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安

聽說剛解放那陣兒，雷公安只是個民兵排長。但他工作積極，膽兒大，下手狠，斗地主的時候，用手在地主的后腦勺兒上捋一下，能把后頸的皮捋出血。挖浮財把地主吊上梁頭“吹灰”，他能吊得讓地主喊他爺。最后押著敵人上刑場，也多由他執行。他總是讓子彈在頭發絲里篦一篦，讓子彈沾上腦油，然后壓子彈，推膛，瞄準，扣扳機，直等到罪犯腦袋開花，他臉上才會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快意。

那年月，地主老財一提起“雷震五”這三個字，無不膽戰心驚。只是這種事兒做得多了，給好人也能留下“惡”的印象。記得小時候，大人常用雷震五這個名字嚇我們：“再鬧，就讓雷震五把你抓起來！”

后來雷震五就參加了工作，在區派出所里當公安員。由于文化低，一干幾十年，從未離開過家鄉那個小鎮，也沒升遷之機，只落了個外號“雷公安”。據說他一把駁殼槍用了幾十年，有一次嚇唬壞人，把槍朝上一拍，再拿不起來了——因為槍已經零散了。這很可能是謠傳，多年來，“雷公安”是小鎮安全的象征。他對壞人仍是下手狠，抓住一個，先把你銬在派出所門前的桐樹上，展覽一番，讓你精神上受到摧殘，然后再捆你一繩。雷公安綁人是派出所一絕，用的繩子很細，能勒進你的肉里。綁時讓被綁者跪在地上，手腕與臂膀交接處有一個活環，把手腕上的繩子套進環里，然后腳踏被綁者的臂膀朝上猛提，往往被綁者“噴”出的第一句話大多是“我的娘也！”這叫“老頭看瓜”捆人法，再硬的罪犯頂不住三上勁，最后雙手能背過后腦勺兒。如果拴上你一個小時，你頭上的汗就如豆子般朝外滾，雙手憋成“紫茄子”，脹得要炸似的，不小心就會落下終身殘廢。只是雷公安很注意這個度，讓人光受活罪不致殘，最后讓你有苦無處訴。凡是挨過雷震五綁的人都說：愿判十年刑，不愿挨一繩。可見他的這一綁是多么讓人刻骨銘心。

雷震五說：對敵人，就是要狠！

這話是一位大人物說的，自然無可非議。因為你對敵人不狠，敵人對你可不客氣。那老虎凳、辣椒水什么的更為殘酷。由于雷震五的狠勁兒，雖然沒當上什么官兒，但年年都是公安戰線上的先進人物。

雷公安的這手絕活，據說是跟一個老區長學的。老區長原來只是個土改工作隊員，后來當了區長，不能親自捆人了，便把技術教給了雷震五。只可惜，雷震五學會不久，那位老區長就被反共暗殺團殺害了。隨著形勢發展，雷震五越發認識到這手絕活給自己帶來的好處和榮譽。所以他開始了技術保密，尤其綰繩花兒的時候，動作飛快，而且故意虛張聲勢，聲東擊西，讓外人看不清綰繩的路數。有一年區政府新分來個“老轉”，看了幾遍雷公安捆人，自以為學會了，便自己動手捆一個盜劫慣犯，不想系了死扣兒，該放繩時放不開，眼見被綁者血沖天頂，若不是雷公安迅速用刀割斷繩索，差點兒鬧出人命來。

當然，雷公安的絕技不傳外人，對兒子卻不保密。雷公安的兒子叫雷社，初中畢業后內招進了派出所當合同民警。雷公安暗地常對兒子灌輸“一招兒鮮，吃遍天”的道理，然后極其認真地教兒子如何捆人。雷社聰明，沒多久就學會了，只是狠勁兒不夠，不能將犯人摁得叫媽。盡管雷公安一再教他如何狠，但雷社就是提不起仇恨。為此雷公安很犯愁，摸不清兒子是技術上的問題還是思想上的軟弱，有心想捆兒子一繩讓他體驗體驗，但又自覺下不去手。萬般無奈，雷公安只好“以身試繩”，看看是不是兒子的技術問題。他知道，如果技術不過關，下手再狠也達不到力度。另外，還有一層意思，自己捆了人家一輩子，但還未嘗過被捆的滋味兒，這個誘惑一直隱藏在心中幾十年，但為了技術密不示人，多年來只能做為一種奇怪的愿望期待著。現在兒子長大成人，又掌握了初步技術，何不就此找找兒子捆人不叫娘的原因？他把心事給雷社一說，雷社覺得很吃驚，急忙搖頭拒絕。雷公安見兒子不樂意，正了臉色教導兒子說：“做為執法人，拎起繩子不能認人！現在，我就是壞人，不是你爹！”說著，就硬硬地將一根尼龍繩遞給了雷社。雷社先是遲遲疑疑，在父親嚴厲的目光威逼下只好唯唯諾諾地接過繩子。沒想雷社的手一觸到那根尼龍繩，雙目頓時噴出火樣的東西，一腳將雷公安踏倒在地，很麻利地將雷公安的雙臂背在身后，龍飛鳳舞般綰了繩花兒，朝上猛然一提，聲音很低地在雷公安的耳邊問道：“有錢沒？”雷公安下意識地回答：“沒有。”雷社大叫一聲讓你嘗嘗老子的厲害，狠勁兒又一提，只聽雷公安從丹田深處爆發出一聲：“唉呀，我的媽也！”

