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晨,小姑起床穿第一件衣服時,突然想外出吃早點。吃了早點后,直接去探監。
早點,小姑喜歡吃小籠蒸包,龍鳳街馬家小籠蒸包,湯餡的,咬一口滿嘴流油,味道是K市金成區最好的,也是最古老的地方名吃,獨一無二,據說起源于明朝中期。
馬家小籠蒸包,小姑想了想,大概有兩三個年頭沒去吃過了,突然想起來了,饞蟲就像一群龐大的螞蟻瞬間爬滿了小姑的全身,口水也流了下來,濕了前胸,令小姑有了些厭惡。
小姑洗刷好,順手拎起門后面的一袋垃圾,打算去吃馬家小籠蒸包的路上,順便把垃圾倒掉。垃圾點在樓下不遠處,小姑下樓后猶豫了一下,沒有把垃圾倒在這個垃圾點,而是提著垃圾袋繼續往前走著,好像前面有一樣什么東西牽引著她,不能使她駐足,步子就有點急匆匆的了。
去龍鳳街吃馬家小籠蒸包,要穿過永舜大街,再往西走上不足300米,然后右拐一條南北小胡同
馬家的小籠蒸包店鋪,在這個胡同口的三角地段上,門面是四根殘了的石柱子和一對雄壯的大石獅子。石柱子和石獅子都有些歲月了,風化得像失鈣的骨頭早已失去了原形,尤其是那對石獅子,鼻子被人觸摸得油光放亮,深深凹了下去,露著一張殘缺而幽默的臉。
小姑穿過永舜大街走了不足50米,突然看到了一個厚重而又高大的背影。
這個厚重的背影像是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剛才還沒有,轉眼工夫就在眼前了,像一個尖銳的釘子扎她的眼睛;孑然一身,似停似走,身形有點飄逸,始終距她不足兩米遠。
這個厚重的背影,小姑越看越熟悉,連上面的汗味,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像是她的什么親人的,她努力搜索遍了所有的記憶,也沒有搜索到這到底是她的什么親人,緊走幾步想超過去看一看這個人到底是誰,這個人影卻始終和她保持著這個距離。小姑大惑不已。
當小姑終于認清眼前的這個人是汪志樸時,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自己的嗅覺,心里還是禁不住“咯噔”了一聲,提著的一塑料袋垃圾,也散落在地上。
小姑說,志樸,是你嗎?
媛媛!汪志樸那厚重的背影,明顯顫抖了一下,回頭看著小姑說,你看看,怎么不會是我?
小姑的奶名叫媛媛,大名叫任媛。
媛媛!汪志樸說,我是專程來看你的,媛媛!
小姑看著汪志樸有些蒼老了的面孔,心怦怦地跳著,嘴張來張去想說點什么,卻不知說些什么,或者不知從哪里說起。心里酸楚楚的,痛苦凝聚在臉上煞白煞白,淚水在眼眶里打了幾個圈圈,就無聲地流了下來。
天旋地轉,小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姑是K市原副市長張天浩的妻子。
