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5日是周恩來總理誕辰110周年紀念日,為此,本刊記者先期赴北京專訪了周總理的侄女周秉德。
周秉德是周總理三弟最大的女兒,自12歲住進中南海,在總理身邊生活了十余年。周秉德因此成為與他關系最密切的晚輩。提起在伯父身邊生活的日子,周秉德凝神遠望,思緒又回到了60年前,中南海的紅墻,豐澤園的小路,小路上伯父與伯母攜手散步的身影……
初入中南海
記得進中南海那年,我才12歲。聽父親說伯父離家那年也是12歲,很巧。
記得那天是清瘦精干的成叔叔領我進的中南海。他跟我說,中南海過去是清朝皇帝的御花園,因為中海、南海在這個院子,所以就叫中南海。咱們住的院子叫豐澤園,聽說過去光緒皇帝被西太后軟禁前在那兒住過。
成叔叔說,伯父在外面開會,讓我先自己玩一會兒,等伯父回來他來找我。
我聽話地點點頭。豐澤園坐落在南海的北面,園內正殿是頤年殿,是中央領導人開會、會客的地方。進院后,向東穿過幾段走廊,便可看到由北向南排列著的幾進平房小院,我們就在南邊的小院里。聽成叔叔說,北面的小院住著毛主席。我兩眼笑成了一條縫!我知道,毛主席是共產黨里最高的官兒,現在能和他當鄰居,怎能不興奮!
不一會兒,伯父就回來了。他見了我,親熱地把我拉到身邊,話音帶著笑,說:“讓我仔細看看你長得像誰!嗯,我看又像爸爸,又像媽媽!你叫什么名字?
“大爺,我叫周秉德?!辈概c爸爸長的真像,也有兩道濃黑的劍眉,只不過伯伯的眼睛比爸爸的眼睛更明亮、更精神,臉盤也比爸爸紅潤,仿佛顯得還年輕些。
聽我叫大爺,旁邊的叔叔也學了一句“大爺”,忍不住笑了。
“就叫我伯伯吧?!辈敢娢尹c點頭,又說,“你伯母去上海了,過些天才能回來,我工作忙,你的生活就由這里的叔叔們照顧和安排。師大女附中要到9月1日開學,已經給你報了名,過幾天你去考試,錄取了,你就可以上學了。你住的是間書房,你可以在那兒多看些書。毛伯伯就住在前面,他工作忙,不要去打擾他,行嗎?”
“行!”明明是長輩,卻用商量的口吻說話,讓我感到一種自己已經是大人的快樂。但對他身邊的工作人員,伯父則永遠認為都是我的長輩,一直要求我和弟弟妹妹們叫他們叔叔。
直到1973年一天傍晚,我陪伯父在西花廳院內散步,伯伯想到工作上的什么事,就高聲招呼秘書紀東:“小紀,小紀!”
我見秘書室門關著,擔心伯父的聲音里面聽不見,就提高了聲音接著叫了兩聲“小紀”。
伯伯很不滿意地瞥了我一眼,嚴肅地糾正道:“怎么叫小紀?叫叔叔!”
“伯伯,我比紀東大好幾歲呢!”
伯伯這才沒說什么。
“親媽”的故事
1949年8月28日,伯父帶我到北京車站去接伯母鄧穎超。其實那次伯母是受毛主席之命,代表我伯父專程去上海迎請宋慶齡先生來北京共商建立人民共和國的大計。因為北京是孫中山先生當年去世的地方,宋慶齡先生有太多痛苦的回憶,她原本不愿意來,是伯母帶著毛主席和伯父的親筆信,而且又做了許多勸說工作,她才肯來北京的。
那天,火車站里鑼鼓喧天,伯父和其他黨和國家領導人都走上前去,與宋慶齡先生握手交談。成叔叔把我領到伯母面前,還沒介紹,伯母兩眼一亮,臉上綻開了笑容,親切地握住我的手,笑盈盈地說:“這是秉德吧!”
