
可是,到哪去花呢?我把自行車騎得飛快,心里也亂糟糟地無頭無緒。大的店鋪里肯定不行,他們都有經驗;太小的買賣也不好辦,他們一般不愿要大額的錢。怎么辦?那張假幣在袋里硬硬地,硌得骨頭痛。
走至十字路口,我有些猶豫了。假幣是不應該繼續流通的。別人害我,我也再去害人嗎?站在十字路口,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可是,我為什么就要被害呢?憑啥就應該我倒霉?被害的人為什么就應該是我呢?
你可真行啊。收錢的時候,你就不知道仔細看看呀!梅的聲音響起在耳邊。顧客盯在我臉上的目光,明顯是瞧不起的眼神。是啊,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連假幣都辨不出來呢?
五十塊錢我不在乎,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那張假幣花出去的比我想象的要順利。那是一個賣烤地瓜的攤子,主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上穿一件現在很少見到的滌卡中山裝,衣服袖子上有個很明顯的洞。
你沒有零錢嗎?這么大的錢我不好找。他說。
沒有。我忍住心跳,咬牙堅決地說。
不會是假的吧?把錢拿在手里,他反過來倒過去地看著。那雙手,被冷風凍出了一道道的口子,有血滲了出來。那一刻我真想把那張錢從他手里奪過來,然后轉過身去把它撕掉。冷汗不停地往外冒著。
看你這閨女也不像是個歹人。我信你。看我一眼,他說。
他把那張假幣放進口袋,把他口袋里差不多所有的零錢都找給了我。
接下來的幾天,心里很不安。覺得自己太不是人了。把假幣給了那樣一個人。有時會瞎想一些他家里的情況。他拿了假幣回去后會出現什么事。腦海里關于那個人的故事越來越多,各種版本,各種結果,搞得我越來越心神不寧。
不上班的時候,也總是以各種借口在家悶著,懶得再到店里去。好在梅也沒提啥意見,一個人在店里沒黑沒白地忙。
轉眼春節到了,單位忙,家里忙,店里也忙。關于那張假幣和那個賣烤地瓜的男人,漸漸從我的腦海中消失了。
春節后的某一天,很無聊地翻著報紙,一則消息讓我一下子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一張假幣引出一條人命。看完標題,我的心突突跳起來。千萬不要是我花出去的那張假幣。不會,不可能。市面上假幣多著呢,怎么就可能是我花出去的那張假幣呢?我太敏感了,一聽到假幣這兩個字就神經過敏。忍住心跳看下去,不等看完,冷汗冒了出來。報紙上說的那個人,可不就是收了我假幣的那個人嗎?男性,五十多歲,老實實在。我怎么可以拿張假幣去糊弄這樣一個人呢?
信我的那個人被我害死了。是我殺了他。為了這五十元假幣,我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殺人犯。
報紙上說他和老婆都下崗了,父母都有病,孩子在上學。他是跟別人借了幾百塊錢做本,才賣烤地瓜的。他想趁年前的這段時間掙個幾百塊錢,也好讓老人和孩子過個年,沒想到,第一天就收了張假幣,他不敢再干了。不只是沒掙到錢,借別人的錢也沒法還了。眼看著年關就要到了,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沒用,越想越覺得對不起老人,對不起孩子,對不起老婆,對不起借錢給他的朋友。在家悶了兩天之后,趁家人不注意,他把一條破麻繩搭在窗框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兩天沒出門。不管是睜開眼還是閉上眼,眼前總有一根麻繩在晃動著。
那條有些破舊的麻繩被拴在一個窗框上,下邊是一個跟人的腦袋差不多大的套環。套環輕輕擺動著,像是溫柔的呼喚。
那個落雪的夜晚,我再次看到了那條土褐色的麻繩,因為破舊,給人一種毛茸茸的有些溫暖也有些柔軟的感覺。麻繩下邊的那個套環輕輕擺動著,像是柔聲地召喚著,來呀,過來呀,過來吧。
我想閉上眼睛,可是做不到;想轉過身去,可身子像是不是自己的了。我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朝著那個毛茸茸的有些溫暖也有些柔軟的吊環飄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