三年前,小姑的丈夫張天浩牽扯進了一樁腐敗案里,涉及的事兒不是太大,錢也不是太多,也不是主犯,如果及時向辦案組交待問題和積極退款,起碼不會重判。然而,張天浩卻死死撐著,面對辦案組強大的攻勢,不但堅持不交代、不認賬、不檢舉三不主義,而且還自殺未遂兩次。人證物證俱在,辦案組不怕你沉默,也不怕你覓死尋活,該拘留拘留,該抄家抄家。干警抄小姑的家時,又從小姑家廢棄了多年的浴盆一側的檢查口里,慢慢拖出了幾個黑色的塑料袋。一一打開,竟然有一百多萬來路不明的現金和存折,還有一些昂貴的金銀首飾。干警目瞪口呆,小姑更是目瞪口呆,竟然不知張天浩何時把這些東西藏匿在這里面。
你硬充好漢不檢舉揭發別人,別人不一定不檢舉揭發你。
不久,案子越挖越大,包括張天浩包養情婦,給情婦買了樓房和轎車的事情,也被檢舉揭發了出來,終審判了無期徒刑。小姑也就隨著張天浩的案件,在K市成了焦點人物。
小姑是一個非常要強的女人,市文化局的副局長,分管文化稽查、電影公司、四平調劇團、影劇院等工作,經常組織一些大型的娛樂活動,報紙上有名,電臺上有聲,電視上有影,是地方名人,一個場面人物,張天浩犯什么樣的罪,小姑都能承受,也能為張天浩承擔一些壓力,甚至可以替張天浩活動一下,比如找找領導,找找父親的老關系,老朋友,做好張天浩的工作,讓張天浩積極認罪伏法等。能少判一年是一年,但是,張天浩包養女人,而且這個被張天浩包養的女人竟然和小姑重名重姓,還給張天浩生了一對龍鳳胎,孩子都十三四歲了,小姑實在無法接受,一點也無法接受。小姑得知這一事實之后,萬念俱滅,心想,組織愿意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吧,給他找什么找!不久,小姑請了長期病假,再也沒在單位露過一次面。這樣,死亡的陰影和魔鬼一樣的歲月,開始蠶食小姑那虛弱而又疲勞的靈魂和肉體,讓她無法擺脫。
小姑不是張天浩的原配。張天浩的原配死于車禍。也正是這場車禍以及張天浩原配的死亡,小姑和張天浩才有了這場姻緣。
那是1988年秋天,K市金成區叫金成縣。張天浩是這個縣的常務副縣長,三十二歲,是市委書記親點的、市委組織部跟蹤考察的重點培養對象,是K市最年輕、學歷最高、社會形象很不錯的副處級干部,剛提拔到副縣長崗位上不到一年。這樣一個有出息的副縣長,攤上了這樣一樁塌天大禍,其震動力在金成縣是可想而知的。二十一歲的小姑,大學畢業分配到金成縣縣政府綜合室工作不足三個月,耳濡目染了縣幾大家主要負責人對這個事件的重視程度。縣幾大家的主要負責人,又是吊唁,又是慰問,不但出席了追悼會,還非常關注事故的處理過程及結果。縣政府辦公室的下屬科室,當然包括他們綜合室,從主任到大小的秘書及勤雜人員,瞅空就往張天浩家里跑,大表忠心。七天的喪期里,政府大院里就像死了老爹,令人心里很不舒服。小姑雖然畢業不久,也知道張天浩將來的前途不是常人所能料及的,也知道人心是肉長的,對死者的關注和悼念是人之常情,還是非常反感大家的做法和表現。小姑心里嘀咕,不就是因了張天浩是一個仕途比較看好的副處級干部嘛!若是一個小小老百姓也攤上這樣的大禍,你們會這么做嗎?你們絕對不會!還有你張副縣長,也很夠意思,人死了是不會復生的,死者年紀輕輕的,干嗎興師動眾像發老喪?
