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明是傍晚時分進家門的,門一開他就聞到了那種味道。是那種非常地道、熱騰騰的霉味。他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走進來。
房間里和一個月前離開時相比原封未動,幾乎每一樣東西都保留下了主人臨行時匆忙和張皇的痕跡。被子皺巴巴的一角還掛在床沿上,就那么掛著,離地面很近,在傍晚室內的幽暗中十分醒目。
窗戶全部打開之后那股味道仍然游弋著不肯離去。李黎明記得他自從天氣變熱之后已經很久沒開窗戶了。夏天一來,他就讓空調二十四小時開著?,F在,他站在自己一覽無余的房間里,不停地嗅著鼻子,就像一個身患重感冒的人。床頭柜上堆著攤開的雜志和光碟,一直散落到枕頭和地板上,一只茶杯里插滿了已經變成黑褐色的煙蒂。還有一個只啃了兩口的面包,當初牙齒咬過的地方有了一圈綠茸茸的霉毛,就像堅硬的石頭上長出的苔蘚。
離婚之后李黎明從來沒這么長時間地離家在外。在這一個月的時間里,一種變質和腐敗的味道肆無忌憚地在這個原本只屬于他的私人空間里蔓延和膨脹,而且還是在他本人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這個久違而歸的晚上,他有一些無措,也有一點輕微的驚慌。這樣的事情在他的生活中還是第一次,像是不小心收到一封不祥的匿名信。李黎明沮喪極了,他毫無防備。
長途出差之后李黎明有一天假期,也就是第二天,這是他特意給自己留出來的。這一天他本來打算用來睡覺和看書,但是現在看來,這個打算是泡湯了。晚上上床之前他仔細查看了一下他的被子,尤其是那些邊邊角角的地方,他用指尖捏著它們不斷地在眼前和鼻子下面翻翻嗅嗅,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正在菜市場上買豬肉的人。他沖了澡,然后坐在電腦前瀏覽信箱里的郵件和近期發生在本地的一些花邊新聞,等待頭發晾干。十點半是他平時上床的時間,這個晚上,他故意拖延了半個小時。身子剛一放平在床上,他就如愿地感受到了那股迫不及待的睡意。下意識里他伸出手去把縮在床頭的被子拽了過來蓋在自己身上,只拉到胸口附近,那股霉味一直斷斷續續襲擾著他,在睡著之后還一直旗幟鮮明地尾隨了很長時間。李黎明在腦子里提醒著自己,明天一定要把它拿到外面去好好曬一曬,一天不行就曬兩天,兩天不行就三天,反正這個家現在是他說了算。
一般情況下,李黎明中午不回家,在單位的食堂里吃一些比較簡單的飯菜,二兩米飯,少許青菜,最多再加上一些裹滿淀粉的肉團什么的之類,適度地減輕一些體重也是李黎明計劃之中的事情之一,他認為那將有利于身體的健康和離婚后的單身生活。
說是五點鐘下班,可辦公室里經常四點多就空無一人了。每個人似乎都有點非得下班之前去做的事情不可,至少給人的是這樣一種印象。李黎明也是其中之一。離婚前他當然不會傻到一下班就坐車趕著回家,單身之后他本以為情況會有所改善,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個人對著電腦打打牌,或者和朋友一起到酒吧之類的什么里面坐一坐,清凈倒是清凈,可總歸不是一種可以持續地拿來搪塞自己或者他人的理由。
