鴕鳥

我來到小吳村大隊部，沒有見到吳書記。會計老房告訴我，吳書記他們剛剛去了河灘。

我撥通了吳書記的手機，聽出是我的聲音，他提高了嗓門，說：“你等著，我讓趙主任開車去接你?！?/p>

不大一會兒，老趙就開著他那輛半舊的雪鐵龍駛進村委會的院子里。老趙是村委會主任，因為已經見過面，他對我的熱情里便顯出了幾分隨便?！吧宪嚢?！”他笑著，朝我招招手。

出村南口，過大堤，汽車駛進種滿楊樹的河灘里。正是五月中旬，楊樹葉子碧綠中透出一點兒淡淡的黃，又讓明亮的陽光映得亮閃閃的，顯得越發的鮮嫩悅目了。汽車在林間的小路上顛簸著，只用了幾分鐘，就來到一座很大的院子里。院子的當央有幾棵大槐樹，我看到幾個人正蹲在院子北端的那排平房前忙碌著什么。聽到汽車聲，他們幾乎同時抬起頭來，朝這里張望。我一眼就看見了村支書老吳。

我問老趙：“他們在干什么？”

“殺鴿子，一會兒招待縣領導！”老趙說著，將車停好，拉開了車門。

見我們走來，老吳站起來。他手里提著一只鴿子，笑呵呵地和我打招呼。老吳五十來歲，見人總是一臉的笑，然而他的眼睛卻非常機敏，不時地閃出一道銳光，仿佛在時刻提醒人們：這個人，千萬可小覷不得！

我問老吳：“縣領導是來視察工作吧？”

老吳甩了甩手上的鴿子毛：“不是，就是來野餐的，吃鴕鳥肉，吃鴿子肉！”說完，他又對我笑了笑，露出了一口白牙。像他這么大年歲的人，能有這樣一口白牙齒真是非常難得。我想，這也許和他不吸煙有關系吧。老吳不吸煙，這在村干部們當中是不多見的。除了白牙，他還有一頭濃密的黑發，好像他自小到大從來沒掉過一根頭發。因此，看上去他要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像是四十來歲的人。

我說：“我還真有口福呀，來得正巧——幫你們干點什么呢？”我攤開兩手，做出要幫忙的樣子。我不愿意白吃人家的，雖說我也不是外人了——這次下鄉，為了便于開展工作，縣里給我掛了個副村主任的頭銜?？蛇@畢竟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心里就感到發虛。

“這樣吧——”老吳看我一眼，說，“你和趙主任去買菜吧！”

看來老吳還真的沒把我當外人，我心里就很高興。院里已經支起了一口大鐵鍋，下面燃起了干槐樹枝，一股久違了的炊煙的香味兒飄過來。我自小在鄉下長大，這種氣味讓我倍感親切，塵封已久的記憶之門仿佛被打開了，腦神經禁不住興奮起來。

上車后，過滹沱河，就是省城的五七路。那里有幾所大學，有自由市場。這就是小吳村在地理位置上的優勢——東臨縣城，南邊和省城隔河相望。因為河道常年干涸，村里就修了一條通向對岸的簡易公路。從河灘里去五七路上買東西，比去縣城還快。

趕回農場時，天已近正午了，院里落滿了黃燦燦的陽光。從那只大鐵鍋里已蒸騰起了一團團的熱氣，大塊的深紅色的鴕鳥肉在鍋里滾動著，肉絲很粗，有些像我小時候在鄉下吃過的馬肉。

老吳正在院里打手機，他聲音很大，像是怕對方聽不到似的：“你們在哪里？好，就一直往前走，不要拐彎，出村后，過大堤，再穿過楊樹林，見路往西拐，第二個大門就是！”

收起手機，老吳對我們說：“王書記他們馬上就到，咱們得加快速度啦！——你倆先把青菜拿到西院，讓劉師傅趕快弄涼菜！”因為激動，老吳的語速也加快了，那樣子像是在指揮一項重要工作。

