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視覺成為另一種生命的想象

黃昏總是帶來霧一般漫長的恍惚。

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文學所具備的力量是震撼人心的，但與繪畫相比較，視覺的沖擊力更是不可抵擋的。夜黑了，無邊的網罩住了一切，城市燃起了無數燈火來抵抗它的占領，從廣闊的穹宇來看，這依舊渺小的可憐。在這個憂郁的傍晚，我將文學與繪畫之間的錯綜復雜的關系進行一番梳理后，突然醒悟：文學的最高目標是真實，繪畫的最高目標是美。而繪畫的美，更重要的部分總是潛藏在我們視覺意識的深處。說穿了，繪畫實際上是在消解我們生活中的美，然后創造出另一種美。繪畫如果不能損害美，反而無從表達。

“但愿我的畫有一天能在一間咖啡館里展出”，與他的名字今時今日的地位相比，與他的作品今時今日的待遇相比，這樣的愿望令人無比心酸。

他就是凡#8226;高。

當向日葵在長達一百多年的傳播中成為一種真實的記憶，我每次想起它時都意味著使它再次回到鮮活的初始階段，使它所啟發的絢目的色彩在秘密地向視覺的內心走去，并微微顫動著啟開那一段瘋狂的想象。

凡#8226;高，1853年3月30日出生于荷蘭北部一個基督教牧師家庭，1890年7月27日開槍自殺，第二天身亡。在他短暫的一生中，他做過多種職業，也經歷過多重失敗。他生前創作了無數作品，卻只賣出過一幅。盡管在一百年之后的1987年，凡#8226;高的《向日葵》以400萬美元的高價被日本一家保險公司收購；1990年，他的《加歇醫生》更是以8250萬美元創下了繪畫作品拍賣史上的記錄。但一個從未得到那些本屬于自己的東西的人，生前卻只有一個愿望：“但愿我的畫有一天能在一間咖啡館里展出”。

他的個人生活展示了一個自由藝術家在現實生活中面臨的全部困境。

不放棄學習，博覽群書，懂得四國語言；后來去巴黎、英格蘭賣畫；戀愛，但遭到拒絕，丟掉工作；在父親的幫助下成為一名傳教士，但很快又被無辜解雇；向所愛慕的女子求婚，卻將人家嚇跑；和一個已過30歲的老妓女同居，畫了800多幅畫；變瘋，在精神病院住一年，然后開槍自殺。這就是凡#8226;高的一生，一個因為對藝術的熱愛而變得狂亂而自我毀滅的人。

短暫燃燒過的生命如同他作品中強烈濃郁的色彩，源于他對藝術的不凡理解，源于他深入骨髓的隱痛，源于他令人窒息的孤獨。

盡管凡#8226;高在飽滿而熱烈的色彩沖撞中透著如火一樣的熱情，但現實生活的艱辛卻迫使他進入了癲狂的狀態。愛情的痛苦在成為幾乎是所有人生的劫難時，卻是天才成長必須經歷的驛站。戀愛的失敗不僅使凡#8226;高的生活開始進入一段非正常時期，而且性格里的憂郁與暴躁也從此顯露出來。他不得不住進了精神病院，他的生命也在自己的藝術生涯達到顛峰的時候走到尾聲。在最無奈與虛弱的呼聲中，他終于以400法郎的價錢把自己的《紅色葡萄園》賣給了比利時畫家安娜#8226;波許。這是他生前唯一賣出去的畫。盡管如此，凡#8226;高的心情并沒有因為作品賣出去而變好，相反，病情卻更加惡化。他最終割下自己的耳朵放進了信封，送給了一個妓女。

現在人們一提到凡#8226;高，總會聯想到他的耳朵和向日葵。可誰能夠知道他是在暗示著什么呢？

在凡#8226;高剛剛抵達傳教地的時候，他曾在寫給弟弟的信中說：“這里的景色讓人聯想起中世紀的繪畫，或使人想起紅與綠、白與黑等強烈色彩的對比效果表現的畫。”看來，天才的色彩得予在他的畫板上被一次次地表述，與他對自然風景產生的關愛和敏感是分不開的。可是，倘若人生的旅途僅僅是為了看風景，那些傷痛和悲涼又該屬于哪一種景色呢？

撇開凡#8226;高最著名的《向日葵》，在我所見到過的他的作品中，我最欣賞的便是《麥地上的群鴉》和《鳶尾花》這兩幅畫了。《麥地上的群鴉》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群烏鴉正飛臨一片金燦燦的豐收的麥地，像一種蘊藏在體內的預言，畫面上的黑色在與金黃色的對抗中逐漸占據了上風，仿佛以一種徹底的人性的光芒照亮了物質世界的另一面，并使其成為現實生活中矛盾激發的一部分。而《鳶尾花》濃重的藍色，更是一種無限伸展著憂郁的根源。為植物遮蔽的生活，也許正是凡#8226;高急于表達的隱秘。他時常把一些自己的思想種植在畫布上，這種超乎常理的行為，總會留給我們領悟的懸念。

當尖利的子彈穿過凡#8226;高的身體，我想，那肯定是一種無法阻擋的力量。也許，那是他最后一次感受他的生命，最后一次以一種超現實的方式體味自己的真實。

死亡是一種告別。

疼痛在事后依然會被想起。人們讀凡#8226;高，也許更多的是看到他的畫面上激情飽滿的植物正在等待著一次又一次更為熱烈的怒放。而我卻總是徘徊在向日葵的陰影下，徘徊在鳶尾花的陰影下，讓視覺成為另一種生命的想象。

這樣的時刻，我的內心甚至產生了一種沖動，很想在自家后院的舒園也種上一些向日葵或者鳶尾花之類的植物。我想，繪畫最終將成為向神秘的內心世界探索的歷程，成為一種現實與夢境之間的停頓，比現實朦朧，比夢境清醒。

畢竟，藝術永遠是最真實的生活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