從此，雷公安就吊了一只膀子。

喬中河

喬中河在東街紅石橋處住，一米八的個頭，濃眉，貓眼，稀頂，絡腮胡，極像長春電影制片廠的演員方化。那時候小鎮里放過一部電影《鐵道衛士》，方化扮演的老特務代號“303”，所以鎮人也就給喬中河起了個外號“303”。

“303”住的地方離河很近，那個年月到處鬧革命，他沒事干，就天天下河撈砂礓，一籮頭一籮頭地朝岸上背，沒人知道他背這些東西干啥用。他背了好幾年，差點兒就把他家門前的大坑填平了。人們就以為他是用砂礓填坑擴大宅基地，誰也沒太在意。不想到了1971年，通往縣城的官道要修鋪，那時候公路多是石子路，因為采石場的工人也在鬧革命，公路段買不到石子，只好改用砂礓，所以就貼出廣告收砂礓，每方8元錢。這一下，喬中河算是發了大財，賣了三千多元，將草房換成了瓦房，還買了一輛自行車，一臺縫紉機，一躍成了當時東街最富的戶。

這一下，“303”的外號就叫得更響了。人們不說他有遠見，反說他是個“303”式的陰謀人物。當然，也有人說他是資本主義。喬中河反駁說我原來撈砂礓并沒有想到賣錢。你們不讓生產，整天開會，我不干活手癢，就撈砂礓解癢。我也沒想到砂礓現在派上了用場。要怪你們怪公路段，若是他們不收砂礓，怕是白送他們也不要！這事呀，說好聽的，我是歪打正著，說不好聽的，這是命。我喬中河命里就該發這筆財！當時河里那么多砂礓，哪個不讓你們撈了？這理是明擺著的，眼紅也沒轍，只好認了。

平常時候，喬中河還有個好聽戲的愛好，賣過砂礓后，他便掏52元錢去項城買了一臺“紅燈”牌的半導體收音機。這一下，算是讓人抓了把柄。就有人告發他收聽敵臺。說他是搞資本主義的那個大隊革委會主任正找不到他的“碴兒”，便立刻派人將他叫到大隊部，要他交出收音機。喬中河不解地問：“為個啥？”那個大隊革委會主任說：“因為你收聽敵臺！”喬中河說：“誰證明我收聽敵臺了？”革委主任一聽這話，愣了一下，說：“現在只是懷疑。”喬中河一聽沒人證明，很不滿地說：“那我也懷疑你給臺灣的蔣介石寫過信哩！”那主任瞪了喬中河一眼說：“你別胡攪亂纏，等我抓住你以后再說！”喬中河冷笑一聲說：“怕是你一輩子也甭想抓住，因為我壓根兒就不聽！”

但喬中河畢竟是喬中河，他雖不是真正的“303”，可也算是老謀深算的人物。他怕因此引起是非，給下輩人帶來麻煩，第二天便將收音機退了回去，為此還賠了10元錢。

雖然將收音機處理了，但他卻憋了一肚子氣。這氣越聚越濃，無形中就與大隊革委主任結下了仇恨。為報復那主任，他就開始偷偷偵察大隊革委主任的行蹤，看他們在哪個飯店里吃喝，給哪個開后門上大學，給哪個女青年有曖昧關系，然后寫揭發信，朝縣里、省里分階段寄。一開初，他寄出去的信常常是石沉大海，有的還轉了回來，從縣里轉到公社里，又由公社轉到大隊里，最后又落到大隊革委主任的手中。好在他是匿名，沒留下任何把柄，甚至連寫信也是用左手寫的。那個大隊主任壓根兒也不會懷疑到他頭上。這更加增加了他寄信的信心。他對老婆說，他們不是叫我303嗎，這一回，這個特務我當定了！那時候寄信只用八分錢，他決定破上80元，寄上一千封。目的不是別的，就是要攪他們個心神不安。

