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變異所帶來的文學變異

重述、重構、重建等與此相關的詞匯近年來十分流行，某類詞匯的流行所關非小，它們是當下世界的癥侯。藉此可以順藤摸瓜，直指時代的精神狀況。“重”一般連接某動詞，意思大約有二。一有從頭開始，另起爐灶之意，頗為豪邁，然而稱之者多，實際功效卻少。二有戲仿、甚至惡搞（惡搞是戲仿的墮落）之意，他們要顛覆現存秩序，然而惡作劇者多，真摯者少。兩層意義之下均有嚴肅實踐且成績斐然者，比如海德格爾日益感覺西方此在日薄西山，于是追本溯源，直逼希臘，要從頭開始。從頭開始并非宣布自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而是孔子意義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如此才有可能重來，否則只是胡來。戲仿亦不乏真摯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并非玩世不恭，實乃憤世嫉俗。除卻積極意義，其余兩層意思其實可歸結為人的虛妄與狂妄，但根本原因卻在于語言的變異，我們就處在這種變異的語言之中。語言塑造了我們，于是我們也就搞出、弄出許多重來之事。重來之事并非所謂創新（但往往美其名曰創新），非但于事無補，反而攪亂了生態，以致發生變異。

在文學中這種現象頗為明顯，后果也較為清楚，本文希望能夠指出一二，以發現當代文學創作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我們將以蘇童的小說《碧奴》為例，來討論變異的原因、表現與后果。我們可以先從這次活動本身談起。

《碧奴》是“重述神話”寫作計劃的成果之一，該書封底有對此活動的宣傳介紹，為清楚起見，可以將其引出。“‘重述神話’是由英國坎農格特出版社發起，全球包括英、美、中、法、德、日、韓等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的知名出版社參與的全球首個跨國出版合作項目，已加盟的叢書作者包括諾貝爾獎、布克獎獲得者，如大江健三郎、瑪格麗特#8226;阿特伍德、齊諾瓦#8226;阿切比、托妮#8226;莫里森、翁貝托#8226;艾柯等”。以上為“重述神話”活動本身的總體介紹，以下則是重慶出版社對其參與情況與對本書的介紹。“重慶出版社是‘重述神話’項目在中國大陸的惟一參與機構。《碧奴——關于孟姜女的傳說》即為中國著名作家蘇童所寫的‘重述神話——中國卷’。此外，中國著名作家李銳、葉兆言也已加入‘重述神話’的寫作，分別闡釋中國古代的不同神話。”①

上文的宣傳重點強調跨國合作寫作計劃、國際知名的參與者。這個寫作計劃似乎強調眾聲喧嘩，平等參與，英國的出版社似乎只是發起者與組織者，這種行為似乎只是一種出版行為。其實未必，但我們對此不作討論，對于其性質后文我們會點出，現在關注的是我們對此次寫作活動的反應。這個寫作計劃已經預先規定了主題——神話，但“重述神話”之神話為何，似乎可以在所參與的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中不證自明，我們絲毫沒有對“重述神話”之“神話”提出任何質問，似乎也沒有對漢語的神話觀念有所反思。其他參與國家的普遍反應我沒有調查，但是我們的主流反應基本如此。因為我們已經認定神話不言自明地就對應著一些什么，不必多言、多慮。參與寫作計劃的諸位作家沒有提出任何疑義，他們的參與就意味著認可。《碧奴》問世以來，已有不少批評文章見于刊物了，但是鮮有就“神話”概念本身有所追問者，這也是因為神話可以不言自明的正常反應。

其實我們認為不言自明的概念往往并未理解，這只是語言濫用之后呈現出來的虛假普遍理解。比如自由，自由從“五四”以來成為最日常的詞匯，人人掛在嘴邊，但是我們的流俗理解恰恰與自由相反。自由需要限制，而非無法無天，孔子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庶幾近之。神話亦如此，我們并未仔細掂量這個詞，亦未考察其來龍去脈。我們對神話的理解基本就是對myth觀念的理解，至于從何時起，經何人之手，神話承載了myth的觀念，并逐漸進入我們的日常詞匯，現在很難考察清楚。但是我們可以看看現代漢語對神話的一些典型用法，從中可以見出一些蛛絲馬跡。

