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話地戲

貴州安順一帶的地戲，近年來已漸為人知。這種戲的表演形式十分特別。一般演戲，總是演員在高處，觀眾在低處，尤其在農村野外，演員更在高臺之上，而觀眾則圍觀于臺下，故有“矮子看戲，憑人說長短”之語。但是地戲恰好相反，演員或者演于平地，而觀眾坐于坡地之上；或者演于低洼地，觀眾則立于周圍。地戲演出時，演員均戴假面具，但面具并不與面部重合，而是頂在額上，呈向上仰之狀，露出來的下半部臉則用青紗蒙住。很顯然，這種裝扮是配合觀眾向下俯視的需要。

《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卷》未列地戲專條，只是在全國戲曲劇種總表中列為一項。也許它的流布面太窄，只在貴州安順一帶。我對地戲沒有什么研究，只是去年去貴州考察，在安順偶然見之，因為它的表演形式過于奇特，所以記憶頗深，因此有意搜集整理了這篇短文，對其源流及演變過程進行初步的探討，以供大家參考。

據說地戲是由明代進入貴州地區的軍士帶來的，這些軍士在祭奠其同伴亡魂時，就往往伴以地戲的表演。這種說法當然是有其背景的，但我以為即使明代有此表演形式，也只是流，而不是源。我國的戲劇到了明代，形態已經十分完備，而地戲與之相比，顯然處于古老、初級的形態，因此它應該有更遠的源頭。這個源頭在哪里呢？這個源頭似乎可以在《詩經》中找到。

請看《詩經·陳風》中的二首：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坎其擊缶，宛丘之道。無冬無夏，值其鷺。（《宛丘》）

東門之，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谷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績其麻，市也婆娑。

谷旦于逝，越以邁。視爾如，貽我握椒。（《東門之》）

這兩首詩據說是為諷刺陳幽公而作。撇去其目的不談，我們看到的是一場原始形式的舞蹈：有人擊缶于宛丘之下，有人擊缶于宛丘之道，而子仲之子（陳國的大夫）手持鷺，在宛丘栩之下，婆娑起舞。這里值得注意的是，什么是宛丘？據《毛詩·宛丘》傳曰：“四方高，中央下曰宛丘。”很顯然，宛丘是中間低洼，四周高起的地形，其狀如碗。這兩首詩正說明舞蹈者是在低洼處起舞，那么觀眾當然是在周圍高處了，這不正和地戲的奇特表演形式一樣嗎？

《陳風》所描寫的是陳國的風俗習慣。陳國即今河南省淮陽縣，傳說這里本是上古五帝之一的太昊之古墟。周武王滅商以后，立即封虞舜的后人媯滿于陳，為陳胡公，并將女兒大姬嫁給他。這位大姬身份尊貴，由于她深好鬼神之祀，喜用史巫，故造成陳國喜好巫鬼的民俗。因而《陳風》所描繪的舞蹈實際上是巫師娛神而不是民眾自娛的行為，而這種娛神正是中國戲劇的重要源頭之一。例如，今天尚存的儺戲也正是從儺舞—古代“儺祭”儀式中的舞蹈發展而來的。

但是大姬為何特別喜好祭祀鬼神呢？據《詩譜》分析是：“姬無子，好巫覡，祈禱鬼神歌舞之樂，民俗化而為之。”原來這位大姬是要通過巫覡娛神的樂舞進行祈禱以求子。這種舞蹈的性質與儺舞無異，也許舞蹈者也戴有面具，只是《陳風》中未有明言。

然而進一步探究我們又可發問，求子的舞蹈又為什么要在宛丘中進行呢？這在中國文獻中似乎沒有留下什么現成的答案。但如果我們把眼光放遠去，就會發現這種在凹地舉行的求神活動，在世界上并不是獨一無二的。記得一國外的文化人類學著作中曾提到非洲某民族有一種土風舞，這種舞蹈的特點是由大群的男性舞蹈者在凹地內激烈地踩腳，并手執兵器在地上猛戳。舞蹈的目的是祈求婦女多產多育，以使本族人丁興旺，而凹地正是女陰的隱喻。看來這種風俗在古代中國也有，只是起源于何地已不明。若據《詩經》所說，似乎陳國的娛神風俗是由大姬提倡而引起的，那么此俗似乎應該來自周族的發源地陜西渭水流域，但情形也可能相反，或許在陳國一帶本來就有宛丘舞蹈的民俗，大姬入境隨俗，從而好之。

陳國后為楚國所滅，很可能這一風俗隨之傳入楚國，遍及南方許多地區。在隨后的兩千多年間，栩之下，宛丘之上的舞蹈形式和表演目的肯定經過幾度變化，漸漸具備戲劇的形式。但讓表演者處于低地的基本形態依然保留，到了明代才演變為地戲的范式，并隨大批的屯田軍士進入貴州地區。隨著近代文明的進步，這一古老初級的戲劇形式的流行范圍越來越小，最后只能保留在相對比較偏僻閉塞的山區。貴州安順地帶遠離歷代動亂中心，加以群山綿延，地形閉塞，近代化進程較慢，所以古風舊俗得以長期保存，使得我們今天還能看到《陳風》所描寫的舞蹈場面的遺影變形，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幸事。

現在的地戲并無專業劇團，只在貴州安順、平壩、惠水等縣及貴陽市農村有業余演出。若非近年及時發揚，恐怕遲早也要歸于消亡，這是一切古老劇種不可避免的共同命運。以前在福建屏南縣發現的庶民戲，堪稱是明代四平腔的遺響，此外福建的莆仙戲、梨園戲也可以說是宋元南戲的活化石，這些劇種都因處于窮鄉僻壤或遠離動亂中心而得以保全。但隨著青年觀眾的逐漸減少，古老戲劇形式將難以為繼，許多小劇種已經或正在走向消亡。因此，如何利用現代科技手段，盡可能記錄保存所有現存的戲劇形式，是一個很急迫的任務，因為研究這些戲劇形式的源流和演變過程是中國文化史的重要內容，我們不能讓地戲一類寶貴的中國文化遺產消弭于無形，否則將會造成巨大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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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南師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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