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近期的《朦朧詩以后:1986—2007中國詩壇地圖》(以下簡稱《朦朧詩以后》)(北京:昆侖出版社,2008年1月)雖然看似一本詩學隨筆集,但是其中所呈現的詩歌史的發展脈絡以相當鮮活、生動的方式還原和彰顯出朦朧詩之后繁復的詩歌現場,呈現了眾多詩人、刊物、詩歌選本狀況以及重要的詩歌流派、詩歌命名、詩歌活動、詩歌事件和“詩人”死亡的檔案,其豐富的資料、源于詩歌現場的敏識以及帶有歷史感的隨想和總結都呈現了劉春作為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詩人兼批評家的閱讀史和精神思想史。
劉春獨特的帶有現場和考古相融合的田野勞作的方式使得1986年以后的中國漢語詩壇的面貌得以清晰呈現,它甚至帶有讓業內人士和普通讀者重新認識朦朧詩之后詩壇的啟示性意義。劉春的感悟、經驗、敏識和良知以及歷史見證者的身份使其為朦朧詩之后二十年的詩歌發展提供了一個可供參照的坐標,為歷史的山峰奠定了堅硬的巖層。目下,關于朦朧詩的重新認識問題已經引起了廣泛的爭議,謝冕先生在海口召開的“21世紀中國現代詩第四屆研討會”期間接受《南國都市報》記者王亦晴的采訪時認為“朦朧詩是永遠都不可能超越的”①,而劉春的《朦朧詩以后》證實了1986年之后中國詩壇不是某些論者聲稱的“空山”,而是一座隱現的豐富森林,這座森林的面貌正在為越來越多的人所注目,而這座森林之下是無盡豐富又個性十足的礦藏。
在良知與創見中重新找回詩歌的地理圖冊
《朦朧詩以后》分為上、下卷,上卷“人與詩”為詩人論,下卷“詞與物”主要為詩歌現象,涉及詩歌史命名、詩壇事件、詩歌流派、詩歌選本、詩歌刊物及重要的詩歌文本等。
盡管上卷“人與詩”中所涉及的海子、歐陽江河、柏樺、王家新、于堅、西川、韓東、王寅、黃燦然、張棗、孟浪、梁曉明、陳東東、伊沙、余怒、梁平、張執浩都是被反復閱讀和闡釋的詩人,甚至其中不乏當代新詩史寫作中被重點提及的詩人。這些重要的詩人在眾多的闡釋者那里也存在著重復言說甚至過度闡釋的危險,但是我卻在劉春這里發現了重新命名的能力,在重新的確立和發現過程中,劉春為我們提供了這些詩人嶄新的特質和被以往讀者和評論者所忽視的重要一面。與90年代中期以來詩歌批評的“捧殺”與“棒殺”不同,劉春的這些批評文字精準而富于創見,即使對這些重要詩人劉春也決不人云亦云,而是從本文細讀出發,這樣不僅避免了“過度闡釋”的危險,而且在良知和敏識的照耀下開辟出了屬于自己詩學話語的道路。例如在《于堅:蒼山之光在群峰之上》中,劉春對于堅這位“旗幟性”的詩人進行了富于創見性的闡釋并且善意地批評了于堅在1999年的“盤峰論爭”中的表現,實際上也對世紀末這場“知識分子寫作”和“民間寫作”論爭的負面性影響提出了批評,“我不喜歡于堅在這場論爭中的表現。不是說他沒有道理,而是說他沒有必要如此主動地摻入此類糾紛。一個真正的詩人不會在乎流派和世俗地位,詩人小海在一封信里這樣對我解釋‘領袖’:衣服的領子和袖子是最臟的”②。據此,劉春對詩壇的“幫派情結”進行批評并進而指出優異的詩人可能與所謂的詩歌“集團”、“幫派”沒有什么關系,重要的是寫出優異的文本,而劉春也對詩歌集團之外的翟永明、柏樺、張棗、呂德安、宋琳、王寅等帶有“自由”和“個人”色彩的詩人予以了關注和思考。同時,針對著于堅的寫作,劉春還相當可貴的以帶有歷史感的眼光來審視與反思詩人的文學史情結,于堅“似乎不把文學史當回事的意思。