一連收到1000多封揭發信，終于引起了上頭的注意，縣上就責成公社黨委調查我們鎮上的那個大隊革委主任。不想一深入調查，大隊主任還真有不少問題。最重的一條是他曾與一個女知青發生過男女關系，讓她上了大學。而那個上了大學的女知青還曾流過一次產，流產證明是大隊主任一手開的。當時的政策很嚴格，女知青和軍人家屬一樣，奸污女知青者至少要判刑三年。只是那個女知青獲得了利益，沒告。雖然沒告，但畢竟是大隊主任的一條重要罪行。當時派性斗爭很厲害，喬中河的揭發信如同導火索，引發了另一派的積極性，他們借機向大隊主任反撲，以上的材料就是他們揭發的。事實俱在，那個大隊主任很快就被開除黨籍，被另一派趕下了臺。

那主任一下臺，喬中河暗自高興。第二天就去縣城買了一臺“紅燈”牌收音機，比原來的那一個收臺還多，音量更響亮。他每天都要抱著收音機，尋到哪個臺放戲曲，就放大音量，有意到那個下臺主任家門前轉一轉。

下臺的主任到此時才開始懷疑那些揭發信與喬中河有關，心想自己又沒得罪過這個姓喬的，他為什么要告我？有一天，他特意打了酒，炒了幾個菜，請喬中河來家中。酒過三巡，那主任問喬中河說：“就為不讓你聽收音機，你就動如此干戈？”喬中河說：“我是戲迷，戲是我的命，你要我命，我當然要保命！”那下臺主任半天沒說話，只是木呆呆地望著喬中河，許久了才說：“真沒想到，我犯的是致命錯誤！”

不料幾天以后，新成立的大隊領導班子突然將喬中河叫到大隊部。新主任是個年輕人，他望著喬中河說：“知道叫你來干什么嗎？”喬中河說不知道。那新主任冷笑一聲，說：“有人揭發你收聽敵臺，你要老實交待！”喬中河眼睛一瞪說：“有證據嗎？”新主任望了望喬中河，冷笑道：“證據？證據就在你自己口中！”言畢，一揮手，從里間里竄出幾個民兵，一下將喬中河綁了，又將一個早已寫好的紙牌子掛在了他的脖子上，上寫“投敵叛國犯喬中河”。“喬中河”三個字還是倒寫著。一切齊備，就敲鑼打鼓地拉他游街去了。

直到那一刻，喬中何才悟出先前的那個大隊主任原來是為自己好，自己卻恩將仇報，給狼幫了忙！

周鵬

周鵬的父親就是個唱戲的，很有些名聲。只是周是暮生，從生下來就沒見過他的父親。可能是遺傳基因的問題，周從小就喜歡聽鑼鼓響，哪怕他哭得正烈，只要用嘴一吟鑼鼓點，那哭聲就戛然而止。長大了，果然他就學會了打鑼。周鵬能把鑼打出七種聲音。能把鑼打出七種音者多是童子功，手腕不但有力而且還要柔。《智取威虎山》中楊子榮打虎上山一場戲，需要一口氣打幾百鑼才能把演員的舞蹈、跑馬、打虎、上山、亮相完成，沒硬功夫是不行的。

由于周鵬的功底好，他曾混過縣里好幾個劇團，可不知什么原因，都沒轉成商品糧，一有風吹草動，他就被下放了。當然，也有其他原因，比如他性子有些傲氣，惹人煩。據說他在項城越調劇團時，與一個打鼓子的不和。司鼓是樂隊總指揮，相當于領導。得罪了領導，領導自然想辦法給你小鞋穿。那司鼓有時故意揚槌兒不下點，讓周鵬打荒鑼；或者是突然下鼓，讓周鵬晚半拍兒，弄得周鵬十分狼狽，最后自己提出不干了。

周鵬雖然不干專業了，但還能干業余。那些年大演樣板戲，幾乎每個大隊都有宣傳隊。周鵬就很忙。下鄉當老師，你請他就去，一天一包煙，晚上還能喝二兩紅芋干酒，走時人家還要送幾個誤工補助款。本來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如此生活至少可以混上幾年，不料周鵬與一個女演員混在了一起。二人一商量，就私奔了。

