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故事

1977年，鄧小平同志恢復了在中央的領導職務，負責抓科教方面的工作。這時“四人幫”雖被打倒，但他們所代表的那條極“左”路線在全國各個領域仍然十分猖獗，亟待撥亂反正。小平同志決定以科教戰(zhàn)線為突破口，對極“左” 路線展開一場堅決的斗爭。根據(jù)他的倡議和推動，中央決定召開全國科學大會，委托時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的方毅同志負責籌辦。為了準備大會的文件和報告，當時從中央各部委抽調了一批“秀才”，組成文件起草組， 由中科院副秘書長童大林同志領導，中科院政策研究室主任吳明瑜和原國家科委的“大秀才”林自新兩位同志負責主持日常工作。此時仍在“舊中宣部干校”勞動改造和等待分配的胡平同志，也出乎意料地被列入了這個借調名單之列。他從1963年下鄉(xiāng)“四清”、到“文革”十年被批斗靠邊站，至今已有14個年頭沒有工作了。來到文件起草組，他既感興奮，又頗怯陣，擔心做不好這份工作。

文件起草組的主要任務，是起草中央關于召開全國科學大會的通知和中央領導人在大會上的報告和講話，以及搜集國內外輿論對我國科技工作的評價和對這次科學大會的反應，寫成簡報，供大會代表和中央領導同志參考。

進入文件起草組之后，胡平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新華社查閱大量國內外資料，把這些年來國外科技飛速進步和中國科技大幅度落后的現(xiàn)狀作了對比，差距之大，使人震驚。他花費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整理了一份幾千字的簡報，作為科學大會的第一期簡報發(fā)了出來，引起了與會代表的高度關切。簡報中有這樣一段話，反映了國外媒體對我國進行現(xiàn)代化建設的總體評價，大意是： 中國現(xiàn)在想搞現(xiàn)代化。但現(xiàn)代化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現(xiàn)代化是什么，中國人還不完全了解。現(xiàn)代化不是靠引進一批技術、買一批機器、生產(chǎn)一批產(chǎn)品就能實現(xiàn)的。現(xiàn)代化主要是一種體制，一種機制，能夠培養(yǎng)出大批有創(chuàng)新思維的人才，能夠使人的智力擺脫思想禁錮而得到充分發(fā)展、能夠使科技與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協(xié)調地互動，使整個社會在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空氣里蓬勃成長。只有這一切的總合，社會才有可能進入現(xiàn)代化。而目前的中國 ，還是一個封閉的社會，還是一個缺乏創(chuàng)新思維的社會 ……這個評論很尖銳，但切中時弊，引起許多與會代表的共鳴。

接著胡平又接受了第二項任務：摘譯國外最新出版的一本未來學方面的書《公元2000年的世界》，這本書扼要地預言了人類未來二三十年科學技術發(fā)展的方向和前景，涉及信息科學、微電子技術、生物技術、航天技術等等諸多方面的內容，并引人入勝地描述了由于科技進步而引起的人類生活方式、經(jīng)濟社會結構、哲學思維等等方面的驚人變化。例如其中有一段內容說“今后人們看報不需要報紙了，在家里的視頻上就能閱讀各種報紙”。胡平把它編譯成一份科技情報資料，作為大會的第二期簡報。當時，科學大會有5000多名代表，人人一份簡報，大家都踴躍傳看，并在小組會上熱烈議論。這些材料開闊了眼界，對啟發(fā)思想起了一定的作用。

文件起草組的主要任務是起草華國鋒、鄧小平的講話和方毅的工作報告。這是幾篇最重頭的文稿，主要是由吳明瑜、林自新等同志負責執(zhí)筆的。他們深刻領會小平同志對科技工作的一系列指示精神，又很熟悉科技界的情況，所以寫得很順手，很有分量。特別是小平同志的講話，內容十分深刻，在理論和政策上都有重大突破，是科技戰(zhàn)線撥亂反正、反對極 “左”路線的綱領性文件。根據(jù)胡平的回憶，小平同志的講話主要包括四個方面的內容，第一，他從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出發(fā)，深刻論證了科學技術是生產(chǎn)力，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偉大革命力量；指出科技現(xiàn)代化是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的關鍵，從而徹底批判了“四人幫”污蔑科學技術是“復辟資本主義的物質基礎”、“知識越多越反動”的謬論。第二，他全面論證和肯定了我國廣大知識分子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重要作用，指出科技人員是腦力勞動者，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是工人階級自己的一支又紅又專的隊伍，從而粉碎了“四人幫”所謂科技人員“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是“復辟資本主義的社會基礎”的反動謬論。第三，關于科研機構的領導體制問題。小平同志指出，所謂“外行領導內行”是不正確的。有的領導人自己不懂科學，還要瞎指揮，花了很多冤枉錢，出了很多事故，這種情況不能再繼續(xù)了。小平同志提出，以后科研機構要實行所長負責制，黨的領導應該是政治方針上的領導，具體的研究工作黨委就不要干預了。第四， 他批判了“四人幫”把學習外國先進經(jīng)驗污蔑為“洋奴哲學”、“爬行主義”的反動觀點，提出要敞開國門、對外開放，派出去，請進來，認真學習外國的先進科學技術和管理經(jīng)驗。