而在我看來,于堅只是不在乎現存的、腐朽的文學史,他‘從某種文學史中退出’,只是為了進入另一種文學史,仍然沒有脫離‘史’的情結。誠然,能在自己所滿意的文學史里占有一席之地沒什么不好,只是,詩人在寫作時能否少想一些‘文學史’什么的”③。那么,在一些平庸的文學史敘事中,一些詩作稀松平常的庸俗詩人反倒進入了詩歌史,而一些重要的詩人卻成了被詩選和詩歌史所遺漏的“小詩人”,這也不能不是一種反諷與悖論。文學史這把篩子篩下和遺漏的重要詩人已經不在少數,也正如博爾赫斯所感嘆的“眾神給了其他人無盡的光榮:/銘文、錢幣上的名字、紀念碑、忠于職守的史學家/對于你,暗中的朋友,我們只知道/你在一個夜晚聽見了夜鶯”(《致詩選中的一位小詩人》)。劉春在對這些“成名”詩人的觀感和評價中呈現了一種可貴的跟蹤能力和反思意識,沒有像一些批評者因為閱讀的慣性和滯后將印象還停留在這些詩人在80年代的創作上,而是帶有跟蹤、梳理,及時反思和譜系性的性質,注意到了其中一些詩人詩歌寫作以及詩學觀念的發展與變化、甚至差異。例如劉春對西川80年代以來的詩歌寫作的評述就相當有代表性,“從簡單到繁復,從單純到綜合,從詩到‘非詩’,詩人的形象日趨豐滿,文體的界限逐漸模糊。有福的是讀者,他們從中得到了更豐富的感受。新時期以來的中國詩人,能夠由簡到繁并能‘雙贏’者屈指可數,西川是其中之一”④。同時,劉春對西川詩歌寫作的慣性以及“局限性”(這種西川詩歌寫作的個性也可以說是模式在劉春看來就是詩人不停地使用“對仗”)的批評也是相當中肯,在讀西川的《我看見,我聽見》時劉春就強調了自己的失望:“一個詩人是多么容易被習慣所牽絆!在這首洋洋數十行的詩歌中,幾乎每隔幾句都會出現對仗:‘頭發變白會在怎樣的風中/牙齒落光需要怎樣的疼痛’,‘水果悄聲細語/落花初識寂靜’……”⑤即使是對北島這樣早已進入詩歌史且反復被經典化的詩人,劉春也敢于拿出自己真實的想法并且毫不含糊,認為北島這樣一個有國際聲譽的詩人他的部分詩歌作品將被文學史所銘記,但在隨筆集《時間的玫瑰》中北島卻暴露出了其文學素養的窘迫的一面。劉春甚至認為1985年以后,北島的詩歌就乏善可陳,再也拿不出一首像《回答》、《結局或開始》那樣激動人心的作品了。就王家新而言,在80年代末期以來,其詩歌寫作無疑具有美學和史學的雙重重要性,劉春對王家新的《帕斯捷爾納克》和《瓦雷金諾敘事曲》⑥ 的“高貴”品質進行了由衷的贊許,也對90年代中后期以來轉變詩風的王家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甚至認為王家新更適合做一個隨筆作家而不是一個詩人。我會對劉春的這種基于個人閱讀趣味的真誠而抱以會心一笑,當然,王家新自90年代中后期以來的詩歌寫作方式的轉變在我看來不是沒有意義,王家新自此之后也寫出了具有震撼性的詩歌作品,起碼對我個人的閱讀趣味是如此,實際上王家新詩風的再次轉變也印證了一個更為復雜的無限加速的后工業時代降臨所帶來的生存和寫作的雙重難度與挑戰。
在《朦朧詩以后》的上卷“人與詩”中,劉春的批評呈現了可貴的帶有極強個人性的閱讀良知和批評良知,體現了劉春的基于“好詩”立場而敢于對那些所謂“成名”詩人下解剖刀的膽識,在認識到伊沙詩歌重要性的同時也認識到了一種危險,即伊沙自我復制和被人復制的雙重危險。同時,照之以往的學術專著和詩學隨筆對女性詩人程度不同的忽視,劉春在《朦朧詩以后》中提供了1986年之后的女性詩歌的寫作譜系,如李輕松、藍藍、杜涯、安齊、魯西西、趙麗華等,也使得第三代詩歌之后女性寫作的面貌得以整體性的凸現。