——小姑的看法是非常正常的,代表了大多數普通人的心聲。所以,張天浩的妻子遭遇車禍死了,小姑表現出了少有的冷漠,一次也沒去,包括吊唁。
小姑出身在行伍世家。爺爺是將軍帶過兵打過仗,父親雖然不是將軍卻是正師職軍官,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都有父親劃過的痕跡。1971年,舉世震驚的“9·13事件”扯進了父親,父親坐了牢,小姑家才從軍界退了出來。那一年,小姑5歲。1981年秋天,父親出獄后,兩個兒子一個早已去了南京,一個去了大西北,死活不知,小姑和母親又在家靠糊紙盒為生,家境凄涼,難以為繼,父親帶著小姑和母親,舉家從京城遷回了老家,在金成縣這個小縣城里沿街租賃了兩間房子,做起了普通人家,靠賣煙酒糖茶為生。正是這樣的一戶人家,使小姑在逆境中自強不息,出類拔萃,二十一歲就大學本科畢業了。也正是這樣的一戶人家,這樣的背景,喪偶的張天浩盯上了小姑。
張天浩沒出事之前,常自命不凡地在小姑的耳邊賣弄,說,我之所以能夠混到現在這個地步,高人一頭,是我步步遇上了貴人。高中畢業回鄉務農,我遇上了一個好公社書記,沒費多少勁就被推薦上了大學;在大學里讀書時,我遇上了一個好系主任,大二就入了黨……然而,面對張天浩的賣弄,小姑不以為然。
張天浩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其父張禿子厭惡面朝黃土背朝天、地里刨食的生活方式,整天游蕩在集市上偷偷摸摸做一點倒買倒賣的小買賣,賺錢。這種職業,在那個時代叫投機倒把,是資本主義尾巴,是嚴令禁止的,一旦讓上級抓住了,不是讓你游街,就是批斗你,很令鄉親們唾棄。回鄉務農的張天浩一怒之下,折了父親張禿子的秤桿子,并及時、積極向上級報告父親及其他投機倒把分子的行蹤,公社里就把張天浩樹立成了一個敢于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青年典型,登了報紙上了廣播,成了全縣有名的先進典型,青年人學習的榜樣,被推薦上了大學,是最后一屆工農兵大學生。這些在小姑看來,張天浩只不過是一個小人,是猶大。后來小姑又了解到,張天浩所遇上的那些貴人,就是因了制造了張天浩這樣的一個典型,一一得到了政治上的實惠。那個公社書記,因了培養了張天浩這個典型,被提拔成了縣委副書記。那個系主任,因了培養了張天浩這個典型,擢升上了大學的副校長,提拔張天浩為金成縣副縣長的市委書記,也因了培養了張天浩這個典型,不久到了省里任要職去了。你張天浩不過是別人撈取政治資本的一樣工具,賣弄什么?!所以,小姑一聽到張天浩的賣弄,頭就疼,胃就翻動,就想嘔吐,就會感到張天浩的檔次太低,就從心里瞧不起他,就譏諷他,就會感到她和張天浩的姻緣,是一生中所犯下的最不可饒恕的錯誤。
那時間,張天浩的妻子死也罷,不死也罷;張天浩有前途也罷,沒有前途也罷,那是張天浩自己的事情,怎么會與別人的生活有干系?——特別是與小姑這么個小秘書!然而,小姑做夢也不會想到,就是因了張天浩的妻子攤上的這場車禍,因了他妻子死了,因了他是她的頂頭上司,因了他是K市最有前途最年輕的副縣長,她的這一生的命運就與他有了干系。
人生是個謎,是個魔鬼。世上,往往沒有任何干系的人,也許是最有干系的人了;互有干系的人,反而老死不相往來了,使你的一生都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這也許就是人的命運吧!
那天,小姑像往常一樣下班回家,父親在院子里的葫蘆架下發表演說。國內國外,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歷史的,政治的,軍事的,眼下的,海說一氣。此時的父親儼然是一個指揮千軍萬馬、運籌帷幄的將軍,一個國家元首,嗓門洪亮,激情蕩漾,手舞足蹈,唾沫飛濺,在那里高談闊論。
父親已經不知自己的姓氏名誰,已經不知自己在社會上是何等身份了。小姑想提醒一下父親,但是,當小姑看清楚是副縣長張天浩在洗耳恭聽父親的高談闊論時,非常驚訝,忙把來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心里嘀咕著說,怎么會是他?迷惑不解地悄悄繞道進了自己的房間。——小姑不樂意在這種心理狀態下,還是在自己家里,和一個還不怎么熟悉,甚至有點鄙視的副縣長張天浩接觸。然而,父親似乎專門盯著小姑的行蹤。小姑前腳踏進房間,父親后腳就在葫蘆架下大呼小叫小姑了,讓小姑趕快過來倒茶,還豪情萬丈地說,張縣長來了,你沒看到?怎么不打招呼就進屋了?小姑只好穩定了一下情緒,硬著頭皮很不情愿地從房間里退了出來。
張天浩自從第一次走進小姑家的大門之后,竟成了他們任家的常客,隔三差五就屁顛屁顛地跑來了。不再單純聽父親的高談闊論了,像他們任家的奴才,什么臟活累活都搶著干。腰都累彎了,還滿臉樂呵呵的,說,做官啊,常體驗一下勞動的滋味,才不忘本!這令父親非常欣賞。
真有水平!小姑常厭惡地想。
張天浩經常這樣來拜訪父親這樣一個已沒了社會地位和榮譽的人,小姑終于感覺出來了,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小姑根本沒有看得起張天浩。心想,你張天浩算什么屁官?不就是金成縣一個小小的芝麻粒大的副縣長嘛!老任家雖然從云端落到了谷底,父親出獄之后,出沒在我老任家的烏紗帽,比副縣長這頂烏紗帽大得多了的多得是。像父親在解放戰爭時期、抗美援朝時期的那些老部下,那些在戰壕里有生死之交的老戰友,以及父親老戰友的子女們,隨便從他們里面撥拉出幾個來,足能把你張天浩嚇個半死!