西院和這個院子僅一墻之隔，可走進去，里面卻是另一番天地。

如果說剛才的院子只是大，那么這個院子何止是大？在院子的北端，竟然矗立著一座像旅館一樣的房子。我非常驚訝，在這片河灘樹林子里，竟然還藏著這么豪華的建筑，看來這老吳還真了不得。院里種了許多花木，有丁香、月季、木槿，像一個姹紫嫣紅的大花園。除了花草，還種著幾畦野菜，幾畦架豆角和生菜，鮮嫩的菜葉又讓春日和煦的太陽涂上了一層淡淡的黃色，呈現出油畫中那種讓人心動的暖色調。此外，還有假山，水池；有一群鴿子在水池邊上踱步，看到我們，轟地飛走了，眨眼間又落到了遠處的一片草地上。

當我們走進大門時，從南邊的那排平房里，傳來幾聲狗吠。聲音低沉而洪亮，很有威懾力，仿佛整個院子都在顫抖。

隨著狗叫，從平房里走出一個彪形大漢，老遠就和老趙打招呼。這人粗眉寬臉，長一雙魚泡眼，他問老趙：“領導們到了沒有？”聲音極干脆，說的是普通話，一聽就不是本地人。

“馬上到，快弄菜吧！”老趙朝他抖了抖手里的塑料袋。看來，他就是劉師傅了。

我們跟著劉師傅朝那座華麗的房屋走去。果然，這是一座賓館，里面有十幾間客房，客房的門都鎖著，從窗上望過去，除了床，里面電視、衛生間和沙發一應俱全，還鋪著猩紅色的地毯。我們一直走到東頭——這里是個大餐廳，擺著兩張實木的棗紅色的餐桌，非常精美。餐廳的北端，是一間很大的廚房。

我很納悶，問劉師傅：“這是什么地方呀？——莫非是旅館！”

“怎么說呢？是，也不是——”劉師傅邊洗菜，邊給我介紹。原來，老吳在省城搞建筑時，結交了不少搞房地產的朋友。這些朋友無論是在生意上，還是在其它方面，都給過老吳不少關照。后來老吳回村當了支書，一個朋友承包了這片河灘地，蓋了這一排房子，其實說它是休閑場所更為合適些。

“不對外營業，就是讓朋友們來這里玩的！”劉師傅抬眼望我一眼，笑瞇瞇地向我解釋，“說白了，也就是為朋友們建了個好玩的地方?！?/p>

他又告訴我，他從前也搞房地產，他不缺錢，來這就是給哥們兒幫忙，朋友們來了，給他們做做飯，收拾收拾房間。再就是玩——他喜歡養狗，養鴿子。他在這里養了幾百只鴿子，二十條狼狗！從他那低沉的聲音里，我聽出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愉快。

我和老趙開始往餐桌上擺涼菜時，院里的狗又狠勁地叫起來。老趙拍一下禿腦門，對我說：“來啦，走，咱們快去迎接！”

我倆走出去，老遠，就看到大門外有人影在晃動。走近了，我一眼就認出，走在最前邊、身材很魁梧的那個人，正是縣委的王書記——這次換屆他成了縣人大主任。他那張胖胖的臉和兩只細瞇瞇的眼睛，我是再熟悉不過了，因為經常在縣里的電視新聞里見到。此刻，他手里拿著一把黑色紙扇，邊走邊扇動著。

在他的后面，跟著四五個人，經介紹，我知道那位女士是政協的梅主席，她穿一身素花連衣裙，胖得像香港影星肥肥，可遠沒有人家肥肥漂亮——一張布滿皺褶的南瓜臉，鼻子扁平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頭發燙得像亂糟糟的雞窩。她先前擔任縣長，這次換屆成了政協主席；她后面的那位是人大的張副主任，這是一個矮胖子，像河灘里長出的那種又粗又短的蘑菇。還有一位長得白凈而富態，總是笑瞇瞇的，像個彌勒佛——他是縣衛生局的馬局長。其他幾位就是秘書和司機了，他們簇擁著領導，走進了那座豪華的房子。

