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化”的“八十年代文學研究”

近年來，“八十年代文學研究”逐漸成為學界關注的熱點之一，不少學者就這一問題發表了系列文章，以相近的“知識考古”的方式，通過嚴密的實證分析，從經典、期刊、思潮、事件等等各個方面“重返八十年代”。在這一潮流之中，作為青年研究者，楊慶祥不斷推出相關的研究成果，已然引起學界的矚目，比如其論文《路遙的自我意識和寫作姿態——兼及1985年前后“文學場”的歷史分析》，獲得了《南方文壇》“2007年度優秀論文獎”，成為該獎項歷年來最年輕的獲獎者。此外，楊慶祥在《文藝研究》、《當代作家評論》、《當代文壇》等重要刊物就“重寫文學史”、“先鋒文學”、“主體論”等問題發表了系列論文，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在此，筆者將楊慶祥幾年來的代表性論文分成“個案研究”、“文學史研究”兩大類別，在學理層面做一次粗淺的回顧。

基于路遙、《新星》的個案研究

眾所周知，近年來路遙以及《平凡的世界》在長期的“冷落”之后逐漸浮出水面，幾乎成為海子之后又一個“神話”，在大量的紀念文章里，路遙被講述成在一個浮躁、功利、犬儒的時代獻身文學的“圣徒”。楊慶祥就此提出了不同看法，他的路遙研究，在表面上的作家作品研究之外，實際上關系到對自我立場和歷史的清理。據楊慶祥說，寫這篇文章最初的動機，是因為偶然的機會重看了1984年版電影《人生》，為“無私”和“純潔”的愛情以及一個鄉村青年命運的挫折而深深感動。但他隨即懷疑這種感動，并意識到這種“感動”背后潛藏的男性、權力等壓抑機制。這一問題正是90年代以來對路遙研究的一個盲點，大多數批評把一般的個人情感認同和學術研究混為一談，力圖在一個“非文學”的時代樹立一個文學史的神話和偶像，這恰恰是一種非歷史化的認知。在楊慶祥看來，這不是對路遙的尊敬和理解，正如其文章中所言：

可以說目前大多數關于路遙的研究文章都是“反歷史”的，對于路遙的無緣故的冷落和無條件的吹捧都不是一種實事求是的歷史分析的態度。路遙既不是當年那種不合潮流的“落后”作家，也不是今天為了應對文學的“貧弱”而搬出來裝點門面的“老古董”，路遙是這樣一位作家，他非常真實地、沒有任何逃避地參與到了八十年代中國文學的歷史過程中，并為此付出了一位嚴肅作家應有的力量。①

他通過大量的資料和史實，力圖回到1985年前后的歷史現場，努力還原一個更加真實和樸素的寫作學和文學行為學。通過對路遙對“現代派”的態度，路遙和柳青之間的關系的梳理，楊慶祥討論了現實主義在1985年左右面臨的問題和困境。值得注意的是，在文章中他使用了社會學的分析方法，把“傳播手段”和“讀者想象”納入考量的視野，通過對“廣播”這一傳播手段的“細讀”，楊慶祥質疑了“無限的讀者”及其代表的美學觀念，可以說這是目前路遙研究中一個很重大的突破。其實對“讀者”的興趣早在楊慶祥的另外一篇文章《“讀者”與“新小說”之發生》② 中已經很明顯地表示出來，這暗示了他作為“80后”研究者的一種嚴肅態度，即不為自我所處的大眾社會而左右。此外，楊慶祥具有極強的理論建構能力，在路遙的研究中他頗為大膽地提出了“作為一種制度的現實主義”的終結的判斷，這種視角和觀點一下子就把“現實主義”這樣一個在中國歷史語境中異常纏繞的概念進行了“歷史化”的處理，把它獨特的建構性凸顯了出來，這既是對整個80年代文學一個關鍵詞的重新界定，也是基于對當下一些熱點問題的反思，比如“底層寫作”所標榜的“社會主義經驗”和“左翼”立場等等。