小平同志在大會上的講話，贏得了經(jīng)久不息的雷鳴般掌聲，大家歡欣鼓舞，感到自己解放了，人民解放了，科學解放了，中華民族歷史上最燦爛的科學的春天到來了。

文件起草組給華國鋒同志起草的講話內容，是要提高全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把加速發(fā)展科學技術當作一個國策，動員全國人民為實現(xiàn)國家四個現(xiàn)代化而奮斗。但是華國鋒并沒有采用文件組給他起草的稿子，用的是另外一篇稿子。他仍然強調要堅決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的繼續(xù)革命，并說我們需要的現(xiàn)代化不是資產(chǎn)階級的現(xiàn)代化，不是資本主義的現(xiàn)代化，而是社會主義的現(xiàn)代化，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現(xiàn)代化；指出對知識分子需要繼續(xù)進行改造，要繼續(xù)執(zhí)行毛主席一貫倡導的“團結、教育、改造”的方針，等等。

華國鋒講話后，大會的氣氛有所變化。與會代表明顯地覺察到，兩個領導人的講話存在著尖銳的矛盾。廣大與會代表原本滿腔熱忱地期待大會能開成一個有突破性歷史意義的大會，而現(xiàn)在看來希望有可能落空了。在這個情況下，會議很快就要結束了，下一步該怎么辦呢？

會議領導經(jīng)過研究，最后決定讓郭沫若的講話再一次掀起會議的高潮。打倒“四人幫”以后，郭沫若寫過一首痛斥“四人幫”的詩，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這首詩反映了民意，當時流傳很廣，所以請他來講是很合適的。但他此時正重病住院，不能親自到會，只能是一篇書面講話。這篇講話難度很大，請誰來寫呢？只有三四天大會就要閉幕了，大家都很著急。胡平建議請徐遲來寫，徐遲剛發(fā)表《歌德巴赫猜想》，他感情豐富，文筆流暢，一定能把這篇講話寫好。領導同意后，胡平就趕到徐遲所住的友誼賓館去請他。徐遲很高興，當即說：“我寫，明天下午來取稿。”但第二天下午把稿子取回來一看，大家覺得不合適。主要是稿子寫得比較散，有些空洞，作為詩人徐遲的個人稿件可以在詩刊上發(fā)表，但作為大會的閉幕詞，就不大合適了。大會決定不采用徐遲的稿子，派人向他作了解釋。徐遲當時很開通，表示同意和理解。

但這篇文章再請誰來寫呢？大家又難住了。最后童大林決定說，“不行了，沒有時間了，不要到外面去找人了，就從我們內部找人來寫吧。”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推薦。最后吳明瑜提名，“那就讓老胡來寫吧。”胡平連忙說“我不行，真的不行。”童大林說：“行，我同意。就是你了，別推了。一天交稿。遲了下面的工作就沒法做了。” 胡平原來在中宣部工作時也寫過一些東西，筆頭還算快，而且還有些深度，一般不寫套話， 所以大家都贊成由胡平來寫。最后胡平也只好答應下來。因為他對科技工作的確不熟悉，就向吳明瑜請教該怎么寫。吳明瑜說，你可以考慮一下科學的特點。科學是講求實際的，但科學更需要幻想，有了幻想，才能打破思想禁錮，才能創(chuàng)新，這是科學的特點，要抓住這一點。他的話給了胡平很大的啟發(fā)。

當天下午，胡平帶著沉重的心情，夾著一個破書包坐上公共汽車回家。一路上他閉目沉思，苦苦思索文章的主題和結構。這時已是早春季節(jié)，柳樹葉已經(jīng)發(fā)綠泛青。胡平偶然張開眼睛，透過公共汽車的車窗，看到路旁青青的柳樹葉在飄來飄去。他突然一震，好像一種力量重重地敲打在他的心上。“啊！春天到了！”半年來他住在賓館，埋頭在文山會海里，好久沒有看到這種景色了。他突然感到，這個春天來得真是恰逢其時。打倒“四人幫”，批判極“左”路線，國家獲得了生機，人民解除了枷鎖，科學獲得了解放。這個春天不僅是自然界的春天，而且是革命的春天，是人民的春天，是科學的春天！春回大地，萬物復蘇。好！就抓住這個題目——春天，《科學的春天》文章的主題就這樣定下來了。

