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是一部令人感奮的長篇小說,一些對近年長篇小說整體質量抱有失望不滿之意的人,應該在閱讀這部作品之后有所慰安了。
在長篇小說序列中,我們有足夠的戰爭題材小說、軍事題材小說,以英雄傳奇、敵敗我勝為要素,宣喻戰爭的正義性及“打仗”故事的接受快感。在所有的長篇小說以及廣義的“軍旅文學”中,它們是普及性最強的部分。“新時期”以來,我們從蘇聯時期“二戰題材”小說中得到了啟示,“軍人小說”才得以從單純的“英雄傳奇”和“戰爭事件”的戰爭頌歌樊籬中走出,出現了李存葆的《高山上的花環》、《山中,那十九座墳塋》,喬良的《靈旗》,周梅森的《軍歌》等既描寫戰事的激情壯烈又不回避戰爭的殘酷后果的“戰爭反思”小說。明顯的事實是,以上作品雖然塑造了如靳開來、梁三喜等有血有肉令人過目不忘的軍人形象,但它們均非長篇小說,因此從跨度、力度和深度上都不能不受制于文體。1990年代以來,真正的中國式的軍人小說的長篇從裘山山的《我在天堂等你》開啟,軍人家庭里面特別的親生與非親生兒女一代與父母輩的關系變得復雜難言,軍人性格的傳承與逆反、人生觀價值觀的沖突,在時代的變遷和往事的回溯里,令人感嘆噓唏。它真切細致而全景性地顯現出了理想主義和個性意志糾纏的境遇,人情人性的豐富性和家族、時代的復雜性使得“軍人”形象和情境立體化了起來,僅憑這一點,《我在天堂等你》也足可被認定為中國式的軍人小說的里程碑。
《我在天堂等你》中長輩的鐵骨與柔情、無私與大愛仍然是制導的力量,更多的是提示我們珍視生命來處的恩澤,而自己的生活道路和個性選擇終究籠罩在父母輩寬闊的光輝之下,情緒主調也沉浸在對前輩的銘感之中,領受的是愛的厚贈深恩。與這個父母輩西去行軍路上的故事不同,鄧一光的將父輩的本色場景始終設置在真正的戰場。《我是我的神》中的主要人物,父親烏力圖古拉、母親薩努婭,兒子烏力天赫、烏力天揚,以及兒子的玩伴和所愛無不個性分明,執著、倔強甚至霸道,愛與恨、親與仇往往共生同體,兩代人的對抗較量在已有秩序和自然規律的作用下逐漸升級,其實毫無勝負可言,巨大的親情和人性同情力量只能使人們痛感生命的無奈——只是,他們抱有各自的生活信念和價值認定,因此成長、情愛、婚姻和內心哀喜以及生命觀都努力保持著“我的”而不是他人的印記。
烏力圖古拉無疑是一位戰神。他的后代們被籠罩在他這個戰神的氣場中難以掙脫,有的順從,比如烏力天健、葛軍機、烏力天時——他們是父輩的影子;有的反抗,比如烏力天赫、烏力天揚——烏力圖古拉和他們既是父子也是“仇敵”。但是共同的是幾乎都沒有得到好的結局或者下場。
問題出在哪里?悲壯的人生戲劇產生于尋找“我”的沖動和實踐之中。這樣一來,從烏力天揚和烏力天赫的角度看,《我是我的神》又是一部成長小說巨制。由于這樣的成長和中國近六十年的歷史相關,它便是一部更為典型的中國式的成長小說。
“我是我的神”,從“我不是誰的人”開始。這個父親是一尊唯我獨大的“戰神”,他把子女看作自己的“恐龍蛋”。他那樣高大雄壯、戰功赫赫,而且有自己的一套邏輯不通但是詩情和寓意相得益彰的魅力話語,于是長期矗立著,顯出兒女們的弱小。他的粗言暴打,他的強光長影,來自于他作為所向披靡的戰神的自信。后代的命運就是如此這般,“我自己”的路于是只能從不聽話開始,頂撞、反叛、失蹤以至在看似盲目的漂流闖蕩中找到“我的自覺”。每個人都是孤單的,每個人都是互聯的。但是每個人終歸應該是獨立的,有自己的頭腦、欲望、感情和生活,而這恰恰也還是父親傳下來的血性。
