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辛詞的人都知道,辛棄疾愛在詞中用典。受稼軒影響頗深的南宋詞人劉克莊曾這樣說:“近歲放翁、稼軒一掃纖艷,不事斧鑿,高則高矣,但時時掉書袋,要是一癖。”這樣的評論,對辛棄疾其實是不公平的。因為稼軒用典,并非為了“掉書袋”賣弄學問,而是為了思想感情的必要。何況稼軒詞中的典故往往與詞作自然結合,了無斧鑿,豈是靠典故裝點門面者所可比擬?
何況,稼軒愛在長調中用典的另一原因,恐怕是為了藝術技巧:使詞作更為幽深曲折,不至因“豪放”而失之粗率。葉嘉瑩說:“他的詞中大都不直接明說指實其事,他用了大量的景物和典故,而正是這些景物和典故增加了詞的幽深隱約之美,所以他的詞雖然豪放,但是也有多重的潛能和曲折的深意。”
當然,以上所說的,主要是指稼軒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楚天千里清秋)、《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沁園春》(疊嶂西馳)和《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舉頭西北浮云)等長調作品。這些詞作,原是像晚唐李義山的《無題》詩一樣,一方面由于客觀的因素(尤其是封建統治下敏感的政治環境)有口難言;一方面是,就如葉嘉瑩先生所說的,為了“增加詞的幽深隱約之美”,屬于技巧上的原因了。
打從青年南歸之后,辛棄疾無時無刻不想有所作為。可惜事與愿違,他想收復祖國山河的愿望,卻一再為南宋朝廷里主和派的官員所阻撓,最后不得不離開朝廷,歸隱田園。淳熙八年(1181年),辛棄疾被朝廷罷免官職。罷官后的辛棄疾,在江西上饒帶湖附近購地置宅,開始過著隱居的田園生活。自淳熙九年(1182年)至寧宗嘉泰二年(1202年)的二十一年間,辛棄疾除了在五十三歲至五十五歲期間,一度被朝廷起用為福建提刑、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之外,一直投閑置散,隱居帶湖和鉛山。
隱居上饒期間,辛棄疾曾寫了《清平樂·題上盧橋》一首詞——
清溪奔快,不管青山礙。十里盤盤平世界,更著溪山襟帶。古今陵谷茫茫,市朝往往耕桑。此地居然形盛,似曾小小興亡。
這首詞對南宋朝廷作了“適度的諷刺”,并對國家興亡抒發無可奈何的悲嘆之情。詞作的語言已朝向清新明快的風格。
多年隱居上饒、帶湖等地,使辛棄疾對農村田園,對山山水水投入既深,又觀察入微,所寫山水田園詞作,比起古今許多詞人,自然更為動人。誠如葉嘉瑩所說的,辛棄疾是以全副精神寫詞的專業詞人。詞論家龍榆生在《試談辛棄疾詞》文中,論及“退閑生活中的辛詞別調”時這么說:“由于他(指辛棄疾)長期習慣于農村生活,在思想感情上,也就不期然而然地漸漸和農民接近,因而轉成另一種樸素清新的詞格,與他許多長調中酷愛用典的語言迥然有異。他這種白描手法,多少受了他的濟南女同鄉李清照的影響。他曾經有過‘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的《丑奴兒近》詞,是可以找出線索來的。” 這番話,可謂一語中的。且看《丑奴兒近》這首詞——
千峰云起,驟雨一霎兒價,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灑。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閑暇。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龍榆生認為,詞中的白描手法(如“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這樣的句子),多少受了他的濟南女同鄉李清照的影響。話雖不錯,但辛棄疾一方面學習前人的語言,一方面其實已經建立了有別于自己慷慨激昂的愛國詞作的另一種鮮明風格。其實他也并非刻意“建立風格”,而是面對不同的抒寫對象,勢必運用不同的語言。稼軒是駕御語言的天才,對此自是了然于胸。這些善以白描手法寫景,并且以“白話”入詞的清新明快的詞作,在辛棄疾的許多“壯詞”(如《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中,猶如氣勢磅礴的壯麗山群之間,所出現的一道道沁人心脾的潺潺小溪。
稼軒的確善于以白描手法,寥寥數筆,傳神地勾畫出一幅山水田園,或者農村生活的風貌圖。這樣惟妙惟肖的白描風貌圖,正由于詩人用情深入而專一,才能自筆端自然出現。
不妨看稼軒為人所津津樂道的《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一詞的下半闋——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三言兩語,已活靈活現描繪出一幅“夜行人”所看見的村景圖。