現在,突然有事情等著他去做了。他要把整個家從頭到尾收拾一遍,他要和房間里的那些來者不善的異味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衛生間里不斷有東西在等他去洗洗刷刷。一次也不多,兩三件,洗完之后就晾到陽臺上去,把昨天下午的兩三件收回來。這樣的工作一直持續了一個星期,這種有條不紊的生活節奏對李黎明來說充滿了久違的新鮮感。李黎明計劃把塞在衣櫥里的衣服通通洗上一遍,還有他的枕巾、床單、涼席、球鞋,以及壓在床下和箱底的褥子、毛毯什么的。當然一次洗不完,但可以分很多次,在這類事情上,他向來都不急于求成。
還有他的被子,雖沒有必要再洗一遍,但還是應該拿出去見見陽光的。在李黎明的經驗中,陽光是一種具有強大穿透能力、無孔不入的好東西,可以把那些白糊糊的霉菌(想象中的)成群結隊地殺死或者趕跑。他晚上蓋著當天從陽臺上抱下來的被子,整個人很蓬松地躺在它里面,有一種被無限寬宥和迎接的感覺。
曬被子的工作一直堅持了三天,這三天天氣都很好。每天晚上李黎明都聞著一整天陽光的味道入睡,上下十分通泰。第四天早晨起來,李黎明從外面的日照情況判斷接下來的一天有可能會非常糟糕,天氣有轉涼的跡象。他把被子留在了床上。在單位吃過午飯之后突然就開始下雨,下得不大,但是很持久,很有耐心。李黎明坐在辦公室里看著窗外雨打芭蕉的樣子,心里覺得暖融融的,有一種很隱秘的愉快。
這天晚上關掉電視上床之后,李黎明在黑暗中把被子拉到了下巴上,他特意把鼻子湊了上去認真地嗅了一遍,這次帶有很明顯的驗證的目的,霉味果然減輕了不少,基本上已經若有若無了。這讓李黎明心中感到十分振奮,仿佛一縷春風吹進湖水。
現在,每天下班之后洗兩三件衣服、擦擦窗框椅凳什么的,逐漸成了李黎明生活中的一項內容,是一大段空虛之后的一個可以觸摸的硬點。他從不強迫自己。大多數時候,他是用自己的直覺來決定下班之后要不要回家洗那兩三件衣服的,所謂直覺,那本來就是一種無法度量和掌握、來去無形的東西,讓它充分地發育,在他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曾是李黎明一度所追求的一種境界。對于李黎明而言,不管是離婚之前的李黎明還是離婚之后的李黎明,這都是一種嶄新的體驗,一種換個角度對待生活的方式。他習慣把那些形形色色的意外放在生活的慣性和細水長流中去解決。如果換了他的前妻黃小陸,她肯定會在第一時間窮盡一切辦法將它們清除干凈,是那種斬草除根、大動干戈的清除,帶有很強的目的性。婚后李黎明也曾受過影響,但現在看來似乎已經沒有多大必要了。
在另一些場合下,李黎明給人的印象還是不錯的。這個白皙的年輕人話不多,接人待物都是很有分寸很溫文爾雅的樣子?;旧弦菜闶莻€整潔的人,像領口和皮鞋這樣的細微之處也從未有過授人以柄的地方??偟膩碚f,在他這個年齡段的那些男人當中,無論是在個人質地還是形象方面,都還算過得去,屬于中等偏上。