烏力氏親生的男性后代無一沒有軍旅經歷,奮發的天健光榮犧牲,上進的天時重傷重殘,這是兩個聽爸爸和毛主席的話的乖孩子;陰郁堅毅的天赫出走后拒絕和親人聯系,一直在極端危險的境地執行特種神秘任務,從寫給愛人的信中可以看出他對人和世界的深思大悟,深埋的愛、犧牲的假消息和仍然活著的事實導致簡雨槐這個心上人精神失常。從小孱弱調皮使壞的烏力天揚的經歷更為復雜,浩劫時代父親遭受批斗,他以懷恨在心的造反架式躥到臺上給父親粗暴地剃頭,父親臨終前他又以復雜的心思為老人仔細剃頭,兩次剃頭間包含著從“成長”到“長成”的豐富內容,也是告別“父神”走向“我神”的儀式;從基地大院被拋出來流浪,不良少年的成長充滿苦難的不確定性,及至參軍入伍,他的戰斗悟性和戰友情懷才顯示出對父親的傳承,但是從小到大哥哥天赫的“神”又籠罩而來,這使他感到踏實又焦慮,這和天赫的決絕不同,他牽掛,他離不開沒有愛和友情相伴的情境,這也是導致他回到基地大院回到父母兄弟姐們身邊并參與戰友經商行當的性格基因。但不管怎么說,他實現了母親的判斷:“他們不再是博物館里的恐龍蛋”,而是借助歷史時代的變化,烏力天揚成為了他自己。
聽話順從者得到父親賞識,但結果除了犧牲就是傷殘;逆反抗爭者遭到父親厭煩,但最終更像父親——不服輸,不畏強暴,有大愛,同情弱者,知恩圖報。天揚厭倦了父親的戰神和英雄的樣子,但是他還是在對越戰爭中成了了不起的英雄。同樣的,當戰事消歇,父親和他就變成了與“時代”有著要命的距離的多余人。是命運的吊詭和血脈的必然,沒有什么可以拗過這些,這就是令人無盡傷感的成長的悖論。
過去片面追求英雄主義和歷史決定論的小說,有著傳奇的快意和必然性的放心,好看是好看了,但是缺少回味更缺少逼近歷史和內心真相的勇氣,因為它忽略了具體的人的境遇和人心的復雜性;而二十多年來存在的刻意非英雄化的創作潮流,將人心寫得貌似復雜實則迷亂而小氣,徹底失卻靈魂里不變不滅的夢想,連絕望都無從體現,這同樣也有背于軍旅生活的習常。在今天,寫一個被侵蝕被損毀的“個人”,是很容易做到的事,而在挫折和不幸中依然站立著的有感情有脾氣的“個性”形象,卻是遍讀書刊也難求一例的。
似乎可以進一步說,以烏力天揚為核心形象的《我是我的神》,是喧囂了十多年的“個人化”寫作和“個人”形象塑造史中結出的一顆碩大的“正果”。他有玩心有痞性甚至有邪念,但也有真性情和大氣節,他在廣闊的天空下身懷縱橫四海的夢,而不是藏匿于狹小的閣樓上頹廢到不可收拾。
寫人而并不規避英雄,寫日常生活而照樣可以直面歷史重大事件,寫成長并不放任虛空想象讓人物一味瘋長……歷史感和個性追求的完美洽合,鐵硬漢子和脆弱男人的融二為一,這就是《我是我的神》穩健創造的經典品質。
這部長篇小說的突出貢獻在于,它用不著痕跡的生活化敘述,賦予了中國式的軍人小說和成長小說以更有深度的生命哲思和更有質感的人生況味。從而同時實現了中國式的軍人小說和成長小說的全面刷新。
有鮮明的歷史標識,更有濃郁的人間煙火。小說對人物,既呈現了他們都怎樣活著怎樣死去的過程,又不避追問為什么會這樣生和死的本質,這個追問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化了的。命運和性格導致了每個人人生關節和細節的不同,他們互相牽扯互相呼應,實現了現代戰爭史及其當代生活史的無間融合。
它的出現,對于今天的創作而言,其意義不容低估。至少在軍人小說、家族小說、成長小說、共和國史小說和“個人化”小說這幾個方面標示了它文學成就的非同尋常,而把這些傾向性較強的方面雜糅為一個不可切分的整體,將正史與個性的關系處理得如此絲絲入扣天衣無縫的作品,在此之前,確乎未曾得見。我們只要提取其中一種特質,就可明證,《我是我的神》構成了新世紀以來長篇小說領域的制高點。