我們先看英文myth一詞的流變，雷蒙#8226;威廉斯曾有詳細考察。他展現了myth一詞的流變史和多種向度與多種意義。“Myth現在是一個饒富深意且極其復雜難解的詞。”② 萬物有靈論和與神相關只是演變中的一個階段與一個層面而已。myth翻譯成“神話”之后，漢語對其語義有所簡化，只是取了myth萬物有靈和與神相關這一向度。

接著我們可以看看漢語中較為典型的有關神話的用法。周作人較早定義了神話，1913、1914年寫下的《童話略論》和《童話研究》等文章中已經有所涉及，但因所論重在童話，故未展開。1922年他寫下《神話與傳說》一文，分門別類地定義了神話（myth）、傳說（legend）、故事（anecdote）、童話（fairy tale）。周作人劃分依據與知識背景來自人類學關于神話的討論，尤其是弗雷澤有關神話的論述。他這樣定義神話和傳說：“神話與傳說形式相同，但神話中所講者是神的事情，傳說是人的事情；其性質一是宗教的，一是歷史的。”③ 神話一詞意義的原型已經具備了，它開始正式承擔了“神的事情”與“宗教的”意義。周作人的文章有所針對，他要強調神話自有價值，或具民俗學意義，或具文學意義，不能歸于迷信而被科學清除，就此而言，這篇文章確實有重要意義。但是周作人并未考慮來自人類學的對神話的界定是否適應中國的傳統，盡管二者有所重合，但是以神話重新命名也并不盡然涵蓋。他如此定義神話，我們如此接受并傳承，遮蔽也就開始了。將此神話觀念推向古代，并依此整理了古代傳統的有魯迅、茅盾、聞一多諸先生。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篇為《神話與傳說》，對神話與傳說的定義更為明確。他如此定義神話：“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則自造眾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神話大抵以一‘神格’為中樞，又推演為敘說，而于所敘說之神，之事，又從而信仰敬畏之，于是歌頌其威靈，致美于壇廟，久而愈進，文物遂繁。”④ 他如此定義傳說：“迨神話演進，則為中樞者漸近于人性，凡所敘述，今謂之傳說。傳說之所道，或為神性之人，或為古英雄，其奇才異能神勇為凡人所不及，而由于天授，或有天相者。”⑤ 二周的定義基本觀念相同，但周作人的定義一筆帶過，語焉不詳；魯迅的定義則較為周密，既說及來源，又談及特點，又述其流變。最為不同之處為：周作人開口閉口之間均用西方術語，有些生搬硬套；魯迅較為警惕，很少套用西方術語。魯迅論神話與傳說是為了說明二者是小說源頭之一，依據myth的神話觀念對歷史有所整理，盡管頗為謹慎，并未大刀闊斧一路重寫，但是也可見此觀念已經頗為流行了。及至聞一多系統考察神話史，神話已經成為神話學了，以后更成為民俗學、人類學等學科研究的領域。

這種神話觀念流傳至今，逐漸融會到日常生活之中。《辭海》對神話的解釋有二，基本對應著以上兩種方向：一為先民對自然和超自然力量想象，二為神話學。《辭海》解釋如此，當下流行的觀念可知。漢語“神話”一詞承載的myth觀念已經深入人心，并且可以不證自明了。

西方的語言觀念在世界范圍內已經廣為流行，其他語言已經或被清洗或被改造了。在這樣的基礎之上，類似于“重述神話”的跨國性文學活動才成為可能，才會順理成章，而并未遭遇任何抵抗。危險不在于這次寫作活動的內容與寫作的形式，而在于語言本身。對于這次活動我們不必過多貶斥，這只是文學資本的一次全球化運作而已。它是一個象，是語言觀念正在趨于統一的象，是世界范圍內獨特的語言觀念正在消失的象，是已經虛構出通天塔的象。我們考察“神話”一詞，只是個案研究，但卻希望帶出語言本身變異而導致文學變異的問題。它的影響并非微乎其微，而是頗為巨大，神話一詞的變異導致了《碧奴》整篇小說的變異，這正可說明所關非小。我們語言的基本范疇被攪亂之后，各個方面都有誤入歧途的危險。我們的語言觀念經受了西方語言觀念改造之后，導致了我們自己經驗的變異。正是在這樣的語言生態之中，重述、重建、重構才會甚囂塵上。