李黎明和黃小陸是經人介紹認識的。第一次見面是在黃小陸學校對面的一家咖啡館。地方和時間都是黃小陸定的,如果讓李黎明自己挑,他倒是更愿意選擇像公園、城市廣場這樣的地方,空間和視域都很開闊,避免了面對面的那種無的放矢和針鋒相對。除了環境上的問題,也許真的讓李黎明潛意識里感到不那么游刃有余的還有黃小陸的身份和職業。黃小陸是大學里的一位外語老師,舉手投足當中有一種不著痕跡的優雅。與此同時置身于咖啡廳里那種苦香味的彌漫和微醺中,讓李黎明不禁產生出一些恍恍惚惚的荒誕感,他和她這樣有目共睹地坐在一起顯然是某種人為的結果,也就是說,是為了結合和上床而坐在一起的。目的太明確了,越是心照不宣越是讓人覺得荒誕。不僅荒誕,還有些嘲諷的意味。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這樣,他哪里有機會和黃小陸這樣的女人坐在一起呢。黃小陸的頭發質量很好,是渾然一體的那種類型,像一匹有著生命力的沉甸甸的緞子。她常常習慣性地一低頭把遮住臉的那一部分朝后趕回去,很多女人做這個動作都做不好,但黃小陸做起來就很自然,經得起推敲。
喝完咖啡之后李黎明提出送黃小陸回學校。其實并不遠,就在馬路對面。天已經黑下來,在等待紅燈的時間里李黎明覺得應該主動說點什么,他就問黃小陸,以前談過戀愛沒有?黃小陸的下巴一直使勁往后收著,貼著胸口,仿佛很怕風吹進去似的,她沒看李黎明,說,當然談過,難道你沒談過?李黎明覺得自己毫無緣由地就被動了,干笑了一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過了一會兒,走到馬路對面,幾步遠就是學校的大門,李黎明沒等黃小陸開口就主動站住了,猶豫了一下,還是對黃小陸說,如果不是有人介紹我們認識,我覺得我不一定有勇氣去追求你。話里面藏著那個意思,但是虛虛實實,可進可退,給自己留了很大的余地。他沒有把握,不知道下面黃小陸將做何反應。沒想到黃小陸扭過頭來很突兀地問了他一個問題,她問李黎明,你抽不抽煙?李黎明一愣,猶豫了一下,下意識地做了一點保守說,偶爾也抽。黃小陸馬上說,我不喜歡抽煙的人,頓了一下,又補充說明道,我爸從來就不抽煙,我家里很少會有煙味,除非有客人來。李黎明也馬上補充說明道,我就是有時壓力大,或者應酬的時候才偶爾抽,很偶爾。黃小陸笑了,問李黎明,壓力大?你都有什么壓力?李黎明吃不準對方笑里的內容,這怎么說呢,什么壓力都有,各方面的。
李黎明的朋友們都羨慕李黎明,說他遇到了一樁成功的婚姻,他太劃算了。總的來說,李黎明本人對她也是比較滿意的,要不然他也不會后來在離婚這個問題上對自己一再妥協。至于從一開始就存在于兩個人共同生活中的一些皺褶,以及里面的灰塵,他認為那都在合理的、被允許的范圍之內,在接受黃小陸優雅的同時他就有思想準備要把它們也一同接受下來。事情后來到了那一步,問題只能是出在黃小陸身上,或者說,大部分地出在黃小陸身上。
他沒有那種被依附感,任何方面的。這種感覺的缺失對于像李黎明這樣一個生活并奮斗在現代城市里的男人來說,難免叫人沮喪,這使他的自我認同感中缺少了某種很厚實的成分。李黎明從不覺得自己對生活缺乏感受和評價能力,他認為自己理所當然有權利要求這些。
黃小陸那樣的女人不會隨隨便便就依附哪一個人的,不管這個人是她的丈夫,或者是別的什么人。即便是在性高潮中,她滴滴啦啦的幾綹呻吟也都是有選擇性的,只是出現在那么幾個關鍵的地方,非常節制。李黎明每次都鉚足了力氣,每一次自我超越自我突破的意識都很強。他越來越相信,他的妻子黃小陸,是一個有點不大一般的女人。