《〈新星〉與“體制內”改革敘事——兼及對“改革文學”的反思》一文③，可以說是對這一個問題的繼續深入思考，同時也流露出楊慶祥的一種學術抱負，即怎樣通過文學批評來回答本時代最重要的問題——“改革”。雖然同樣是個案研究，但是這兩篇文章還是有不同之處，路遙研究主要是基于文學史的考察，而對《新星》的研究主要采取文本細讀式的研究，但與一般的文本細讀局限于形式、語言的分析不同，他對《新星》的文本分析帶有更多的“知識考古”的色彩：一方面考察修辭的意識形態，另外一方面考察這些意識形態背后的“意識形態”。這方面充分顯示了楊慶祥知識結構上的優勢，在他的文章中，社會學、政治經濟學等等“跨學科”的研究方法交叉出現，比如對李向南的“優先權”的考慮，明顯借用了布魯姆詩學研究的術語，但在實際的分析中卻是政治社會學的視角；又如文章中關于“人生觀”的討論，自由穿梭在社會現實和文本現實之中，從而打開了文本的邊界，把對“改革文學”的反思上升到對改革、歷史、文學之間復雜關系的反思的高度。進一步說，目前學術界對“改革文學”的研究乏善可陳，主要是找不到一個很好的方式予以激活，楊慶祥的這篇文章從某種意義上打開了問題，那就是，把“改革文學”理解為一個社會“結構”性的產物而不僅僅是一個文學寫作學意義上的作品。當然，這難免會充滿矛盾和猶豫，這一點在該文的結尾有所暗示，雖然作者一再重申作為一種特殊建構的“現實主義”的終結，但是，他又禁不住對李向南所代表的歷史和美學表示出莫大的同情甚至懷念。這實際上是一種“歷史的同情”的態度，楊慶祥對于歷史的復雜和沉重有一種天然的敬畏感，對于成長于80年代的他而言，這一點尤其難能可貴。

從“主體論”到“重寫

文學史”的文學史討論

筆者在此的分類非常粗陋，畢竟，楊慶祥的個案研究與經典的“新批評”式的限于文本不同，而是在文學史的框架中予以把握。就直接以“文學史”為研究對象的論文而言，楊慶祥的《“主體論”與“新時期文學”的建構》④和《審美原則、敘事體式和文學史的“權力”——再談“重寫文學史”》⑤ 堪為代表。盡管處理的是兩個比較“知識化”的問題。但楊慶祥的處理方式卻有其獨特之處?！爸黧w論”本來是一個文藝理論方面的話題，以往的研究也往往集中于理論的辯駁和演繹，楊慶祥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他回避了這種相對老套的方式，而是把其置入文學史的視野之中，考察主體論話語在80年代出場的發生語境和歷史境遇，其中對“主體論”的“前史”的梳理尤其見功底，正是在對鄧小平、周揚、李澤厚、劉再復等不同話語的細細剝離之中，新時期文學的“建構性”被充分展示出來。值得一提的是，楊慶祥并沒有局限于中國的本土語境中討論問題，而是把主體論放入到整個亞洲的視野中去考量，由此追思80年代知識分子的精神焦慮史。正如吳義勤所言：“對‘主體論’之于中國新時期文學建構的復雜性進行了多維度的討論，較有說服力地揭示了中國新時期文學的一條重要的精神線索。”⑥

如果說“主體論”一文對知識分子精神史的“批評”，還因為自身年齡和視野的局限而顯得略為沖動，在“重寫文學史”一文中，楊慶祥調整了他的反思的方式。筆者曾經聽過楊慶祥宣講這篇論文，印象很深的是他引用了波德萊爾的一段話作為開場白：“找一個時代的缺點是容易的，而找出一個時代的優點是不容易的?！蹦撤N程度上，這就是一篇從“缺點”中找“優點”，同時又從“優點”中發現問題的關于“重寫文學史”的研究文章。一般來說，這種“研究之研究”的文章比較難以把握尺度和分寸，但是楊慶祥拿捏得非常到位，這得力于一種有距離的、反思的學術視角。他把“重寫文學史”理解為一個延續性的歷史事件，并從空間和時間兩個點對之進行定位，于是，北京和上海的轉移以及“先鋒批評”對于“重寫文學史”的影響這些頗有見解的問題被呈現出來。這一點其實相當重要，以往的關于“重寫文學史”的研究，往往集中于學科體制內。楊慶祥的研究則向我們表明，“重寫”不僅是一個學科內的問題，同時也是一個社會歷史的轉型問題。當然，這并不是說楊慶祥沒有關注到“學科問題”，恰恰相反，他在文章中花了很大的篇幅來討論“審美原則”和“敘事體式”這兩個非常學科化的關鍵詞。不過，楊慶祥始終有一種歷史學家的氣質，他總是試圖從文學出發，但又不止于文學，當然就更不會受縛于“學科”的“框架”，所以“重寫”最終依然被其理解為一種參與歷史、書寫歷史的方式。