當代中國文學正在承受著因為語言經驗的變異而帶來的文學變異的后果，這種變異在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中進行，語言無處不在，防不勝防。我們且繼續以《碧奴》來討論變異如何發生。

myth的觀念雖然逐漸流行，但是它畢竟與我們的經驗未必完全融合，兩種觀念在潛意識中會發生沖突，表現出來就是我們有時會左右為難，無所適從。我們且看中國第一位參與者蘇童對于神話的觀念是何等模糊與混亂就可略知一二。這本小說題目為《碧奴》，副標題為《孟姜女哭長城的傳說》，但是其英文翻譯為 the myth of meng jiang nü。翻譯問題浮出來了，全球范圍內的“神話重述”叢書最終需要翻譯成英文，翻譯的背后還有翻譯的政治。就這個題目而言，英文的翻譯對漢語的改造已經表現得十分明顯了。傳說并非僅僅對應于legend，這是我們古已有之的經驗，其本意為“輾轉述說”，比如司空圖《商山》詩之二有此兩句：“關頭傳說開元事，指點多疑孟浩然。”以傳說對應legend，可能與以神話對應myth同步。上文我們已經見到周作人與魯迅的論述即如此，二者成對出現，互相參照，互相定義。我們可以稱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為傳說（輾轉述說之傳說），但絕非legend之意的傳說。但是“重述神話”之神話卻是myth的觀念，于是傳說就不得不變異為myth。翻譯的改造這么順理成章歸根結蒂還是因為漢語經驗已逐漸被歐洲語言改造過了。傳說向myth的改造并非僅僅是翻譯的遮蔽，因為在小說中已經付諸實施，出現了變異。

蘇童本人已經意識到了這個矛盾，他在復旦大學演講時明確說過：“嚴格意義上說，這不是神話，而是民間傳說。”他又說：“所以在寫這個民間傳說的過程中，我完成了這樣一個填空——從民間傳說到神話，孟姜女從凡人到神的進程。或者說，我寫作這篇小說的興趣本質上是在這里。”⑥ 盡管蘇童有所認識，但是這個分裂的重要性和危險性他卻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這不僅僅是兩個無關緊要的詞匯，而是牽動了語言經驗，改造之后的語言經驗對這本小說的價值無意中有很大的阻礙。

孟姜女哭長城的民間傳說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對這個傳說的記載只有大概，顧頡剛先生曾有詳細考證。我們對這個傳說的記憶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完，無非就是一個女子尋夫而哭倒了長城。故事的細節在不同版本中有所出入，但結局是固定的，孟姜女哭倒了長城。因此蘇童的重述不能撼動結局，否則這部小說會徹頭徹尾地淪為戲說。蘇童只能在故事的盲點上面做文章。他確實也是如此結構小說的，碧奴尋夫路上的遭遇為小說重心，尋夫之前的經歷一筆帶過。小說的總體結構我們交代一二即可，重點還在于研究《碧奴》如何變異。

蘇童也承認這是一個民間傳說，但是他自述要將傳說改造為神話，要將孟姜女升格為眼淚女神。傳說改造為神話，肯定要將人升為神，因為神話需要神，否則不成其為神話。蘇童將重點放在碧奴身上，這個故事可以讀成碧奴的自傳，即她是如何從一個普通女子成為眼淚之神的。故事的引子是“北山”一節，為信桃君哭陵的三百人被殺，于是眼淚成為禁忌。北山人應對的策略就是不再用眼睛哭，而用身體的其他部位哭，比如頭發、腳趾、手指、乳房等。這里已經開始神話化了。豈梁失蹤后，碧奴籌劃去為他送棉衣，一個單身女子千里迢迢奔赴長城確實是千辛萬苦的事情，路上的危險無處不在。然而我們看出蘇童幾乎讓所有的危險都有驚無險，化險為夷的武器就是眼淚。在藍草澗的人市上碧奴即將被搶劫，但是青蛙的眼淚解救了她。在百春臺，碧奴自己的眼淚嚇走了欲行非禮的羊倌。眼淚幾乎就是碧奴的法寶，它以消極的方式所向披靡。碧奴哭倒長城，眼淚之神也正式宣布了誕生。蘇童自稱眼淚可以消解墻，長城是有形之墻，人與人之間是無形之墻。眼淚在小說中被稱為“淚箭”、“噴泉”、“淚雨”等，它不僅喚起了人的記憶與懷鄉病，甚至具有殺傷力，經受了眼淚的盾牌與鐵籠子變得銹跡斑斑，碧奴爬行之處路變成淚的小河，石頭變得濕漉漉的，在長城的哭泣更是狂風大作，地動山搖。這些描寫使得傳說成為了神話，使得人成為了神。這部小說就是一本造神的小說。