李黎明分析過這些,關于他和黃小陸,他覺得自己還是在結婚之前準備得不夠充分,說到底,這其實還是兩個人起點上的差異,也是最根本最無法調和的差異。一個從小到大并不需要怎么開口就應有盡有的人,你能指望她在婚姻中扮演你所希望的那種角色嗎?除去這些,婚后的生活中,他和黃小陸可以共同談論和關心的內容也確實少了一點,換句話說,李黎明所交際和掌握的圈子并不比對方大多少,也不能完全覆蓋對方的,這就導致了黃小陸在家庭生活之外的許多領域都并不需要去聽取和依賴他,她自有需要去聽取和依賴的人,在這個問題上,李黎明不愿意想到更遠,他的自尊心和他本人的婚姻一樣,都還遠未到那種可以承受一切的程度。
離婚是李黎明提出來的,黃小陸答應考慮兩天。兩天之內她照舊去學校上課、晚上九點之前幫一個電臺的朋友做節目,甚至還和他上了一次床,日常的項目一點沒少,但就是沒有關于這個問題跟李黎明做任何方面的探討。李黎明連挽回的余地都沒有。兩天之后,她告訴李黎明說她同意離婚。她沒有懷孕,兩個人一直住在按月租來的房子里,這些都讓事情簡單了很多。黃小陸出去的時候只帶走了一個體積不大的旅行箱,把很多帶有明顯婚姻生活特征的東西都留給了李黎明,包括那幅因為房間太小還沒來得及掛到墻上去的結婚照。李黎明一個人在寂靜的房間里惡作劇般地打碎了一瓶牛奶,奶汁飛濺在地板上猶如一朵怒放的蓮花。他想到了一句朋友們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現在不禁也把它從自己的嘴里說了出來,婚姻這東西他媽的就是一張紙,說沒有就沒有了。
認識王蕓是冬天來到以后的事情了,整個過程沒有絲毫的人為因素,一切不在李黎明的計劃和控制之中。對李黎明自己來說,似乎這也應該屬于他理解中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意外”中的一種。這個時候李黎明的獨居生活差不多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年了。一年的時間不算短,讓他各方面都發生了一些變化。雖然都是單身,但很多東西還是跟結婚之前有所不同。
那天是星期五。李黎明下班之后像往常一樣準備走到馬路對面去坐公交車。和每個星期五的下午一樣,等車的人黑壓壓的一團,就像陰天時天空里滾滾的烏云。李黎明離得很遠看見這些的時候心里突然產生了一陣煩躁,他覺得自己真他媽的無聊,這大街上所有的人都真他媽的無聊。這種想法的產生和膨脹李黎明自己沒有料到,很突兀,也很兇猛。他不想過馬路了,順手買了一份報紙,然后一邊翻著報紙一邊慢慢地沿著街道旁邊的人行路往前走去。他看到廣告版上一張的下半截用很大的篇幅登了一家鞋城皮棉鞋優惠酬賓的廣告,用了一些很極端的詞匯來吸引顧客的眼球。鞋城的名字叫“美聯”,離得不遠,前面十字路口轉過去就是。李黎明估計“美聯”可能是取的“物美價廉”的諧音,只是有點隱蔽了,不大好參透。這個念頭剛從腦子里閃過去,李黎明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十字路口,他猶豫了一下,拐了彎,打算到鞋城里轉一轉,反正離天黑還長。
李黎明并沒打算非要給自己買雙鞋不可,家里面還有一雙,還不算很舊。因此他在琳瑯滿目的鞋城中走得十分悠然,一副淡泊的樣子。王蕓的柜臺是電梯旁邊靠近排氣窗的那一個,一點也不醒目。李黎明走過去之后在那幾排鞋架上隨手就拎起一雙,很內行地用手指頭在鞋頭部位的皮面上摁了幾下。
王蕓也是有一些特別之處的。她沒有像那些處心積慮的生意人那樣馬上走過來,而是站在那里閉著嘴巴看著李黎明的全過程。李黎明把鞋子放下之后她才慢騰騰地過來,開門見山地問,多大的腳?