這一下，人們驚詫萬分，大罵周鵬太流氓，因為他是有家有室的人。周鵬的妻子姓劉，叫劉閃，很賢慧，已為周家生下了一兒一女，好端端的生活，皆因周鵬與人私奔埋下了禍端。

劉閃人雖賢慧，但認死理。她認為周鵬與那女子不是正道夫妻，過不多久就會散伙回來的。她還認為男同志年輕時走走邪路很正常，只要回心轉意，日后好生過日子就算了。有兒有女的，過一家人不容易。有這種思想基礎，不少人勸她離婚再嫁她都不同意，一直堅守崗位，望著一雙兒女朝下“熬”。不想這一“熬”卻熬苦了周鵬。周鵬帶走的那女子姓張，叫張寶妮。原來周鵬也想得很“規律”，認為自己歲數比寶妮大得多，帶出去混上一年半載，給她找個人家，嫁了也就算了，自己仍可以回去享受天倫之樂。不料這個張寶妮很是死心踏地，認死不從別人。她說我既然跟你丟了人，就再不會跟別人，活著是你周家人，死了是你周家鬼！周鵬一聽呆了，知道自己這回犯了方向性錯誤，只好托人捎信與劉閃離婚。不想劉閃理都不理他，并警告他說，你既然走了，這里一切都是我的，你已經沒有了家！再后來，張寶妮就懷了孕。因為是“自由戶”，沒人“計劃”，兩個人生一個又一個。等到“責任田”時，又一個五口之家已經形成了。最令周鵬始料不及的是，戲劇越來越不景氣，沒人請他打鑼搭班了，他和老婆孩子無家可歸，只好拉著大篷車到處流浪。

這時候，周鵬要求回到鎮上，種自己的一份責任田，然后做生意養家糊口。可他做夢也沒想到，長大了的兒子堅決不同意，揚言要用一把刀殺死五口人，然后去公安局自首。周鵬的兒子叫周格，由于母親從小對他培養的仇父情結，常愛與人打架斗毆，據說還參加了一個帶黑社會性質的“ABC”集團。接著，周鵬就收到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小伙子雙目噴火，滿臉殺氣，手持一把牛耳尖刀，很兇狠的樣子。周鵬當時就嚇蒙了，急忙將那照片撕了個粉碎……

在這等問題上，鎮人都不同情周鵬。周鵬認識到與劉閃的斗爭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只好暫時收下回家的想法，再窺時機。

時機說來就來了。周的大女兒出嫁后，在豫北煤礦上承包發了財。大女兒不但給弟弟周格蓋了房，還讓周格去跟著姐夫發了財。怎奈周格打架成性，在一次與當地群眾發生的沖突中，大打出手，結果反而丟了自家性命。突然間沒了兒子，劉閃心中的頂梁柱一下塌了。她很痛恨自己命苦，周鵬的出走等于她半路“喪夫”，好不容易養大的兒子又提前“上路”，又讓她落下“老年喪子”的結局。鎮上人都說，劉閃是個苦命人。

這時候，周鵬覺得時機已到，再次提出與劉閃離婚。劉閃心灰意冷，覺得周鵬在這個時候朝自己傷口上撒鹽巴，可見是想置自己于死地。萬般無奈，劉閃只好簽了字。

周鵬帶領一家大小回到潁河鎮。周鵬說，這幾乎是“八年抗戰”，我終于勝利了！

可憐的劉閃決定賣掉女兒為周格蓋下的宅院，只身北上去找女兒。不想買主每去看房時，周鵬就在房子四角燒紙哭兒子，幾次下來，再也沒人敢來買房子。

劉閃哭天無淚，自認斗不過周鵬，只好去了豫北。

事情本來已經平息，可令人想不到的是，劉閃去豫北只是幌子，當天凌晨，她悄悄潛藏在周鵬的住所附近，等周鵬晚上出來蹲廁所時，一刀扎進了周鵬的心臟……

后來，由于鎮人相保，劉閃未判死刑。只可惜，那時候，她已精神失常了……

崔書記

崔書記叫崔文化，名字很“學問”，可惜不識字，是個文盲。“四清”運動中，他是積極分子，運動結束后發展為黨員，也曾當過幾天隊干部，干沒多久，就因派性斗爭下了臺，從此再也沒當過官。

鎮人喊他“崔書記”，有一多半是戲言。其實，他只是一個修鞋匠。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穿皮鞋的人也在成倍增加。鎮上幾個殘疾人都買了修鞋機，在鎮劇場門前出攤兒。崔書記歲數大了，沒能力外出打工，也看中了這個行當。為多攬生意，他請人寫了一個“共產黨員修鞋攤”掛在鞋擔子上，以表示誠信。所以眾人也就以此喊他為“書記”——領導修鞋匠的書記。