在餐廳坐下來，王書記依然呼啦呼啦地搖著扇子。其實屋里很涼爽，窗子全打開著，從外面林子里吹來夾帶著各種植物香氣的涼風。

老吳起身，說：“王書記，咱打開空調吧？”

王書記哈哈地笑了，用力地揮了揮扇子，說：“不用，不用，你還不知道我這個習慣哩——一到了夏天，不管天熱不熱，我是手不離扇！”

梅主席不失時機地和他開玩笑：“看呀，王書記這樣多瀟灑！”梅主席說得不錯，這把小小的紙扇就像舞臺上的道具，讓王書記越發的瀟灑和氣派了。真不愧是縣里的一把手，和其他人就是不一樣——換屆前如此，來到人大后，也依然如此！在這方面，他還是從前的那個王書記，他不會因為職務的變化而輕賤自己。不但如此，他搖動紙扇的力度和幅度甚至比先前還要大。

然而，這些領導——用老吳的話說，就是縣四大班子領導(其實也姑且算吧，因為還要算上他們原來的職務)，當他們坐在餐桌前時，談的更多的卻是美食：在這個季節，茄子如何吃，冬瓜如何做，牛肉是多吃好，還是少吃好？忽然，梅主席將兩只胖胖的小手一拍，說：“你們吃過大葉菜嗎？——大葉菜豬肉餡餃子，再好吃不過！”她的聲音又高又尖，而且說話時兩手還比劃著，即便是這幾句簡單的話，也是打著極為夸張的手勢，像是在臺上講話似的。其實她所說的大葉菜，在我們這里的馬路邊和大樓下隨處可見。從前人們仿佛不知道這是一道美味，都用它來喂豬，喂兔子。

“不光包餃子呀，用開水稍稍焯一下，再拌上蒜泥，也是一道美味！”衛生局的馬局長接過了話茬，依然笑瞇瞇的，那雙漂亮的大眼睛里也溢出笑意來。

顯然，是美食——這無比輕松的話題，使餐廳里的氣氛又變得熱烈多了。劉師傅從廚房里端出一盤涼拌苦瓜，放在餐桌上，也加入進了這關于美食的談話。他吐出一口煙，將目光望向大家，說：“我教給你們一個做紅燒肉的好辦法吧！”

“好哇，我最喜歡吃紅燒肉啦！”梅主席又尖著嗓子嚷道。她似乎是嫌自己還不夠豐滿，其實她那身白花花的肥肉，都恨不得要從連衣裙里像油膩的奶油一般淌出來。

大家將目光投向了老劉，仿佛剛剛發現了他的存在。

劉師傅就眉飛色舞地向大家介紹了他發明的燒制紅燒肉的方法，其實非常簡單：二斤五花豬肉，切好，放入高壓鍋里，再倒上一袋優質醬油——如果喜歡吃甜的，那也好辦，就放上少許砂糖；待高壓鍋放汽后，蒸十五分鐘即可！

“然后——你就吃吧，那味道絕對好吃！咋個好吃法？就是你吃了一頓，還想吃第二頓，越吃越想吃，就像吸鴉片一樣——上癮！”劉師傅邊說邊打手勢。他的手大而粗糙，我很難想象，這樣一雙看上去粗笨的大手，竟然會有那么高超的烹調手藝。

劉師傅的話讓人們呆住了。就這么簡單？大家問他。劉師傅深深地吸口煙，說，對，就這么簡單！看到劉師傅如此自信和得意，人們再也不去懷疑了。

梅主席興奮地晃動著兩只白胖的小手，大叫起來：“哇，太好啦，就這么簡單？今天回去就做一次！”她又扭頭問劉師傅：“莫非就不放蔥姜蒜？”