父親雖然因了1971年的“ 9·13事件”落上了反革命罪名,小姑卻從來沒有像外人那樣小看父親。父親在小姑的眼里絕對是一個不平凡的人物,否則,父親絕對不會有輝煌的歷史,舉世震驚的“ 9·13事件”,也不會與父親有什么聯系。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見過大世面的父親,在與張天浩的交往中所表現出來的水準,弱智得不如一個打坷垃的老百姓,是小姑做夢也不會想到的。
父親非常喜歡收藏字畫,張天浩就千方百計地投其所好。那時候,國內的幾個知名書畫家的字畫還不怎么值錢,卻也極難求到他們的真跡。然而,張天浩卻像變戲法似的,今兒搞來一張,明天又送來一幅,不要說是父親了,就是對書畫名人有些了解的小姑,看著這些字畫,也有點目瞪口呆。
后來,張天浩又發現父親也喜歡養花,小姑的家里又成了各種名花異草的集結地,各類花卉不斷,鐵樹、君子蘭、蘭草等名貴花卉,把個父親打發得整天樂得合不上嘴,使父親對張天浩表現出了出奇的熱情和喜歡。父親起初稱張天浩“張縣長”,不久喊“小張”,后來又發展成了“小浩”,父親像是找到了在心目中占據著重要位置的、丟失已久了的一個兒子。父親不是今天讓小姑捎信讓張天浩來家里吃頓飯,就是明天要張天浩來家里喝茶,把小姑厭惡死了。
后來小姑常想到一個問題,張天浩過去所遇上的那些“貴人”,是不是這樣交往上的?!
讓小姑感到為難的是,由于父親對張天浩的過分的親熱,張天浩的膽子大了起來,三天兩頭把小姑叫到他的辦公室里,以安排工作的名譽,不是送小姑一個小玩具,一瓶法國香水,就是一支價值不菲的鋼筆,或者手表什么的,目的是博得小姑的歡心,卻使小姑的心情越來越糟糕了。以至后來,小姑看到縣政府的大門就眼黑。讓小姑感到更可怕和驚駭的是,張天浩只要喝多了酒,來到班上第一件事,就是讓通訊員把小姑叫到他的辦公室里安排工作。小姑不去,張天浩就不厭其煩地讓通訊員一次次地叫。一次,張天浩又喝多了,小姑也不知道,通訊員說張縣長叫,小姑想也沒想就急匆匆地來到張天浩的辦公室里。小姑剛進門,張天浩順手關上門把小姑死死抱在了懷里,大有要強暴小姑之嫌。小姑萬分驚恐地掙脫出來,對驚駭、恐懼、憤怒的心理也做了緊急處理,流露在臉上的表情還是不能完全掩蓋所承受的屈辱。人們在小姑的背后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反而讓小姑感到是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不但感到害臊,還抬不起頭來。
小姑多么想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啊,然而,張天浩具有非凡的偽裝能力,落在縣政府同僚眼里的形象,絕對是正人君子的那種。張天浩在他辦公室里對小姑做出的這些,小姑如果說出來,別說他人不會相信,就是父親,也絕對不會相信的!到頭來蒙受屈辱的仍舊還是小姑,小姑是不會做這種低智商的事情的!小姑惟一的辦法就是,張天浩再怎么喊她,找她,她再也不單獨去他的辦公室了。小姑千方百計地躲避張天浩,還是不行,后來,小姑一怒之下放棄了秘書這份工作,去縣檔案局做了一名館員。