李黎明抬頭看見一個眉眼很端莊的女人,算不上漂亮,也不難看。兩只手抱著一只保溫杯,隔著一個很適當的距離站著,熱氣裊裊的。他隨口就報了自己腳碼的大小。王蕓的臉上的表情還是清水一樣的,目光在那幾排皮鞋上掃了過去,說,你這個尺碼這種樣式的已經沒有了。李黎明哦了一下,就把那雙鞋按原位放了回去。她把另一只拎了過來,說,你這個年齡的可以試試這雙。李黎明覺得這個女人的聲音和方式都有一些與別人不同的地方,起碼是不叫人抵觸和反感的那種。
本來沒打算,結果李黎明還是按照王蕓的意見買了一雙,回到家里就往衣櫥里隨手一放,過了十來天,天氣突然降溫,第一場雪也下來了。他這才想起把它拿出來穿上,沒想到兩只鞋竟然是一大一小。
李黎明記得王蕓當時對他說一個星期之內可以退換,現在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他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去“美聯”鞋城找王蕓的。王蕓還記得李黎明,這一點倒是出乎李黎明意料的。她一點也沒難為李黎明,說,當時就讓你試一下,你說不用,現在又來跑一趟。李黎明聽她這么一說心里就有底了,覺得自己這一趟沒有白來,開了一句玩笑說,當時我襪子上有個洞。王蕓就笑了,問他,左腳小右腳???李黎明想了想說,左腳,馬上又改口說,不對,是右腳。又說,不對,還是左腳。王蕓臉上的笑一路堅持了下來,說,你這個人挺有意思的,到底是左腳還是右腳?李黎明肯定地說,是左腳。
有了這兩次的基礎,李黎明第二天在公交車上又遇見了一次王蕓。車上人滿為患,李黎明一上來就被擠在了門口。王蕓正好坐在他對面,兩個人挨得很近,李黎明站著,王蕓坐著,狹路相逢,想裝作不認識都不行。李黎明一上車就看見了她,心里頭隱約地一跳,覺得自己半個月不到一連跟這個女人碰上了三次,看來也許真有那種叫做緣分的東西。他讓自己的目光在對方臉上停留了一下,在心里頭默數著一二三,如果數到三還碰不到她的目光他就決定不主動開口。剛數到三,王蕓正好把臉扭過來了。李黎明就對她笑了笑,王蕓稍一遲疑,也朝他笑了笑,笑得很輕也很自然。李黎明主動開口說,下班啦?王蕓說,下午沒班,我去幼兒園接孩子。李黎明想起來今天正好又是星期五,他們辦公室里也有好多人下班要去幼兒園接孩子回家。李黎明說,看不出來你小孩都上幼兒園了,你看上去不像那個年齡的。王蕓很領情似的嘴巴一抿,眼梢上竟飛快地閃過一抹羞澀,李黎明把這個細節看在眼里。他說,鞋子蠻暖和的,腳上一穿就脫不下來。王蕓也開了一句玩笑,那你可以多介紹幾個人來買,我打折給你們。李黎明說,能打幾折?王蕓說反正不會比你腳上穿的這雙貴就是。車里頭噪音很大,但因為離得近,所以李黎明感覺自己說話和聽王蕓說話都并不怎么費勁。王蕓坐在向陽的一邊,臉處在斑駁的陽光和連續不斷的搖晃中??瓷先ゾ捅仍诠衽_里面富有變化了。李黎明有這方面的經驗,他覺得這個女人的臉還是比較耐看的,經得住各種光線。李黎明認真地說,我說的是真話,單位里真有幾個人想買。王蕓想了想,也認真地說,那我留個電話給你。她摘掉手套,把手放進自己膝蓋上的包里面找了一會兒。李黎明以為她在找筆,沒想到她拿出來的是一張名片。
沒料到王蕓也是離了婚的,比他還大了兩歲。李黎明覺得意外,一開始他倒還真沒有覺得這個女人像是經歷過什么的,里里外外看上去都很清淡的樣子,現在這種情況反而讓李黎明有點猶豫了,他本來是打算把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控制在某個范圍和限度之內的。李黎明心里很清楚,他們之間現在其實是沒有任何障礙的,沒有障礙也就意味著沒有底線,沒有了進退的依據。
第一次是王蕓主動提出來的。王蕓與別人合租了一個套房,自己帶著四歲的兒子住在大間里,廚房和衛生間公用。在外面一起吃過午飯之后她很自然地提出說讓李黎明到家里坐一坐。李黎明明知故問,孩子在幼兒園?王蕓進一步挑明了,今天家里沒人,都去上班了。李黎明一下子就口干舌燥起來,眼睛不敢看王蕓。除了黃小陸,他到目前為止還真的沒經歷過第二個,而黃小陸也是一年前的依稀往事了。
