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拜”

中國文化自古即注重禮儀，先秦時期更是以禮樂文明為標榜，作為等級社會的象征。此時期產生的禮儀繁縟復雜，作為禮的具體形式之一的拜禮，據《周禮·春官·大祝》即有九種之多，即稽首、頓首、空首、振動、吉拜、兇拜、奇拜、褒拜和肅拜。

拜有專稱、通稱之別，《周禮》九拜為通稱之拜，自鄭玄以來就已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今且不論。文獻多見“再拜稽首”、“拜稽首”，此“拜”則為專稱之拜。專稱之拜究竟是何形式？歷來也是異說并出，難有定論。各家解說中段玉裁描述最詳，但紕漏亦多。考諸眾說，實出同源，只有溯本求源、綜合考辨，才能一窺“拜”之原貌。

對“拜”的幾種解釋

古今釋拜者多引《荀子·大略》“平衡曰拜”而闡發之，但釋者紛紛，莫衷一是。

有釋為“揖”者。如郎瑛《七修類稿》卷十七：“平衡曰拜，謂磬折，頭與腰平如衡也，即今揖耳。”如《辭源》：“古之拜，惟拱手彎腰而已，如今之揖。”

有釋為跪而手至地者。如朱熹稱：“跪坐，故兩手下為拜。”（《朱子語類》卷九十一）如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八稱：“古人席地而坐，引身而起則為長跪。首至手則為拜手。手至地則為拜。”

有釋為空首者。如段玉裁《說文·手部》注云：“空首者，對稽首、頓首之頭著地言也。詳言曰拜手，省言曰拜。拜本專為空首之稱，引申之則稽首頓首肅拜皆言拜。”

有釋為跪而頭至手而手不至地者。如王先謙《荀子集解》注“平衡曰拜，下衡曰稽首”云：“平衡，謂磬折，頭與腰如衡之平……郝懿行曰：‘拜者必跪。拜手，頭至手也。’不至地，故曰平衡。稽首，亦頭至手，而手至地，故曰下衡。”案此，則“下衡”與“平衡”區別即一為手至地，一為手不至地，故王氏之“拜”為跪而頭至手，手不至地，頭腰相平。

以上各說，或語焉不詳，或望文生義，或自相矛盾，故須加以考辨，于是者詳釋之，于非者辯駁之。

“拜”非為揖

郎瑛等以拜為揖，認為拜即“拱手彎腰”、“彎腰作揖”，實非。古時拜、揖分別甚明，《儀禮·士冠禮》：“主人迎，出門左，西面，再拜。賓答拜。主人揖贊者，與賓揖，先入。每曲揖。至于廟門，揖入。三揖，至于階。”鄭注：“贊者賤，揖之而已。”由此處拜迎、揖入，可知拜、揖有別且拜尊于揖。

《說文·手部》段注云：“凡拱其手使前曰揖。”《論語·鄉黨》載孔子“揖所與立，左右手，衣前后如也。”鄭玄注云：“揖左人，左其手；揖右人，右其手。一俯一仰，衣前后如也。”可見揖不僅拱手且須彎腰。既知拜揖有別，若釋拜為“拱手彎腰”，則與揖何以異？且揖為站立拱手，故孔子“揖所與立”。拜則必為跪拜，《說文·足部》：“跪，拜也。”《說文·手部》段注：“凡不跪不為拜。”《荀子集解·大略》王先謙引郝懿行曰：“拜者必跪。”這是拜與揖的根本區別。

綜合言之，拜非揖無疑。

論段氏釋“拜”為空首實誤

前引段玉裁稱空首即拜手、即拜，此說本自《周禮·春官·大祝》鄭玄注：“空首，拜頭至手，所謂拜手也。”鄭注簡略則后人多異說。賈公彥疏：“先以兩手拱至地，乃頭至手，是為空首也。”孔穎達以為空首為先拜頭至手，然后頭隨手至地，與賈疏小異，但都認為空首是手至地，頭至手。段玉裁則云：“既跪而拱手，而頭俯至于手，與心平。是之謂頭至手。荀卿子曰：‘平衡曰拜’是也。頭不至于地，是以《周禮》謂之空首。”“凡空首，首至手而平衡，手未嘗下于心也。稽首、頓首則下矣。”（《說文解字注·手部》）則段氏以為空首即跪而拱手與心平，頭俯至于手，手不至地，此說與賈、孔之說大異。而段氏又稱“九拜皆必拱手而至地”（《說文解字注·手部》）。前說手與心平，不至地；后云皆拱手至地，一篇之內，抵牾至此！

段氏之自相矛盾蓋為附會《荀子》“平衡”之說，既然釋拜為空首，則空首須與“平衡曰拜”一致。段氏釋“平衡”一因《禮記·曲禮下》：“執天子之器，則上衡；國君，則平衡。”孔疏：“衡，平也。平謂人之拱手正當心平，故謂心為衡。”案此，若手與心平，則必不能至地；若手至地，則無以“平衡”。段氏因而顧此失彼，不能兩全。

考諸鄭注，“空首，拜頭至手，所謂拜手也”，“手拜，手至地也”，則空首（拜手）為頭至手、手至地明矣。朱熹云：“拜手者，膝亦跪而手至地也”（《朱子語類》卷九十一），正合鄭意。段氏認為“拜本專為空首之稱”，他對拜的理解，是建立在對空首的錯誤定義之上的，定義一推翻，等式自然就不成立了。段說附于《說文》而影響甚廣，多有持此說以為是的論者，故不可不明辨。

“拜”當為“低頭下手”

段氏以為拜即拜手，即跪而頭至手、手與心平，實誤。拜手為頭至手、手至地，已證。拜既非頭至手、手與心平，又非頭至手、手至地。案《說文·手部》段注：“跪而舉其首惟下其手是曰肅拜……先鄭注云：‘肅拜，但俯下手，今時是也。’鄭注《少儀》曰：‘肅拜，拜不低頭也。’”鄭玄認為肅拜為“拜不低頭”、“但俯下手”，則拜應為“低頭下手”可知。朱熹稱“跪坐，故兩手下為拜”，“拜字從兩手下”（《朱子語類》卷九十一），此為正解。《禮記·檀弓上》：“拜而后稽顙，頹乎其順也。稽顙而后拜，頎乎其至也。”陳引朱子曰：“拜而后稽顙，先以兩手伏地如常，然后引首向前扣地也。稽顙而后拜者，開兩手而先以首扣地，卻交手如常也。”可知拜為交手伏地，亦即低頭下手。顧炎武稱“首至手則為拜手，手至地則為拜”，雖嫌簡略，仍不違鄭意。

綜合諸說，拜應為跪而拱手至地，低頭與腰平。此義惟《漢語大字典》得之：“行禮時兩足跪地，低頭，下與腰平，兩手至地。”（《漢語大字典》“拜”字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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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煙臺大學人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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