他們任家有一個不被外人所知的秘密。
小姑4歲那年,在任家一次家庭宴會上,父親對老上司、老戰友汪杰表忠心時,把活潑可愛非常討汪家喜歡的小姑,張嘴就和汪杰的小兒子汪志樸定了娃娃親。汪家只有四個兒子沒有女兒,非常珍視任家的這份許諾,隔三差五把活潑可愛的小姑接過去住上一段時間,吃的穿的都隨小姑的便。汪志樸比小姑大六歲,雖然是汪家的小兒子,爹娘的心頭肉,爹娘對他一點也不嬌生慣養,把他歷練得像一個大人,處處維護著小姑,使小姑非常喜歡這個小哥哥,經常騎在他的膀子上,捂上他的眼睛猜猜她是誰。后來兩家攤上了這樣的事情,汪家更加看重這個事情了,把小姑接過去,十天半月不送回來是常事。父親出獄之后,也就是舉家回到老家之后,父親通過各種渠道慢慢知道了他之所以與舉世震驚的“9·13事件”有了聯系,之所以蹲了那么長時間的監獄,是被老上司、老戰友汪杰套住的!——那時,上邊下達的行動命令根本沒有父親的任何事情,汪杰在執行命令的一瞬間,自作主張,用紅藍鉛筆圈上了父親的名字,父親就與這件事情有了聯系。父親稀里糊涂有了一個反黨反革命妄圖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事情的內幕竟然是這個樣子的,對父親刺激太大了!得知內幕的那一剎那,父親簡直要瘋掉了!大雪飄飄,寒冷至極,父親跑到院子里,大哭大叫著,說,你這個狗日汪杰!你有野心,你想搞分裂,你想反黨反社會主義,你想顛覆國家政權,你他媽的就該死!沒有戰爭了,我就想一家人平平安安地活著,你……你千不該萬不該臨死還要我墊背!接著,父親決定和汪家斷絕了一切關系。小姑與汪家的感情已遠遠勝過家里,早與汪家融為一體了,而且剛被汪家接走,父親還是把小姑騙了回來,閉口再也不提小姑和汪志樸之間的事了。當然也拒絕汪家再來接小姑了。同時,父親也編出了無數個讓小姑可信的理由,千方百計阻止小姑和汪家人來往,——特別是與汪志樸的接觸。
后來,父親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盤記錄著汪杰一些什么東西的磁帶,鉆進臥室里,關上門子,不吃不喝,反反復復地聽,一聽三四天。父親從臥室里出來的那天,人不但消瘦了許多,憔悴了,神經也好像出了大毛病,再也不能聽到別人提起汪杰家的任何事情,再也不能看到汪家的任何人了。誰提,父親就會怒火沖天,就會歇斯底里破口大罵,就會有殺人的那種沖動……
母親勸父親,說,老汪可能感覺你是他線上的人,用你最放心,他就那樣做了。
父親憤怒了,拍著胸脯說,我是他的人?我是他的什么人?他爺爺?他孫子?我跟了他那么些年,從解放戰爭到抗美援朝,南征北戰,命都丟了幾次,我才知道他從來也沒有把我當人看,沒把我當人看啊……他說我不過是他的一條狗,一條狗,只有服從,沒有違背!