他們站在歷史地平線上:
“70后”的閱讀史、寫作史與思想史
而我更為看重的還是作為“70后”詩人的劉春在《朦朧詩以后》中對江非、阿翔、朵漁、譚克修等“70后”詩人帶有準確性、個人性、隨想性的詩學閱讀,也讓十年來“70后”詩歌寫作狀貌愈益清晰。當年曾經涌現的大量“70后”詩人已有一大部分被歷史的風沙所淹沒,而其中重要的詩人以及在2002年之后開始登上詩壇的“70后”詩人卻以重要的詩歌文本祛除了詩歌界對這一代人詩歌寫作認識的偏見和局限,重新打開了一代人的審美視閾。而劉春所做的工作絕不是簡單的闡釋和一個人的閱讀體驗,而恰恰是更為重要地呈現了一代人在詩歌閱讀中涵蘊的詩歌寫作史和精神思想史。
由于我近年來從事《尷尬的一代:中國70后先鋒詩歌》寫作,我在劉春對江非、阿翔、朵漁、譚克修的評價中發現了差異也發現了一致性。當我看到劉春將阿翔的寫作命名為“大地上的異鄉人”時,我處于一種激動之中,因為我同樣在阿翔的詩歌旅程中看到了一個沉重的不斷漂泊的異鄉人的身影。而更為重要的是,劉春祛除了相當一部分讀者和專業批評者對包括“70后”在內的青年詩人的偏見,在關于朵漁的文字中,劉春并沒有將之局限于所謂的“下半身”的身體寫作,而是注意到了朵漁在不同時期的變化,甚至根據朵漁的詩歌精神認為他不適合調侃和喧鬧,這都是相當富有創見和啟示性的。劉春的詩學良知和反省更為重要的體現于對“70后”一代人寫作的整體性考量與反思之中,“也許僅僅是年齡的緣故,60年代出生詩人因為閱歷豐富而更為成熟,世事洞明,他們的詩有一種鉛華洗盡、返璞歸真的優點;而‘70后’詩人在同樣的事情時卻自覺不自覺地顯得‘做’,一不小心就暴露出稚氣的臉孔。詩歌也是生活,對于大多數詩人來說,沒活到那個程度就很難寫到那個程度”⑦。確實,盡管詩歌需要優異的想象力和超凡的語言才能甚至也包括嫻熟的技藝,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一個人的經驗對于詩歌而言無疑也是相當重要的。而即使是對自己一代人影響較大的“70后”詩歌選本《70后詩人詩選》(黃禮孩編選,海風出版社,2001年)因為“大”、“全”所導致的“空”的后果,劉春也進行了不留情面的批評,尤其是對其中選錄的良莠不齊的詩人和詩歌文本進行了批評。
在20世紀末和本世紀初,詩人普遍的詩歌史焦慮意識被強烈的呈現出來,而在《“命名”與文學史》、《命名的可行性分析》、《“命名”的歷程》、《“命名”的方式》、《鍋蓋、蔬菜的質量、配料及火候》等文章中,劉春則對詩人的詩歌史情結和“命名”情結(“70后”、“中間代”、“80后”、“下半身”)進行了帶有譜系性的梳理與反思,即使是對于“70后”詩歌命名的合理性和其新詩史意義,劉春的評價和總結也是客觀而準確,而排除了作為當事人的沖動與盲目。劉春強調“命名”所指的不一定是流派,它比流派更寬松和廣泛,而以出生年齡來定位“70后”(以及后來的“80后”)都有可能成立。劉春認為“70后”在十年前的橫空出世至少表達了年輕一代詩人努力在眾聲喧嘩中發出自己聲音的愿望,當然最重要的還在于詩人有沒有重要的詩歌文本,“‘70后’最終能否深入人心,‘主動出擊’雖可以壯大聲威,‘廣告宣傳’雖可以吸引眼球,但說到底仍然要依靠他們本身具有的實力。如果有文本,被世人接受甚至最終被文學史接受將是水到渠成(而到了那個時候,什么“后”、“代”之類的命名反而不再重要了),沒有文本,一切都是空談”⑧。