劉師傅朝她用力地擺了擺手：“什么佐料也不放；不信你試試看！——保準讓你吃一次，還想吃第二次！” 因格外興奮，他黑紅的臉膛變成了雞冠子樣。我想，能在縣領導們面前津津樂道于自己所創造的燒菜方法，而且又無拘無束，這又足以證明劉師傅是個性情中人，這倒是他可愛的一面。

今天各位領導都很放松，完全沒有了平時在機關里和大會主席臺上的那種莊重和威嚴。——他們本來就是來放松的呀。他們一道道地品嘗著各種涼菜和熱菜，紛紛贊嘆著：好吃，就是好吃，真比高檔酒樓里的還好吃！老吳一臉的謙遜，有些小心地向領導們一個個地敬酒，說著感謝他們這幾年對小吳村的扶持等等之類的話。

雖說王書記已來到了人大，但老吳不改口，仍然叫他王書記。我發現，坐在上座的王書記還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偷著看人。當你無意間望向他時，他正斜著眼看你。他的眼睛不大，但極亮，里面閃動著刀鋒一樣的東西，這就是人們所說的銳光吧。

“本來，今天我有個會，早上馬局長一個電話，我就把那個會給他娘的推了！”王書記笑呵呵地說，那把黑紙扇已被他放到了窗臺上，像是大鳥張開的翅膀。

馬局長趕緊舉起酒杯，向王書記敬酒：“謝謝王書記這么給我面子！先喝為敬！”一抬頭，一仰脖子，吱一聲，一杯酒下肚了。

王書記也端起酒杯，一抬手，干了。接下來，其他領導也趕忙給王書記敬酒。輪到梅主席時，大家就起哄，說，你得和王書記喝個白酒！起先梅主席還不肯，但拗不過這么多張嘴，只喝了一杯，就痛苦得咧開嘴，那樣子極難看，趕緊喝了一口飲料?？磥硗鯐涍€算滿意，兩只眼睛笑成了兩條細線。我突然想起在我們縣流傳的一個有關他倆的笑話。那時，梅主席還是梅縣長，一天，她和王書記談一項工作。雖說兩人在心里誰也瞧不起誰，但在明面上都表現得很君子。王書記說，梅縣長，你在上邊，我在下邊，你先干吧！梅縣長說，哎呀呀，王書記還客氣什么，你在上邊，我在下面，還是你先干吧！

想著這個笑話，我就想笑，但還是忍住了，沒有笑出聲來。

其實，那時的梅縣長看不慣王書記的霸氣，更反感他的“?！?，而王書記打心眼里也看不起她——自己一個堂堂男子漢，怎么能和一個娘們兒家平起平坐呢？和她在一起談工作，簡直就是有失自己的尊嚴！因而，在工作上兩人就相互推諉、扯皮——梅縣長批復的事情，他有意壓下來，同樣，王書記的批復，梅縣長也拖著不辦。許多該辦的事情，就這樣拖了下來。這也就有了那個誰在下面、誰在上面的帶點兒黃味的笑話。

這次換屆，兩人都從縣里的重要位置上退了下來。再也不用去爭那個尖兒，兩人的心態也就發生了改變。他們互相之間沒有了敵視，也許是為了大家一團和氣，這次王書記就主動約請梅主席一起來這里吃野味。而梅主席呢，既然王書記這樣看重自己，她就欣然答應了?？傊ㄟ^這次吃野味，兩人從前的罅隙消釋了，而且還增進了感情，言歸于好。

老吳插不上話，臉上卻始終掛著笑?！@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想想吧，一個農村支部書記，竟然這么有面子，一句話，就將這么多縣領導請來了。而他們來這里并不是為什么公事，純粹就是來玩的。這不是把他老吳看作了朋友是什么？因而可以說，今天這里數老吳最高興！是的，老吳就有這個能耐，在城里搞建筑時，干得紅紅火火，是遠近聞名的大能人?；卮瀹斨哺傻棉Z轟烈烈，成了縣里的一個“點”，受到每一個領導的青睞和關愛。