父親說著哭了,老牛叫似的,“嗚嗚”地哭了。哭得非常悲痛、傷心。
這——,怎么可能呢?!母親驚慌失措,淚水也不斷地流著,說,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不可能?父親把眼瞪了起來,那么,他們搞得這些污濁事,怎么我……我……
母親怔在了那里,忙問,那——,他對咱家媛媛……也是……
你去聽聽那磁帶,他說媛媛也是他手中的一粒棋子,他就是這樣向組織交待的,還信他什么,信他什么。母親從房間里出來,臉變得發紫發青,渾身顫抖,像狂發著一場暴風驟雨……
——躲在背處的小姑十分恐懼地幾乎耳濡目染了父母談話的全部過程。
但是,已經非常懂事的小姑,是無法忘懷舊事的。
父輩的事情,小姑永遠也搞不清楚,她也不想搞清楚。
汪家人,特別是汪志樸對小姑的情感,小姑刻骨銘心地感到,這是真的,真的。這個世界上有了汪志樸,才有了她小姑。他們是無法分割的,無法分割的。每每使小姑想起這些來,心里就會發脹,就有淚在心里流。小姑上大一的時候,這種情感越來越濃烈了,像塊有靈氣的粘狀混合物,死死地粘在小姑的情感區域里翻江倒海。小姑不止一次想清除這些傷痛,完全徹底地清除這些傷痛,一絲不留!可是,小姑越想清除這些傷痛,這些傷痛越像魔鬼一樣變本加厲地糾纏著她,使她茶飯不思,精神頹廢。
小姑的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沿了,她要瘋掉了,然而,一個周末的下午,汪志樸像幽靈一樣出現在了學校寢室的門口,天空立時云開霧散,晴空萬里,隨著小姑擁在汪志樸懷里的那一場失聲的痛哭,心情不但平靜了下來,臉上也綻放出久違了的笑。大學畢業的時候,小姑是鐵了心要跟著汪志樸一翅子飛到京城,在京城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結果有人向父親告了密,父親和母親親臨學校,父親又以死、以斷絕父女關系相要挾,讓小姑堅決、徹底脫離汪家,脫離汪志樸。小姑和汪志樸怎么給父親下跪,父親就是不松口,小姑死的味道都有了,父親也不放棄自己的觀點。后來,不是父親心臟病突然復發了,小姑動了惻隱之心,汪志樸又留給了小姑一封長信突然走了,小姑根本就回不了金成縣,也不會和張天浩有什么瓜葛。
張天浩和父親頻頻的接觸,互相討好,也看出了個所以然的母親,提醒父親說,老任,這個人絕對不行!
怎么個不行?
心術不正,目的也不純,是在打咱家媛媛的主意。
打媛媛的主意,又能怎么啦?
父親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
父親見母親臉色不對,又說,他想打,就能打成啦?再說,你又沒鉆進人家的心里去,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是在打媛媛的主意?
父親還說,人家是副縣長,是K市前途無量的副縣長,你怎么就認為人家來咱家和我說說話,就是打咱媛媛的主意?就算是打媛媛的主意,好吧?我也有把媛媛嫁給他的想法,好吧?可媛媛和姓汪那臭小子在學校里搞的那一出,路人皆知,臭名遠揚,人家還不一定要她哩!
我不聽你說這么多廢話!
媛媛再孬,也是我生我養的!母親很生父親的氣,說,那10年里,兒子都和我們斷絕關系了,跑的跑,走的走,就我和閨女……這樣……這樣過來了,不容易啊,不容易啊!我心里苦,孩子心里也苦啊,我們都熬過來了,咋還要逼孩子去苦啊?老任你說說,你說說,你給我說說呀!
還有,和汪家的這檔子事,再說也是你惹的禍。你不拿著媛媛向人家表忠心,媛媛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還有,你和老汪的恩恩怨怨,和孩子們又有啥關系,又有啥關系啊!
我不管這些,我不管你們這些,我也管不了,可我把丑話說在頭里,我情愿讓媛媛嫁給仇家做媳婦,也不要媛媛嫁給這個姓張的。除非是我死了,我一萬個不同意!
還有,你弄來的那盤破磁帶,老汪在里面那樣說,這些天里我突然琢磨起來。我琢磨來琢磨去,我琢磨著老汪那些侮辱你,罵你的話,是為了救你,救我們這一家人家,救我們媛媛和他家志樸,我們怎么就往壞處想人家老汪了,我們怎么就往壞處想人家老汪了?
母親又嘟囔著說,你想想,老汪不那樣說,能判你這么輕?能把你放出來這么早?能……
父親急了,大叫著制止母親說,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政治這東西,你們女人懂個狗屁?!
