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大和傻二

傻大和傻二是我的鄰居，按輩分算，我該管他倆叫伯伯。

首先說明，他們不是那種智力障礙的傻子。村里人喜歡這樣叫他們，原因是他們的行為一直是村里人茶余飯后最有嚼頭的談資。而且還有一個共同點是倆人都是不結婚的“獨頭巴巴”。小時候，我也一直納悶，他倆長得也不錯，特別是被叫作傻大的阿桂，可謂是英俊魁梧，且當過兵還是文書呢，村里人說要是他當年不回來現在不知該是多大的官呢。傻二阿毛雖然沒有阿桂高大但也勻稱，整天穿得干干凈凈，特別是一頭濃密的頭發，總是梳得挺刮挺刮的，走近了還能聞到一股子香油味兒。其實那個時候，他倆的條件在村子里還不算是最差的，人家住著茅草棚的都有女人過來做人家呢，何況他倆還各有蠻像樣的兩間磚木結構房子。

我們村呈一個轉彎的C字形，我家和傻大傻二的房子正好并排在這個C字的中間，因為是中間地段所以在那個掙工分的年代村里大家都喜歡到我家來聚集，然后慢慢地就會把話題扯到阿桂和阿毛身上，說阿桂當兵的時候有一次在火車上，有一個女的看上他要跟他回家，阿桂不敢；還說東村有個女的男人沉船死了要他去倒插，阿桂又不高興。叫人惋惜的是曾經真有一個女人上門住過一陣子，而且那女的和周邊的人處得也不錯，可阿桂老是嫌棄她洗個衣服也不像樣，地臟了也不知道掃，倆人常常為些瑣碎的事吵吵鬧鬧，后來那女的就走了。

大家說阿桂這人蠻疙瘩的，弄到后來說媒的人也沒有。

阿毛也沒有人給他說媒，村里女人都怕他，甚至都不愿和他分在一起干農活，因為他老愛動手動腳占人便宜。后來大家看到他老是往阿來嫂家跑，阿來嫂理菜他幫著剝豆，阿來嫂織毛衣他幫著繞線，一副情意濃濃的樣子。

在我的記憶中，傻大、傻二和我家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相往來。那個時候我大概有十二三歲，雖是懵懂的年齡，但已會分辨誰是誰非，誰對誰錯，那時我就覺得整個事件是我父親不好，但又不敢說他。事情是這樣：那一年父親想翻造新房，因為夾在阿桂阿毛家的中間，因此父親覺得在原屋基上造沒意思，于是便想往東再擴展一間，那是阿桂的豬圈，人家平白無故怎么肯讓你，父親想了一招，托自家的一個嬸帶話給阿桂，意思是我父親愿意讓我妹妹到他家頂門戶。阿桂知道消息，當然非常歡喜，那時我妹妹十來歲，長得聰明伶俐，很得周圍鄰居疼愛。因此雙方的條件很快講好，準備擇日辦幾桌酒席算是告知雙方的親戚朋友。那料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阿毛知道后，隔日叫來他已經嫁到外鄉的姐姐，我管她叫好姑姑，好姑姑朝我家一坐，整個屋子都是她的聲音，那時我奶奶還在，我奶奶膝下沒女兒，一直拿好姑姑當自己女兒看，每年農閑時，奶奶必會到好姑姑家住上幾天，所以好姑姑的話在我奶奶面前是相當有分量的，她說她和弟弟阿毛很早就有讓我妹妹過繼給阿毛門下的念頭，但因為看著我們一家和和美美而且我父親是明顯疼小女兒，所以一直不敢開口。還說照血緣來看，我們家跟阿毛家更近，而且阿毛愿意把屋前那排空地基給我家。這下父親犯難了，本來已經定下的事就被擱了一下，沒想正是這一擱的時間差，我外出去上海做泥瓦工的舅舅正好回來，他知道我父親要把我妹妹送人，立馬沖到我家極力反對，他說我妹妹長得好看又乖巧以后閉著眼睛隨便找個婆家都會強過阿桂阿毛家，舅舅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他還說我妹妹留在家以后出嫁是挑人家，要是去頂門戶招女婿那是被人家挑。舅舅的這番話，一下點醒了父親，從此，妹妹要去頂門戶的事只字不提。

后來，我母親可能是因為過意不去，正巧我外婆家有一個遠房親戚芬因為男人生病死了，我母親便有意要做媒，在阿桂和阿毛之間一掂量，母親決定把芬說給阿桂。于是和外婆說好假裝兩人來做客，先偷偷讓芬對阿桂的情況暗自察看一下，不巧的是，那天阿桂一大早就推著他的母豬去接種了，等到太陽偏西也不見阿桂回來，父親便責怪起母親來，說她事先應先告知阿桂的，玩什么鬼頭鬼腦偷偷摸摸的把戲，當然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是趁母親在屋前摘豆的時機說的，因為屋內坐著客人，他的話等于一篙戳兩眼，顯然也有責怪我外婆的成份。沒想，父母的這段對白被阿毛聽了去，阿毛知道坐在我家的年輕女子今天的來意后，回家穿戴簇新后假裝送幾個噴香的玉米過來，母親一看他一會兒的工夫已換了衣服心里便明白大半，但母親佯裝不知自顧在灶間忙著晚飯。