在那上頭王蕓顯然和黃小陸不是一路的。很沉穩,又有一點逢迎,把姿態放得很低,帶給了李黎明從沒有過的風調雨順酣暢淋漓。這個下午,李黎明總結出來,女人之所以和女人不同,歸根結底還就是床上那回事。李黎明汗津津地下來之后沒有馬上穿衣服起床,就那么光著身子躺了一會兒,他聽著王蕓一個人在衛生間里有條不紊的水流聲,覺得整個世界突然變得很空曠,有了一種很開闊的縱深感。他點了一根煙,悄無聲息地抽了大半天,沒想到漸漸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太陽偏西。他聽見廚房里鏟勺在鍋里翻動,這種金屬和金屬碰撞發出的聲音在李黎明聽起來仿佛已隔世般久遠。
王蕓一直不提兩個人的關系問題,李黎明當然更不會提。至少對現狀他還是滿意的,至少,它解決了自離婚之后就一直時不時地來襲擾他一下的那個大問題。有時候下了班實在沒有地方可去,又不想回家,李黎明就主動到王蕓那里。他看見過一次她兒子,一個人趴在地板上畫畫、搭積木,屁股撅到天上去。兒子像他媽,也是個安靜的人,眉眼也像,王蕓叫他喊李黎明叔叔,他就口齒清晰地喊一聲,眼睛不看李黎明,照舊玩自己的。李黎明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的感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會說會跑的孩子,也不能說跟自己一點關系沒有,他找不到恰當的尺度去對待他,太親熱了不好,太冷淡太居高臨下了肯定也不好。
李黎明盡量讓自己不去想太多,但是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不想,不管怎么說,他和王蕓之間已經不知不覺占據了他日常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在兩個人的關系問題上,王蕓不表態,但并不表明這個問題不重要。他現在弄不清王蕓沉默背后的真實想法是什么,說到底,在李黎明自己看來,他們之間的這種關系其實是很脆弱的,說沒有就沒有了,但什么時候結束,似乎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界限。
有時候王蕓也到他這里來,在市場上順手買點菜帶過來,一頓晚飯就有模有樣了。她很快就掌握了李黎明的廚房和胃口。每次在李黎明這里,不管多晚,只要李黎明自己不開口,她從不會提出留下來。孩子是她的借口,也是她的保護傘。在李黎明這里過夜,本是一個水到渠成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不知為什么,李黎明一直不想讓它成為一個事實,他寧可穿上外套出來送王蕓來到馬路上為她攔一輛出租車。遇到鄰居熟人他主動地跟他們打招呼,此舉主要是用來幫助打消王蕓的疑慮的,也是為了在某些地方證明和洗脫自己。他想藉此表明什么呢?是保留,還是抵抗?可不管怎么說這都和王蕓以及他們的現狀有關。李黎明眼里的王蕓并非一個粗枝大葉的人,這樣的方式總歸比語言要好。
第一次留下過夜是在李黎明的一次酒后。李黎明平時是很少喝酒的,這一次他被一個粗魯的人多灌了幾口。在無限的膨脹中李黎明給王蕓打了個電話,然后在自己的床前吐了一地,王蕓趕過來為他打掃。暖壺里是空的,她去廚房又燒了一壺開水。外面夜風料峭,王蕓坐在床邊剝一只橘子,一瓣一瓣填進李黎明的嘴里。王蕓坐在那里的姿勢看上去有一股暖洋洋的味道。李黎明忽然想起來兩個多月前在“美聯”鞋城里看見王蕓時的情景,這個女人當時端著一杯熱水站在那里,也是這副熱氣裊裊的樣子,這激起了李黎明身體里的另一種欲望。他問王蕓,明天是早班?王蕓明顯猶疑了一下,說,是個晚班。李黎明就吐出了一口長長的酒氣,說,那你去沖個澡吧,明天可以睡個懶覺。