一天,小姑再也無法忍受父親和張天浩的行為了,非常氣憤地責問父親,說,爸,你是不是真要我嫁給張天浩?父親說,是又咋啦?小姑說,老爸,我告訴你,連門兒也沒有!然而,父親卻一邊擺弄著張天浩給他搞來的那些花卉,一邊十分神秘地“嘿嘿”的笑,一言不發。小姑更加惱火了,說,老爸,你告訴他姓張的,我七八歲時就是汪志樸的人了,讓他趕快別做這個夢了。一個縣長這么不要臉,我一個大頭兵,一個女流之輩,也不是個不敢撕下臉皮來的人!
小姑萬萬想不到的是,小姑的這么幾句氣話竟然氣得父親一腚蹲在了地上,口吐白沫,昏了過去,直到去世的那天,也沒能從床上站起來。
然而,得了大面積腦溢血的父親,躺在病榻上,生命危在旦夕,也念念不忘小姑的婚姻大事,輸著氧氣還用那雙無力的,已經爬滿老人斑的手,看著小姑和張天浩比來劃去,非常吃力,強硬,反反復復地說,你和浩,你……你們……辦……辦了,馬上辦了……
父親說過,頭一歪,再也沒有醒來。
在父親床前的母親,呆了,死死抓著父親的手,老淚縱橫,企盼著小姑立時給父親一個交待,說,媛媛,娘實在是幫不了你了,趁你爸還沒走遠,你認……認命吧……
小姑“撲通”一聲雙膝跪在了父親的床前,面如死灰。
小姑是在她23歲的那年夏天嫁給張天浩的。
小姑說服自己嫁給張天浩的理由,是張天浩在防洪救災中救了她的命。
他們結婚的那天晚上,客人都走了,都走沒影了,小姑仍舊不能接受這一事實,“哇”的一聲撲到床上“嗷嗷”痛哭,張天浩很知趣地去了另一個房間。小姑哭著起來跑進了衛生間,反鎖上門,脫光衣服,渾身顫抖地躺在浴盆里,繼而狠狠地把右手伸進了叉開的襠里,咬著牙,死死地掏出了一手血。小姑不能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她心愛的男人,她也不會留給她不愛的男人,哪怕這個男人有多么優秀。這是小姑的原則,也是小姑在心里對汪志樸的一份承諾。
后來的日子里,張天浩對小姑的身體有要求了,小姑都是被動地接受。然而,小姑一旦意識到她的身上不是汪志樸而是張天浩時,她都會默默地流淚,心情糟糕透了時,她會把張天浩憤怒地從身上一把掀下來,一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也不讓張天浩近身。
張天浩總是深更半夜歸來,只要過了零點,哪怕過了一分鐘,不!幾秒鐘,小姑也會把門從里面掛上雙保險鎖死,任憑張天浩把門敲爛,把鄰居震醒,小姑也不去給張天浩開門……
一切都結束了,都結束了!
小姑寫好了協議離婚書,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離開這個令她心碎的家時,她的眼睛觸摸到了一樣東西。這樣東西是散落在地上的一個很不起眼的信封。信封是一個陳舊的信封,用過的信封,霉跡斑斑,上面的字跡是汪志樸的,小姑心動了一下,彎下腰來死死地把信封抓在了手里,貼在了怦怦心跳的胸口上。小姑不知道把這個信封在胸口上貼了幾時,當她慢慢地打開時,她沒想到的是里面有一個存折,有一封非常簡短的信。信上的字跡竟然是張天浩的,她慢慢地念出了聲。
媛媛:
我的媛媛,請你允許我這樣輕輕地叫你一聲好嗎?
當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我想我應該是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我是真心愛你的,愛你勝過我的一切!
我知道你不愛我,你愛的是汪志樸,但老天卻讓我擁有了你,盡管咱倆的結合這么不理想,可我一個農村出來的窮小子,已經很知足了。
這是留給你的,是這些年來我的全部工資和獎金。它是干凈的。相信我這一次,好嗎?
另,我還要你好好活著,要你好好地活著,堅強地活著,活好屬于你的每一分鐘!