于是，事情發生了戲劇性變化，在阿毛的窮追不舍下，不到兩個月芬便帶著三歲的兒子住進了阿毛家，但沒過幾天，芬攜兒走了。我母親問阿毛是怎么回事？不想阿毛振振有辭：都來這些天了，每晚光知道摟著她兒子睡，碰都不讓我碰，那我還留她做什么。母親一聽，又好氣又好笑，說阿毛你真是太性急，她既然愿意走進你的門，還怕不是你的人？哪知阿毛喉嚨一響：又不是黃花閨女擺什么架子，我不嫌她拖著小孩已經夠有氣量了。母親一聽很是憤怒當即回答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后來母親再跟芬提阿桂，芬死活不同意，她說她已經在心里發誓再也不進這個村了。

七十年代中，全國上下提倡向工業發展，因此當我鎮第一家鄉辦廠開始向農村招工時，我們村只有一個名額，這時傻大和傻二又成了競爭對手，當時的小隊長是很有威信的，他說阿桂和阿毛沒有后代，應該照顧，其他想去的人就只有咬牙的份了。如果讓阿

桂和阿毛自己協商，那當然誰都不肯把機會留給對方，最后隊長叫阿桂和阿毛當眾抓鬮決定，我至今都記得當時阿桂抓到是他去的那張鬮時所激動的樣子。

一晃三十年。現在阿桂和阿毛都是近六旬的人了。但村里人有空了還是喜歡到我們這中間地帶來張家長李家短的，談的最多的還是阿桂和阿毛。

場景多半是這樣的：阿桂埋頭在自己的自留地里鋤草松土什么的，然后站在籬笆外的張家伯李家嬸就逗他，你這樣做有啥用呢，地里弄得再好也弄不出金子，你看阿毛多好，地荒了也不急，想個懶辦法植上些樹苗，不澆水不施肥一年到頭不用管，沒想當年這個“懶”還歪打正著，如今一棵樹就能賣上個好價錢。阿毛像無頭的蒼蠅每天都要攏幾個人來看樹估價再討價還價。傻大阿桂看不慣了，也可能是妒忌的原因，他說阿毛這樹種在地上又爛不掉的，你急吼吼干嘛，再長幾年好了，大了價格自然高了。阿毛當然是等不到樹大，他說先撈點鈔票再說，有了點鈔票的阿毛過日子滋潤多了，每天天不亮就去泡茶館，喝了早茶就鮮鮮匝匝買點菜回來，一個人自斟自飲，可能是飲食的營養和安逸的原因，六十歲的人整天容光煥發的。

阿來嫂對阿毛格外的照顧起來，雖然前頭也斷了好幾年，但現在好像又有了那個意思。我母親是不大管閑事的人，但那天我下班回家，她也忍不住說傻大和傻二今天打起來了，差點報了110。事情是這樣的：晌午大家都在家午睡，這個時候整個村子是靜悄悄的，偶爾聽得公路上有汽車駛過的喇叭聲，阿桂因為心疼電風扇的電費，所以每天午睡他習慣在門口樹蔭下放張藤椅吹點兒自然風，迷迷糊糊醒來要小便，就到西角的墻腳，沒想途經傻二阿毛的房間時聽得里頭呼哧呼哧，因為窗戶沒關他一眼望到底，媽呀，只見阿毛赤條條正在風流。于是他大喊起來，說大白天看到交媾要倒大霉的，定要阿毛趕快去買幾個鞭炮到他門前放放，以祛晦氣。阿毛當然不肯，說我又不讓你看，是你長只賊眼偷看，我念在鄰里的份沒告你已經客氣了。阿桂爭辯，你才是賊眼，專門偷女人。倆人就這樣手指戳來戳去幸虧被四鄰勸阻。大家說阿桂不會這么流氓的，不是存心的，就算了。

后來，好奇的人偷偷問阿桂那女的是誰？不過阿桂做人真厚道，他說沒看清不能瞎說的。

阿桂每天起早摸黑侍弄那幾分蔬菜地，退休金很少只有三百多塊，除此生活來源就是田地上的收入。所以每分錢他都會算計著花，雖然住著還是原來的平房，但房內的家什卻一樣樣地在更新。所以當別人說他苦時他倒會自我寬慰，蠻好了，所以村里人都喜歡和他接近。這樣，阿毛就顯得有點兒孤立了，一般情況下他不和人家搭話，人家基本上是不會主動和他招呼的。

可能因為這個原因，阿毛開始在鎮上租房子住。但也有人說，他搬出去是因為他想干點兒花花腸子事，怕落在村里人眼里。因為有人曾看到過他晚上把“雞” 偷偷帶回家。還有人曾看到他大清早和一個妖艷的女子在村口扯來扯去，原因是阿毛給的錢不是說好的價，那女的就扯他褲帶上的手機。村里人對他真的越來越看不慣了，所以搬走后真的沒有人再提起他。

去年十月，阿桂來找我，他要我幫他聯系一下旅游團，說趁腳頭還健要去北京玩一遭，還說這是他多年來的愿望。這下村里有點炸了，說他平時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因為他平時碰到頭痛腦熱也不會買一粒藥丸的)，怎么一甩手就上北京了。叫村里人更咋舌的是今年開春后他東奔西跑開始張羅翻造房子，還是兩層樓的。有人勸他一個人造個平房弄個衛生間也夠了，多的錢就吃點穿點。可他說，這輩子沒成大事過，造房子也是人一生的大事，所以造好了看看也是好的。

聽了這話，我對阿桂突然崇敬起來，因為我們平日里只看到他埋頭苦干，沒想到他是一直有生活目標的人。

那天我去修鞋，看到弄堂里走出來一個推著黃魚車的老頭，車上裝著一捆捆草紙，定睛一看：是阿毛，我叫了他一聲伯伯，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從我面前走過。那修鞋的師傅說，他就住在里面，每天推這樣一車草紙跑鄉叫賣掙幾塊錢生活費。說話間我看到一車草紙推出弄堂，我的心一陣酸楚。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