在《朦朧詩以后》中可以看到劉春作為“70后”一代人的詩歌閱讀史和詩歌寫作史,劉春的詩歌寫作同大多數同代人一樣都是從閱讀前輩的詩歌開始的,在少數幾個大師的身上劉春找到了一種精神和詩歌的雙重滋養,正如馬爾羅所說的每一個年輕人的心上都有一塊墓地,上面銘刻著一千位已故的藝術家的名字,但其中的正式戶口僅僅是少數強有力的魂靈,這種影響的焦慮較為顯豁地體現在劉春的詩歌閱讀和寫作之中,而劉春沒有像一些自以為是的詩人那樣忽略自己詩歌寫作的“學徒期”。在1991年,四川都江堰市圖書館一本破舊不堪的《美國現代詩選》堅定了劉春的詩歌道路,此后,大量的現代主義詩歌的閱讀使得劉春“學徒期”的詩歌寫作獲得了較為豐厚的資源。在“70后”的詩人中,劉春的詩歌寫作是相當早的,從1987年開始劉春即找到了詩歌這種特殊的話語方式。應該說,艾略特對劉春的影響很大,正如他自己所說,“但我仍然忍不住內心的沮喪——要是再早幾年讀到艾略特,我的詩歌學徒期將會減少好幾年”⑨。如果說艾略特等人的詩學影響不可忽視外,本土詩人尤其是海子對劉春早期的詩歌寫作影響更是不容忽視的。大量的中外詩歌閱讀陪伴著劉春在四川乃至之后的學習和生活,這些必要而有效的閱讀體驗使劉春對詩歌世界充滿了好奇,在劉春很多早期的詩作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他和一些自己心儀的詩人的知音般的對話與玄想。如果在容留和視界融合的角度來說,優秀的詩人應該具有一種對話和傾聽的能力,而顯然劉春不乏此種能力。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劉春的詩歌閱讀相當廣泛也有自己的選擇性,但是劉春也認識到由于特殊的時代原因與成長經歷,70年代生詩人的詩歌閱讀史并不輕松。
綜而言之,劉春的這部詩學隨筆集《朦朧詩以后》決非是雜亂無章的批評和隨感文字的縫合,而是在對詩人、文本、詩歌現象、詩歌刊物以及詩歌活動、詩歌事件的梳理與辨析中,清晰而準確地呈現了1986年之后二十余年詩歌發展的整體狀貌,而其以精確的感知和知識分子的良知重新厘定了重要詩人的文本特質和詩歌精神。劉春對“70后”詩歌、詩人和現象的帶有相當啟示性的總結和反思以及自省精神更是彌足珍貴。劉春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呈現和打開了特殊歷史語境下的一代人的詩歌閱讀史、寫作史和詩歌精神思想史,為歷史提供了準確的坐標和堅硬的巖層。■
【注釋】
① 具體參見《南國都市報》2007年12月3日記者王亦晴對謝冕先生的訪談文章《詩歌:應該是高貴的》。
②③④⑤⑦ 劉春:《朦朧詩以后:1986—2007中國詩壇地圖》,14、14、19、25、166頁,昆侖出版社,2008。
⑥ 劉春將王家新的《瓦雷金諾敘事曲》誤為《瓦諾雷金敘事曲》,可能是筆誤,見《朦朧詩以后:1986—2007中國詩壇地圖》,28頁,昆侖出版社,2008。
⑧ 劉春:《結束與開始》,載《詩歌現場》2006年第1輯。
⑨ 劉春:《人群中浮現的臉龐……》,載《中西詩歌》2007年第2期。
(霍俊明,北京教育學院、河北科技師院中文系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