張天浩敬上
張天浩,你這個混蛋!
你既然知道,你為什么還要這樣?
天啊!你這個混蛋,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你為什么還要這樣啊!
小姑雙膝跪在地板上嚎啕大哭了。
小姑和張天浩結婚這些年來,小姑哪怕是輕輕地咳嗽一聲,張天浩只要在家,絕對是一聲不吭地要么給小姑熬上一碗姜湯,要么給小姑熬上一碗梨糖水,然后端著碗,拿著湯匙輕輕地吹著送到小姑的嘴邊,小姑討厭地把湯水推灑了,張天浩仍舊滿面笑容在走進廚房。
無微不至。
天啊!張天浩你這個混蛋,你既然知道我一生不會再裝下其他男人了,你為什么,為什么還要這樣啊……
……
小姑看到汪志樸的這天早晨,小姑準備吃了早點,然后去監獄給張天浩送一些日用品。
這天是X監獄每月一日的探監日。
三年來,這個日子無論趕上什么樣的天氣,又遭遇了什么樣的情況,小姑一次也沒有放棄。盡管每次都被張天浩拒絕,至今連面也沒讓小姑見過一次,小姑非常理解,照去不誤;每次都要買上一些張天浩喜歡吃的東西,喜歡抽的煙,寫上一封簡短而又溫暖的信,讓獄警轉給張天浩。
汪志樸扭過臉來,輕輕地喊了小姑一聲“媛媛”,說怎么不會是我呀,小姑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身體里壓抑了那么久的那股力量,瞬間爆發了,眼前頓感一黑就不知身在何方了。
小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赤裸裸地被汪志樸擁著,躺在一張寬大的床上。床松軟無比。白色的床墊,白色的被褥,白色的枕頭,白色床單,一切都是白色的,包括墻壁和窗簾都是白色的。小姑驚慌失措地掙脫了出來,穿好衣服,仔細看了看這里竟然是一家賓館,汪志樸還在睡著,睡得非常安詳,嘴角上還掛著幾絲很滿足的笑意。小姑邁不動步子了,非常想再躺在汪志樸的懷抱里再死死地睡上一覺;這一覺,哪怕是幾分鐘,幾秒鐘,也很欣慰了。突然,小姑激靈打了一個寒戰,還是有點不知所措地走出了這家賓館。
室外已經是燈火輝煌了,大樓上各式各樣霓虹燈使這個小小的縣城撲朔迷離了起來,五花八門的流行歌曲,緊緊圍追堵截著你的耳朵,使你的耳朵脹脹地疼。
小姑記得這是早晨的事情,怎么轉眼間就深夜了哪?
回到家里的小姑,疲倦地打開防盜門,進屋,打開室內的燈,實在是無法平靜下來,顫抖著雙手無力地打開了窗戶,男歌手那時斷時續凄怨的歌聲擠滿了她的胸腔——
“你靜靜地離去
一步一步孤獨的背影
……
告訴你我心里多么地愛你
……花靜靜地綻開
在我突然想你的夜里
多想告訴你
其實你一直都是我的奇跡
……”
小姑淚流滿面了,慢慢地關上窗子,把這種憂傷堵在了外面,手扶著沙發慢慢地坐下,突然手機響了,未能料到的是,手機的鈴聲仍舊是這首令人愁腸百轉的流行歌曲。
小姑渾身顫栗地迅速地截斷了這首流行歌曲,接聽電話。
電話是小姑小時候的同學婕從北京打來的,婕和小姑說,老任,汪志樸死了,你倆畢竟好過一場,你是不是來吊唁一下?
什么?
婕,你說什么?
你再說一遍。
汪志樸死了,癌癥死的,昨天夜里死的,你是不是來吊唁一下!
作者簡介:陳宜新,山東省作協會員,先后在《山東文學》、《時代文學》、《飛天》、《青海湖》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50余篇(部)。短篇小說《箏情》等小說被《小說月報》等雜志轉載;小說《一枝花》等,獲省市文學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一部。現供職于山東省成武縣城鄉建設局。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