改造的主干大體如此，但是蘇童穿針引線地加入了一些細節。細節使得故事豐滿而且真實，使得造神似乎是自然而然，而非人力所造。青蛙是這本小說的一個重要元素，盲眼女人死后化為青蛙，隨碧奴一同往大雁山尋子，后來又有萬千青蛙在冬天循著碧奴的淚痕一同上長城，聽來也頗似神話。此外關于人是由葫蘆、桑樹、紅薯、花花草草、白云、星星等變的，也是如此。我這樣似乎有些不解風情，蘇童會說這是想象力，而我將其看為從傳說改造為神話不得已的策略。

蘇童擅長拋開背景，描寫無背景或者淡化背景的故事，他說抖掉了背景和歷史的重負，作家更容易自由地飛翔起來，飛翔的動力就是想象力。蘇童在復旦大學開完《碧奴》的研討會之后，有一個全校公開的講座，后來整理出來就是那篇《神話是飛翔的現實》，大體也是在談這個意思。在這個演講中，蘇童說了這樣一段話。“但是，一個非常讓人好奇的現實是：許多作家一生的寫作都在逃避他的日常生活，或者說他一直在進行‘南水北調’或‘北水南調’的工作。他永遠在跳，在跳出他日常生活的屋頂，跳出日常生活所制定的范疇，真的像魚要從魚池跳出去的感覺。我們要這樣設想：如果一條魚跳出水溝，有時候它不是再去尋找水面，它恐怕是要去試一試魚能不能光靠空氣就可以活。我把它作為作家在寫作中逃離日常生活的一個比喻，最終是想表明：它是在尋求一次遭遇，一次非常冒險的遭遇，甚至有可能是一次沒有前途的遭遇，因為魚真正離開水面就意味著死。但是，對于一個寫作者或者說對于作家的寫作心情來說，它的合理性在于，他不期望一種現實框定自己一生的寫作，他在尋求第二種現實。當然我很悲哀，我知道魚必死無疑，但是我判斷魚跳出水面，經常會想到我們寫作中的姿態，對于現實的不信任，對于現實非常頑固的、魯莽的追求姿態。”⑦ 他的比喻很悲壯，他自己就是一條不斷在嘗試著要跳出水面的魚，但是他從未跳出過水面。誠然如他所言，魚離開水是要死去的。想象力并不是因為“無”才能飛翔，而且根本也沒有“無”，想象力只能在“有”中才能產生，才能飛翔。《維摩詰經》中有這么幾句話：“諸煩惱是道場，知如實故。眾生是道場，知無我故。……三界是道場，無所趣故。”想象力也不在煩惱、眾生和三界以外。魚就應該知道魚的局限，魚不能跳出水面，但可以如魚得水。

《碧奴》借助神話飛翔起來了嗎？可以肯定地說沒有。神話這個語言范疇已經限制并規定了蘇童的想象力，他的飛翔非但沒有扶搖直上九萬里，反而有所偏離，飛往了myth的觀念。作家無論如何飛翔，永遠跳不出語言。語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語言在無意識中已經被改造，而想象力由語言塑造，在這樣的語言生態之中，我們的作家怎么能飛翔起來呢？

蘇童拖著沉重的語言翅膀飛翔，只會被不斷地拉到地面。這不是他的問題，這是現代漢語的問題，是當代作家不得不集體面對的問題。《碧奴》從傳說到神話的改變，也未必就是蘇童有意為之，他只是不得不為之而已，因為他已經為改造過后的漢語所用。在這種漢語生態之下的文學寫作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語言本身的危險，以及其所可能帶來的文學變異。■

【注釋】

① 《碧奴》封底頁，重慶出版社，2006。

② 雷蒙#8226;威廉斯：《關鍵詞》，315頁，劉建基譯，北京三聯書店，2005。

③ 周作人：《神話與傳說》，見《自己的園地》，31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④⑤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見《魯迅全集》第9卷，17、1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⑥⑦ 蘇童：《神話是飛翔的現實》，載《上海文學》2006年第11期。

（劉濤，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