理論資源與學術風格

通過上文對楊慶祥幾篇代表性論文的回顧，可以看出，他的“八十年代文學研究”和以往占主導地位的“啟蒙論”相比，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在“啟蒙論”的框架里，“八十年代”被描述成第二個“五四”，諸神歸來，走向世界，高揚人的“主體性”，以“文明”對抗“愚昧”。然而，對楊慶祥這一批“80后”博士而言，“啟蒙”則是可疑的“前史”，僅僅是“敘事一種”。對楊慶祥而言，他依仗的理論資源，更多地是?？隆⒎鹂笋R、蟻布思、布迪厄、竹內好、安德森、特里·伊格爾頓等等。當然，這一份書單上的理論大家，彼此之間也充滿了張力。值得肯定的是，就楊慶祥的研究而言，可以看出他并非拘泥于理論教條的套用，而是始終深刻地把對這些理論的理解和對中國當代現實以及自我的命運努力聯系起來，面對不同的研究對象，不斷地調適著最佳的研究方式。諸此種種在楊慶祥那里獲得某種“同一性”的基點，筆者認為可以概括為“歷史化”——拒絕“反歷史”的“真理”，對“經典”保持著苛刻的警惕以及對宰制“文學史”的權力運作不妥協的指認。值得申明的是，并不是說，“歷史”在“80后”博士看來，純粹是一種“能指”的游戲，迎合著所“想象”的“80后”崇尚自我、放棄責任的生活方式。相反，楊慶祥所反對的，是對“歷史”的“敘述”的霸權，而不是“歷史”的真實性。對當下中國而言，“歷史化”的態度更為接近西方語境中的“保守”而不是“激進”，意味著應當有一份對“人文傳統”的尊重以及倫理學意義上的承擔，即對“真實”以及“責任”的不懈追問。

最后，就學術風格而言，楊慶祥表現出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少見的老練、持重和平穩。他的批評，干練有力，結實到掰扯不開，從文氣到邏輯，嚴密周全，渾然一體。誠如《南方文壇》2007年度論文獎授獎詞所言：其客觀而不失鋒芒、獨立而以理服人的批評，顯示了一種正在成長的批評氣象。當然，閱歷和經驗是一個優秀的研究者不可缺乏的，尤其是在處理非常復雜的歷史現象時，辯證性的思維和適度感就顯得更為難得。在這方面，楊慶祥還有很長的路要走?！?/p>

【注釋】

① 楊慶祥：《路遙的自我意識和寫作姿態——兼及1985年前后“文學場”的歷史分析》，載《南方文壇》2007年第6期。

② 楊慶祥：《“讀者”與“新小說”之發生——以《上海文學》（1985年）為中心》，載《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4期。

③ 楊慶祥：《〈新星〉與“體制內”改革敘事——兼及對“改革文學”的反思》，載《南方文壇》2008年第5期。

④ 楊慶祥：《“主體論”與“新時期文學”的建構》，載《當代文壇》2007年第6期。

⑤ 楊慶祥：《審美原則、敘事體式和文學史的“權力”——再談“重寫文學史”》，載《文藝研究》2008年第4期。

⑥ 吳義勤：《在沉潛與反思中前行——2007年度文學批評印象》，見《文藝報》2008年4月10日。

（黃平，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2006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