“大娘好!”我也習慣成自然,脫口而出的還是天津的習慣稱呼。
“就叫我七媽吧,好嗎?”伯母把我攬在身邊,輕聲在我耳邊說。
那時我還小,壓根不懂伯父在家排行是老七,車站又人聲鼎沸,我以為伯母希望我叫她“親媽”,心里猜想,總聽父母說伯父沒孩子,咱家里孩子多,莫不是大人商量好,將我過繼給伯父了?可是父親沒對我說過呀?但轉念一想,父親說過伯母是他最親最好的姐姐,叫我一定聽話,她愿意我這樣叫,我就這樣叫吧!后來,我的弟弟妹妹也都跟著我將伯母叫“親媽”。
“七媽”和“親媽”的發音很相似,無論是上北師大女附中時,還是我讀完師范學校在北京工作后,我一直喊“親媽”。自己從來沒覺得什么,伯母也沒有聽出什么不妥。只是當后來與伯母通信,把“親媽”這個稱呼落在紙上時,伯母在給我的回信中提出:“你這樣稱呼我當然好,可是你媽媽會怎么想呢?我以前讓你喊我七媽,是因為你伯伯大排行是行七。”直到這時,我才弄清當年是我聽錯了。
給六爺爺過八十大壽
1949年冬天,我從學校回來,七媽叫我到大門口迎一迎伯父,陪他多走走路,活動活動。我蹦蹦跳跳地到了大門口,接上了伯父,對他說:“七媽讓我陪您走回家。”
“好啊!”伯伯隨和地笑著,與我一邊走一邊聊家常:“秉德,剛剛接到信,你六爺爺就要到北京了?!?/p>
六爺爺到中南海那天,伯父、七媽特意把我的父母及我們幾個孩子都接到西花廳,大家一起為六爺爺接風洗塵。六爺爺滿頭銀發,白須飄然,雖已77歲,可腰挺背直,思維敏捷,一身布衣,更讓老人家的身上透出仙風道骨的韻味。
伯父和七媽一直陪坐在六爺爺身邊,談笑風生。我坐在伯伯的對面,注意到伯伯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一直看著六爺爺,那含笑的眼神,透著對長輩的恭敬,對親人的關切,對親情的珍愛??峙抡遣改欠N專注的神情,使六爺爺的神態越發自然輕松,談天說地,不斷發出朗朗的笑聲。
那種屬于伯伯特有的專注眼神,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1952年8月的一天,西花廳里熱鬧非凡,那天是伯伯親自安排的,讓我們一家及六爺爺的孫子周華章、曾孫周國鎮,都到西花廳參加家宴,為六爺爺過八十大壽。
我開始真有點百思不解:六爺爺今天明明是79歲嘛,怎么說是八十大壽呢?我看伯父與六爺爺談興正濃,便悄悄問坐在一邊的父親:是不是算錯了年份。父親告訴我:你六爺爺今年確實是79歲,但是按照我們家鄉的習俗,做壽都是“做九不做十”。我還是有點想不通,心里暗暗嘀咕:現在是在北京呀,伯父不是最提倡新風尚的嗎?怎么在這件事上卻循著舊習俗呢?那時我只有15歲,還不懂得伯父對長輩的那種尊敬和孝心。
“可以吃飯了!”聽見伯父的招呼聲,客廳里的人抬頭一看,不覺都有些意外,剛才還穿著潔白短袖衣的伯父,此刻胸前扎著一條白圍裙,手里還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菜碟。他動作利索地往桌上一放,大聲說:“秉德,華章,快扶六爺爺入席,今天是為了給六爺爺祝壽,我特意做了兩道家鄉菜紹興梅干菜燒肉,淮安清蒸獅子頭。味道地道不地道,要請六伯您老人家打分了。”六爺爺笑盈盈地夾了一筷子梅干菜,放在嘴里就連連點頭。
反正我們孩子們都沒有吃過家鄉菜,只要是葷菜都好吃。我也記不清六爺爺當時怎么評價伯父做菜的手藝,只記得伯父做的那兩道菜都被大家吃得底朝天,只記得六爺爺那天總在呵呵地笑,白胡須不停地顫抖。那滿臉幸福的模樣,讓人無法忘懷!