辛棄疾有兩首詞,都是寫上饒縣西部黃沙道的景色。其中,常被提及,也因此成為他的代表作的是上面所引的《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明月別枝驚鵲”)。而另外一首《鷓鴣天·黃沙道中即事》,卻似乎被忽略了。
當然,前者寫農村夜景,颯爽明快,語言也極為樸素清新,的確是其山水田園詞中的佼佼者。 就意象的營造說,后者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單從白描手法和語言的白而有味看來,兩者的風格可謂殊途同歸。且看這回短短的小詞——
句里春風正剪裁,溪山一片畫圖開。輕鷗自趁虛船去,荒犬還迎野婦回。 松共竹,翠成堆。要擎殘雪斗疏梅。亂鴉畢竟無才思,時把瓊瑤蹴下來。
另一首稼軒著名的杰作《鷓鴣天·代人賦》,整首詞更是一幅絕佳的白描風景圖——
歷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在這首詞中,稼軒以他那出神入化的白描筆調寫田野間的景物(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也寫黃昏的村景(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進而寫到鄉野“盡頭”的山和酒旗,接著向前“延伸”,忽而聯想起城中“憂愁風雨”的“桃李”;最后詩筆一轉,又轉回“溪頭”的“薺菜花”——詩人以它象征多姿多彩的春天。可謂淡寫而層次分明,樸素而情韻豐富。
如果說以上所舉的“白描風景畫”,都只是寫景物,沒涉及人物的詞,那么不妨看稼軒寫農村的另一著名詞作《清平樂·村景》——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這一詞,可就是一幅景物、人物甚至還加上“配音”的農村日常生活圖了。詞的上半闋首二句主要是以白描手法寫景:“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然后,“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句,“配上”了“農家的聲音”,為村景添加幾許和諧而活潑的情韻。
龍榆生在談及稼軒《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和《清平樂·村景》這兩首白描寫景的著名詞作時,這么說:“他(指辛棄疾)把農民心理結合詩人情調,描畫成兩幅真樸動人的農村風景畫。這兩首詞幾乎全是一般農民都能體會到的情景和語言,他卻把它提煉到異常純熟,差不多每個字都‘敲打得響’。這是辛詞的別調,也可以說是‘本色’,是值得人們學習的。”說得一點兒也不錯。
其實,與其說山水田園詞為辛棄疾的“別調”,倒不如說,那是詩人因不同的生活經驗,在不同的心情感受下,所抒寫的不同歌詞罷了。正如龍榆生所說,辛棄疾這些不同時期不同風格的作品,其實是亦本色亦別調——它們同樣是辛詞的瑰寶。當然,也都是中國古典文學的瑰寶。
與白描手法相輔相成的,是稼軒淺白如口語的另一語言特色。
詞又稱為歌詞,其特色是語言一般傾向淺白。辛棄疾后期不少詞作,正符合詞的這一大特點。
王國維評論納蘭容若的詞曰:“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又何止“一人”——恐怕還要加上辛棄疾這位南宋大詞人。
辛棄疾不但深愛,而且甚為佩服陶淵明的詩歌。他在許多詞作之中,常常情不自禁地贊美陶淵明。如《賀新郎·送陳同父》一詞,就有“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句;另一首代表作《賀新郎》(甚矣吾衰矣)中,也有“想淵明停云詩醉,此時風味”句;至于引用陶淵明詩文句子,如《沁園春·帶湖新居》的“三徑初成”句;或者以有關陶淵明的典故入詞,如《念奴嬌·賦雨巖》中的“北窗高臥,莫叫啼鳥驚著”句,可謂不勝枚舉。
眾所周知,陶詩的一大特點便是語言淺白,但白而有味,白而有韻致。辛棄疾深得個中三昧。他的山水田園詞,如前引的《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的“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鷓鴣天·代人賦》中的“東鄰蠶種已生些”;《清平樂·村景》的“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這三首詞,便是很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