瞅個機會，老吳端起酒杯，去向王書記敬酒，他彎著腰，態度極恭敬。

王書記哈哈地笑著，朝他擺了擺手：“你還是先敬馬局長吧，要不是他打電話，我也不會來！”

馬局長端起酒杯，對老吳說：“好吧，我和你共同敬王書記一杯，感謝他給咱們面子！”

大家就說：“好！這個主意好！”于是，兩只酒杯就一同敬向了王書記。

王書記那雙細眼睛，此刻差不多要笑沒了，臉也微微地泛起一層紅暈，顯得他越發的容光煥發。他喝了杯里的酒，將酒杯放下，對大家說：“我喝了不少啦，你們喝！你們喝！”就拿起筷子夾菜。一雙又白又胖的手，像突兀地擺到餐桌上的一截鮮藕。一塊鴿子肉被他送進嘴里，慢慢地咀嚼。

老吳又給其他人敬酒，向他們表示感謝。大家說，不用謝，王書記都來了，我們能不來嗎？于是，餐廳里就響起一陣笑聲。這時，王書記用餐巾紙擦了擦嘴，又斜睨著眼睛，掃了大家一眼。從他的目光里，我又瞥見了一束銳光，像刀鋒一樣，又像河里那種反應機敏的魚，一閃，就不見了。

“王書記，我向你匯報一下工作吧——”老吳端起酒杯，迎向王書記。

誰知，老吳的話立刻被馬局長打斷了，他對著老吳使勁地擺擺手：“老吳你煩不煩？今天不要談工作，就是讓王書記來休息的！——王書記剛來人大，讓他先輕松一下吧！”

老吳有些訕訕地笑了笑，恰好，劉師傅端來了最后那道菜——冒著熱氣的鴕鳥肉。鴕鳥肉被裝在一只大瓷盆里，上面撒著碧綠的香菜。深紅色的肉，配著嫩綠的香菜，先不去品嘗，光是看，就是一種絕好的享受！

這道菜為老吳解了圍，他將筷子伸向鴕鳥肉，卻不去夾，目光盯著領導們，說，快品嘗，快品嘗！臉上的那縷尷尬，在這鴕鳥肉帶給人們的喜慶的氣氛里漸漸地消逝了。于是，一雙雙的筷子，就伸向了那里。

這是我第一次吃鴕鳥肉。我只吃了兩塊——吃第一塊是因為新鮮和好奇，因而就饒有興味，和其他人一樣，筷子伸得也急不可耐；而吃第二塊時就心平氣和了，那完全是要去證實吃第一塊時的感覺。然后，我就再懶得去動它。說實話，這種看上去很像馬肉的東西，無論味道還是口感都和馬肉差了十萬八千里，像是在嚼木頭渣子。其他人吃過兩塊以后，伸出的筷子也很少再去光顧它。而嘴上卻不停地說著，好吃，好吃！那王書記又悠然地搖起了扇子。

酒足飯飽后，領導們就告辭往外走。當走到院子中央時，王書記停下來，環視了一下四周，說：“這真是一個好地方呀，等我退休了，就在這兒蓋幾間房子！——”又搖動了幾下扇子。也許是喝多了酒，也許是真的感到熱了，那光亮的腦門上浸出了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亮晶晶的，像是清晨草葉上的露珠。是的，這里真是個好地方，圍墻外面就是茂密的楊樹林。有小鳥在林梢上高聲地鳴叫，一陣微風吹來，帶來了春天的楊樹林里那種醉人的氣息，里面還夾雜著野花淡淡的香氣。顯然，他沒有想到，緊鄰省城，竟然還有這么一個僻靜而又充滿野趣的地方。

馬局長說：“我們也在這蓋房子，來和王書記做伴！”