伯父伯母的愛情觀
1955年夏季,我從師范學校畢業,在北京朝陽區第三小學當教師。后來,區委宣傳部要調一些年輕黨員去工作,我也是其中之一。不知真是我長得挺甜,還是平時太熱情太單純,就在臨走時,一位男青年流露出對我的好感,想與我交朋友。我大大方方地答應了。當時我才18歲。
周六晚回到西花廳,我開心地哼著歌。吃飯時,我把自己與那位男青年認識的過程,以及自己要調到區委工作的事都跟伯伯講了。“你怎么不當教師了?調到區委是不是因為我的關系?”伯伯的口氣變得嚴肅起來。“我可沒打伯伯的牌子找過人。是為了開展肅反工作,上級臨時抽調一些黨員到區委工作的。”我有點委屈地說。
對于我交男朋友的事兒,還是七媽先發表意見表示反對,說這樣匆促地戀愛,對我并不合適。她提出了一些反對的理由,還不時轉過眼睛看看伯父。
伯父想了想,開始用現身說法來啟發我:“秉德,你知道嗎,我在和你七媽結婚之前,在巴黎曾經有過一個女朋友?!碑斨邒尩拿妫负臀抑v起了戀愛史,這讓我非常意外。我看了看七媽。
“是呀!”七媽笑著說。
“你伯伯去法國勤工儉學時,與覺悟社的郭隆真和張若名同行。那時覺悟社的人都說,如果周恩來放棄獨身主義,和張若名就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伯伯接著告訴我:“開始兩人的確不錯。在巴黎,我們先后加入了“中國少年共產黨”。張若名法文較好,經常擔任主講人,還將自己的講稿整理成文,發表在“少共”機關報《赤光》上。但是后來因為出身問題,她在黨內受到審查,又因參加政治活動,遭到法國警察幾次跟蹤盤問。她感到委屈和不滿,決定退出黨組織,留在法國專心讀書?!辈貞浧鹜?,顯然動了感情,他看了我一眼說:“我是認定馬克思主義不變的,我的終生伴侶,必須是志同道合,經得起艱難險阻的戰友。于是我主動與張若名說清楚,開始與你七媽通信,還向她求婚?!?/p>
“怪不得剛到法國一段時間你沒有什么信給我,后來突然又那么主動熱情,弄得我好緊張。”七媽笑著說。伯父并沒講我談的對象合不合適,他只講了自己戀愛的原則,但對我是不是一種啟示呢?我心里不斷琢磨著。飯后七媽讓我陪伯父在院子里散散步,她希望伯父對我再談點什么。
“伯伯,我想問你,你決定選擇七媽后,對那個張阿姨怎么說呢?”
“初戀總是特別美好的。要斷,這個決心并不好下。起先我也多次勸她,不要因為受點委屈就退黨。可她聽不進去,她宣布退黨后,也就幫我下了決心。”
“你做出這樣決定后,內心痛不痛苦?”
“當然不平靜?!辈粗艺f,“秉德,你知道世上男人與女人的關系,除了戀人,還有友情,不能當妻子,卻能繼續成為朋友嘛!就說張若名,我們在天津是一塊坐過半年牢的,我了解她的人品。她自己放棄對革命的追求,但不等于她就一定站在敵人一邊,出賣我們。我們還可以是朋友嘛。”
“那位張阿姨后來怎么樣?”我問。
“張若名后來在法國獲得了文學博士學位,1931年與丈夫楊一同回國任教。1955年4月我去印尼萬隆出席亞非會議,回國時從昆明路過,我和陳毅還與張若名夫婦見了面?!?/p>
聽了伯伯這番話,我暗暗下了決心。幾天后,我主動找到那位青年,說自己太年輕,請他另找一個合適的對象。
退休了我就去演戲
伯父曾說過,退休了他就去演戲,誰說總理退休不能演戲? 我就要開創一個。
我母親喜歡收藏東西。她交給我一些幾十年前我寫的信件,其中一封是1957年2月21日我給在無錫遼源的父親寫的,里面有一段對真實往事的記載:親愛的爸爸:
伯父的身體還好,我已看到他。見他臉被曬得成了褐色。他告訴我長了兩公斤呢。他還風趣地說,這兩次到了十一個國家,走了十萬八千里,我也是孫悟空了!溫度是零下40度到零上50度,上下90度。這是一次多么偉大、艱苦的旅行啊!而他完成的使命是多么重要,在國際上起的影響作用是多么偉大啊!
星期天我和唯世(孫炳文烈士之女、也是伯伯、伯母的干女兒)姐都來看他了。
在談話中,他(伯父)說他發奮讀《家》。已讀了三十六頁了!大家都笑了。他發奮讀只讀了三十六頁,他的時間太少呀!他準備先讀巴金的原著,再讀劇本。伯伯很愛好藝術,對文藝界的很多人、劇目都認識、都懂得。他看了《家》電影,說:“演三少爺的就是過去演連長的,他沒有生活。他說,我要去演覺新,也要比他演的好?!?這時七媽提出說:“讓周同宇去演覺新才好呢,一定好。”)他又說:“以后我要退休了,我就去演戲,誰說總理退休不能演戲?我就要開創一個!~我演戲還行,學導演向你學習(對孫唯世講)?!彼F在也仍注意運動,身體真算健康的!他的身體好是全國人民、全世界人民的幸福!我首先非常高興,您也一定高興吧?爸在那里很悶,我平常也沒故事講給爸聽,今天的故事,我想爸是愿知道這些內容的。
女兒 秉 德
1957年2月21日
可惜伯父直至去世,都沒能正常退休,當然更不可能去演戲了。
不過,在人生的舞臺上,伯父演繹的“角色”卻是那么成功,在國際國內贏得了那么熱烈的“喝彩”,而且這種“喝彩”一直延續到今天。我想,對伯父來說,還有什么事情比得到老百姓的肯定和愛戴更讓他老人家感到欣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