《我是我的神》,篇幅長達八百九十頁,八百多萬字。讀起來卻讓人不能釋卷。從頭至尾,沒有相對薄弱的篇章,這只能說明體積與容量的相配。從內蘊上看,他無疑是份量極重的小說;但從敘述上看,它又是有著輕盈的飛翔能力的奇異的作品。它不是靠份量壓制來強迫閱讀,而是以特有性情的諧趣、充滿感染力的細節、和弦般動人的敘事節奏尤其是深沉起伏的內心韻律,激發閱讀的興味,吸引閱讀的耐心。從受眾角度看,被打動之后的情愿,只能增加閱讀的貪婪,對篇幅的長短定是渾然不覺。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閱讀效果,也許和烏力家族來自科爾沁草原蒙古民族這樣的源流最為有關。在漢語與蒙古族思維的對接點上,烏力圖古拉有語言的異常稟賦:“把你煮豆子的靴子收起來”、“不要在共產主義的大鍋里洗褲子”、“別把他的腳揣進你的口袋里”、“別把自己掛在魚竿上”、“在草尖上練習跳高的螞蚱”等等,這些以祈使句為主的語錄,形象生動富含道理,既有自我感覺的驕傲又是英雄傲氣的命令,開心解頤之時,性格也便躍然紙上。烏力圖古拉對“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投機者的理解,也帶著大自然開闊地帶生存的民族特有的靈悟:“兔子啃蘿卜,狐貍追兔子,豹子追狐貍,天上還有個雷等著豹子吃飽,再把豹子劈倒,一腔旺血去養土里的蘿卜。沒有人能夠總干著獵手的活兒,事情就是這樣。”
烏力圖古拉的性格和習氣是有根性的,他的烈性兇蠻、他的闊朗粗獷、他的柔情傷感、他的天真無私、他的強加于人的威嚴和死要面子的自尊,都是自成吉思汗而來的蒙古民族根性的自然生發。
如此巨型的小說,幾乎所有的震撼力都從細節發出,比如烏力天時成為重殘軍人被接回到家中,烏力圖古拉關上房門拍著天時唱起家鄉的蒙古族民歌的場面、母親薩努婭和天時用毛選對話的情景,相信會有無數讀者為之流淚動容。無論對戰爭還是對和平年代的斗爭、生活,小說的中氣始終都沒有絲毫中斷和怠泄,曲折的人生必有不是單線流貫的聲息,烏力家、簡家兩代人數十年的恩仇糾葛,如云落鷹起風歇雨來,所牽連的是共和國對于這個國度中人的歷史,注定這樣的故事不是小歌一支小戲一折,而是套曲和長調。
其實,《我是我的神》就是蕩氣回腸的長調。這部長篇小說始終是烏力家族的長調,野性其表溫柔其里的回音,在時弱時強地飄蕩。它四十一章的小標題連起來,簡直可以作為若干套長調的歌詞,蒼涼婉轉的旋律從潮爾啟始,繁復的波折音和只可意會的內在節律,高亢的顫音舒展自如一瀉千里,再復回低沉。如此循環,一部韻律獨特的長篇,成為可以在回憶中富足的酒歌,可以在想象中傾聽的天籟。
長調,頂天立地的男人岔開雙腿向著曠遠的藍天、無邊的綠海送去浩嘆,憐生憫死的女人伸出兩手朝著起伏的草原、蜿蜒的河流訴說心思。
這個曾在全球范圍內的血與火中歷練中敦厚起來的民族,在天然的樂感中實現了水火相容。這也許正是《我是我的神》成功的密碼。
過去的閱歷、此時的遭遇、人生的歷練、寫作的經驗,這些因素投入的姿態和程度往往凝成對生命的情感體察,并決定長篇小說的品相。《我是我的神》傾注了作者對生命最深的情感體察,唯其如此,才會寫出這樣靈肉豐滿撕心扯肺的作品。
烏力家族的祖地大概就在我出生地一帶,那些蒙古族民歌是我這個有著一半蒙古族血統的人最深的童年記憶。
寫下這些字的時候,我正在奔向老家的路途中,醫院中的老人擺脫了死神的利爪,可以用含混不清的風趣話語讓我們暫時放下了緊張和恐懼。拿起鄧一光的大書,為紛至沓來的祖輩故事而難抑傷懷,也為活者的努力和折騰而不禁熱淚盈眶。車站的大屏幕傳來穿透人墻的《格拉納達》——偉大的卡雷拉斯高昂著銀雪飄然的頭,在距離話筒一米開外的地方,在訴說高貴、素樸和永恒的飛揚:
我要用憂傷和幻想
獻給我迷人的故鄉……
而《我是我的神》,更其滄桑遼闊:
馬的前蹄踏向太陽升起的地方
馬的后蹄伸向太陽落下的地方
訴諸高貴、素樸和永恒的自然與人生,中國式的深沉而飛揚大歌,這就是了。
(施戰軍,北京大學中文系在站博士后,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