對！對！其他人也趕緊附和。尤其是人大的張副主任，他聲音最高，那像木樁一樣胖墩墩的身子，還極力地向王書記探去。因為沒有脖子，看上去只有一顆大腦袋往那里伸著，像是要掉下去了，讓人不禁為他捏一把汗。

而梅主席呢，自然也不肯落后，她用那尖尖的嗓子，大叫道：“我不但要蓋房，還得緊挨著王書記！”

本來，這是人們開梅主席玩笑的時候。也可以說，梅主席此時給了人們開她和王書記玩笑的機會——也許是無意的，但也極可能是有意的。然而，人們竟然放棄了這個機會。在他們眼里，如今他倆的關系比從前好些了，可這是不是一種表面現象，也很難說。因此，和他倆開玩笑還必須要慎重。弄不好，就要為他們制造不必要的矛盾，自己也落個里外不是人。

也許是自己的期待沒有實現，梅主席就有些失落，浮在那張南瓜臉上的笑就僵在了那里，和那些細密的皺紋交織在了一起。

送走了客人，往回走時，老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這馬局長還真夠意思呀！讓他請縣領導，還真給請來啦！”此時的老吳，許是喝多了酒，那張方臉紅彤彤的，成了和鴕鳥肉一樣的顏色。就連眼睛也變紅了。老吳不但當著村支書，前年，還將鄉衛生院買斷了，讓兒子和兒媳婦經營。他呢，自然也就和縣衛生局的馬局長成了好朋友。

望著一臉得意的老吳，我想，在領導們眼里，這老吳也真的很夠意思。——他們對小吳村有過幫助，都被老吳記在了心里。于是，就有了今天的這種報答。而對于他們，因為小吳村已成了縣里的一個“點”，這自然也是他們的一份榮耀，便樂意來和老吳親近。這樣，老吳的路子就越走越寬了。路子寬了，還有什么難辦的事呢？無論是對村里，還是對老吳自己，都是有好處的。而且通過這次野餐，領導們之間也拉近了關系。尤其是王書記和梅主席，儼然就是一對老朋友，這讓人突然發現，原來他們的關系竟然是這么融洽?？磥恚窈笏麄冊诠ぷ魃蠠o疑也是一對好搭檔了！兩人相互幫襯著，共同走完走好自己最后一段人生路，也是最后的一段仕途。如此說來，今天這場酒席，真是皆大歡喜！縣領導高興，老吳也高興！這不是皆大歡喜是什么？看來，今后他們還要時常來這里的。

往回走著，我問老吳：“今天吃的鴕鳥肉，是從哪弄的呀？”

老吳往東指了指，說：“那邊養著哩！”老吳告訴我，那個鴕鳥養殖場也是承包小吳村的河灘地，今天就為了招待領導，他讓人家宰了一只。一只鴕鳥通常要賣兩萬多元。“鴕鳥肉倒不怎么值錢，值錢的是它的毛和皮。今天吃的是鴕鳥的大腿?！彼f，聲音很輕。

養鴕鳥的地方，就在我去的第一個院子的東邊——這一字排開的三座大院，都是老吳承包的村里的河灘地，他又轉包給了別人。我走進這個院子，終于看到了這種高大的動物。它們顯得很安詳，也很溫馴，望著一個地方，半天不動一下。養鳥人一臉胡須，高高的個子，聽口音像是東北人。我問他生意怎樣，他說，馬馬虎虎吧，然后就去給鴕鳥喂食，不再和我說話?？瓷先?，他像個喜歡沉默的人。

從小吳村回來，我查閱了現代漢語詞典，關于鴕鳥的辭條是這樣的：鴕鳥，現代鳥類中最大的鳥，高達三米，頸長，頭小，嘴扁平，翼短小，不能飛，腿長，腳有力，善走。雌鳥褐色，雄鳥的翼和尾有白色羽毛。生長在非洲草原和沙漠地帶。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