這是第一次,李黎明和王蕓一起躺在他自己的床上。他在心中暗暗地比較著他和以往經驗的不同,以往的經驗,也就是和黃小陸躺在這里,或者和王蕓躺在她的床上。接下來他肯定要和王蕓在這張床上干點什么,這也是第一次,當然會和以往有所不同。他在心里體會著這些,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沉默了一會兒。這時,王蕓在黑暗中突然說,李黎明,你這被子上有股不好聞的味道。李黎明心里撲騰了一下。王蕓把被子拉在自己鼻子底下,很認真地嗅了一會兒,接著說,你這屋子里太潮了,應該經常打開窗戶通通空氣,被子也要常拿出去曬一曬。李黎明馬上就想到了半年前自己房間里那次長霉的經歷,支吾著問,什么味道?王蕓肯定地說,你這房間里長過霉。李黎明就不做聲了,停了一會兒說,都過了半年了,那味道還在,我自己都聞不出來了。王蕓說,你肯定自己聞不出來,你早就習慣了,現在你身上都是這種味道。一句話說得李黎明心里又往下一沉,很嚴肅地扭過臉來,盯著王蕓問,真的假的?王蕓也繃著下巴在黑暗中很嚴肅地看著他,看了一會兒撲哧一下笑了,笑得不可收拾,被子下面花枝亂顫。李黎明就勾著腦袋把鼻子湊到自己胸口前,用力地嗅來嗅去,一副很不甘心的樣子。王蕓一把將李黎明的手抓過來,問李黎明,你說我身上有什么味道?李黎明的手被摁在了王蕓的一個關鍵部位上,順勢也用了一點力,說,什么味道?當然是狐貍味。這個風格明顯不是他們以前的,但是王蕓轉換和接應得都很自然,接著把自己的手伸進李黎明的大腿里去,抓住那個物件不放,不罷休似的說,誰是狐貍?你說誰是狐貍?!
李黎明考慮了一陣子,還是給了王蕓一把自己房子的鑰匙。王蕓這個星期下午正好沒班,從鞋城出來后就直接到李黎明這里來,把李黎明所有的衣服全都拿出來又通通清洗了一遍,被子也拆開了又是泡又是搓。在這方面她顯然是個有經驗的女人,和李黎明的拖沓、黃小陸的大張旗鼓相比,她的優勢就體現出來了,不動聲色就讓一切都改頭換面,是那種不動聲色的徹底,一種更實用的周全。李黎明每天下班回來都能看見陽臺上那些滴著水的衣服,看見自己的衣櫥和箱子都大張著嘴,地板上到處亮晶晶的,是一副吐故納新、大徹大悟的局面。
春節前的一個星期天,李黎明和王蕓一起去家具城看家具。沒想到在這里碰見了黃小陸。快一年沒見,黃小陸基本上沒什么變化,照舊是很光鮮、很脫俗的那種舉止和神情。黃小陸身邊也多了一個男人,很有派頭的模樣,似乎比李黎明大了幾歲。黃小陸很大方地介紹他跟李黎明認識,對他說這是自己的前夫。他掏出自己的名片雙手遞給李黎明,李黎明接過來掃了一眼那上面的頭銜,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是一個體面的人。
黃小陸問他,快結婚了吧?李黎明笑笑,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王蕓,問黃小陸,你呢,什么時候吃你的喜糖?黃小陸很隆重地把那個男人往跟前一推,說,就是他了,雞也好,狗也好,也只能這樣了。這句話李黎明聽起來不舒服,但那種不舒服也就是在心里頭一劃而過。他也沒覺得怎么樣?,F在這種局面也許才是自然的,他和黃小陸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以前不知道就怎么陰差陽錯地跟黃小陸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一年過去了,很多事情仿佛都很不真實,遙遠得像是在上一輩子的夢里,一點痕跡都抓不住。其實,他到現在還是沒真正弄明白,像黃小陸那么優秀的女人,當初怎么就那么著急要把自己嫁出去呢,而且還選擇了他李黎明這樣的人。
作者簡介:王玉玨,男,漢族,1983年2月生,現居山東濟南。先后畢業于中國人民解放軍濟南陸軍學院、南京陸軍指揮學院,中尉軍銜。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