老崔是個大高個兒，瘦得像根葵花稈，留著山羊胡子，童叟無欺，處處以一個黨員的身份嚴格要求自己，不久就贏得了聲譽。

生意好了，他并不貪財，主動把客戶引薦到別的鞋攤兒。一來二去，幾個修鞋匠就很服氣他，一致要求讓他當領導。這個崔書記想真書記沒當過，當個假的也可過過癮，便答應了。他一上任，就開始按人家機關的那一套訂了制度，要求每周二、周五學習文件，并任命了一個副組長，要求每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然后又訂了幾不準：不準搶生意，不準偷工減料，不準對顧客發脾氣，不準調戲婦女們……大概是八不準。幾個殘疾人覺得如此很好玩兒，自從分隊以后久沒人管了，自由得有點兒不舒服了。現在突然又有紀律約束了，精神頭兒也就上來了。為爭取進步，他們每天都搶著打掃那一片地的衛生，都穿得非常整齊，并按崔書記的意思統一著了裝：深藍色的工作服，黑色的袖頭兒，連手搖縫鞋機都擦得賊亮。按崔書記的話說，咱干的雖是臟活，但要人看著干凈舒服，也算是對顧客的尊重。

更令人可敬的是，這老崔還不時找工商所個體協會匯報工作，要求“個協”不能光收錢，要成立支部，發展黨員。每次匯報后，回來還要開會傳達上頭的指示精神，并要求組員們要積極要進步，寫入黨申請書，爭取早日加入組織。不想，這一切在老崔看來極正常的事情，卻被人視為不正常。皆說這老崔是個精神病，更不能容忍的是還有人說老崔是個官迷，入黨后一直未得到重用，趁這機會過過官癮。一開始，工商所和稅務所也以為老崔是胡鬧，不料修鞋組不但納稅積極，交工商管理費也積極。而且服務全是文明用語、文明服務，各個方面皆符合上級對生意人的要求，便開始認真對待了，先評他們為個體協會先進集體，又選老崔去縣城參加個體先進表彰大會。縣電視臺聞訊趕來，專為其拍了片子。一時間，崔文化就成了小鎮名人，幾個殘疾人也隨著出了大名。其中有一個腿腳不好的年輕人，過去找不到老婆，現在卻有幾個媒人登門提親，感動得那年輕人的父母直喊崔書記萬歲。

崔書記說，是真黨員放在哪里都會放光！

其實，修鞋的收入并不是太高，忙一天最多掙上十幾元錢，生意清淡時只能混個飯錢。老崔的結帳方式都是論“饃”。比如掙一塊錢，他說是掙了五個“饃”。每天算帳，他就問：“張三，你今天掙幾個饃？”張三說二十個，那就是四塊錢。老崔的顧客多，看哪個攤兒上顧客少了，就讓過去一個兩個。幾個殘疾人最后都提出聯營，就是組織起來，大伙同打虎共吃肉，晚上平均分帳。這當然是他們想爭老崔的生意，老崔明知道卻不在乎，當即就答應了，并選了會計，收錢記賬，到晚上平均分配。

如此一來，老崔的收入就減了不少。雖然他本人一心為公，可他的老伴兒卻沒他境界高，問他收入怎么天天見少了。老崔開初支支吾吾，最后便說了實情。他老伴一聽，很是生氣，罵他“傻×”，當個小官兒就不知王二哥貴姓了，拿著鈔票給別人。老崔教育老伴兒說，這叫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我是黨員，要吃苦在前，享樂在后嘛！老伴兒一聽這話，更是惱火，一下就亮開了嗓門兒，說當年的大鍋飯害得我們窮了幾十年，不想你又把它拾了起來，還想吃二茬兒苦，受二茬兒罪！人家當官是朝里摟，你卻朝外扒，現在哪還有你這樣的官兒！這是哪個孬孫想的孬點子，想法生點兒揩俺們的油兒。在家里罵了還不算，第二天一早又到鞋攤兒處去罵街。幾個鞋匠自知理虧，沒人敢接腔。崔書記的老伴兒越罵越起勁兒，引來不少人看熱鬧，劇院門前一時間就成了一臺戲。

這一下，老崔覺得丟了大人，有損了黨的形象，一時想不開，竟懸梁上了吊。

這是他老伴兒沒想到的，也是鎮人沒想到的。眾人皆說，萬沒想到老崔的黨性這么強。埋葬崔書記的那一天，鎮稅務所和工商所以及個體協會都送了花圈，尤其是那幾個修鞋的殘疾人，個個披麻帶孝，一直將老崔送進了墳墓……

責任編輯：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