但是光定下題目不行，還要思考結構和內容。胡平仔細分析了郭沫若的歷史身份和性格特點。首先，郭沫若是國務活動家，人大副委員長，也是大革命時代的老共產(chǎn)黨員，他的講話應該體現(xiàn)出強烈的政治性。其次，他是科學家，他從年輕時代起就研究過古青銅時代、甲骨文，后來又研究中國的歷史分期、研究中國的人文科學、社會科學，也包括某些自然科學領域。所以，他具備一定的科學家素質。第三，他還是個詩人，才華橫溢，性格浪漫，從年輕時代起就寫出過不少感情奔放、文字優(yōu)美的詩篇和文學作品。他是經(jīng)歷過三個時代、具有三種性格特征的三位一體的歷史性人物，他的講話一定要體現(xiàn)出這些特點。

有了這樣的思路，下筆就比較容易了。文章的第一段，應該講政治。他經(jīng)歷了半個多世紀的政治滄桑，從五四時期開始就為爭取科學民主、為救國救民奔走呼號，含辛茹苦、顛沛流離地度過了大半生。只是在新中國建立后，國家才有了欣欣向榮的發(fā)展，科技事業(yè)才有了長足的進步。然而“四人幫”的破壞和倒行逆施，又把國家和人民推向災難的深淵，現(xiàn)在“四人幫”被打倒了，他們摧殘科學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科學的春天到來了！他一生最深的感悟是：只有社會主義能夠解救國家，解放科學，也只有在科學的基礎上才能建設社會主義，振興民族，造福人民。

下面一段，要講科學技術的特色。科學是老老實實的學問，來不得半點虛假，需要付出艱苦的勞動。同時科學又需要幻想，需要探索，需要創(chuàng)新。正如天文學家哥白尼所說：“人的天職在勇于探索真理。”只有探索才能把幻想變成現(xiàn)實。科學有險阻，勇士無禁區(qū)。既異想天開，又實事求是，這是科學工作者特有的風格，科學工作者應該在無窮的宇宙長河中，去探索無窮的真理！

然后，應該突出人才問題。科學的發(fā)展，關鍵在人才。而人才的培養(yǎng)，關鍵在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思想禁錮、鼓勵創(chuàng)新思維的環(huán)境。解放以后，經(jīng)歷了一次次政治運動，人們的思想受到很大的禁錮。當前的任務，就是要創(chuàng)造一個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鼓勵創(chuàng)新思維的環(huán)境，使知識分子能充分展示其才能。這里引用了恩格斯在贊美歐洲文藝復興時期說過的一句話。恩格斯說，“那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chǎn)生了巨人的時代。”我們國家的社會主義建設，更加需要大批社會主義時代的巨人。不僅需要政治上的巨人，也需要科學技術，文化思想方面的巨人，國家要為培養(yǎng)新時代的巨人創(chuàng)造條件。

接下去就是對老、中、青知識分子分別提出要求和期待：希望他們奮發(fā)圖強，爭分奪秒，刻苦攻關，把我國的科技事業(yè)不斷推向高峰，代代相傳，直達光輝的頂點；使我們偉大祖國的建設事業(yè)蒸蒸日上，屹立于世界上先進國家之林。

寫了這些以后，胡平覺得基本的方面已經(jīng)談到了，一些需要特別突出的問題，如近百年來我國發(fā)展科學技術的艱辛道路和歷史經(jīng)驗，對科學技術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地位和作用，對培養(yǎng)人才、撥亂反正、解放思想等等，都寫出來了。文章可以結束了。但是胡平覺得意猶未盡，還需要一小段富于詩情畫意的文字，來渲染講話人的感情色彩。于是他寫下最后一段話：“春分剛剛過去，清明即將到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這是革命的春天，這是人民的春天，這是科學的春天！讓我們張開雙臂，熱烈地擁抱這個春天吧！”

稿子寫完了，天也大亮了。他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按時把稿子送交領導。這篇稿子先在文件起草組中傳看。大家看完后，不約而同地說：“不錯啊，老胡，挺有新意啊。”接著童大林、吳明瑜等領導看了以后，也相繼表態(tài)，覺得還不錯。吳明瑜同志作了一些文字上的修飾和潤色，最后就定稿付排了。稿子印成清樣后，送給臥病在床的郭沫若同志親閱審定。他看過之后很高興，要了一支筆，在個別句子中加了兩個詞——“有限”和“無限”，然后在文章題目的下面，簽上郭沫若的名字，就正式付印了。

在閉幕會上，郭老沒能出席，講話稿是由電臺的播音員代為宣讀的。播音員朗誦得十分精彩，感情高昂，抑揚頓挫，極富感染力。代表們群情振奮，掌聲不斷。據(jù)播音員后來回憶，說當時都念不下去了，念幾句就被下面掌聲打斷，停不下來。

全國科學大會就是在這樣經(jīng)久不息的熱烈掌聲中，勝利閉幕了。

后來有人問胡平，怎樣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寫出這樣一篇有分量的文稿？胡平說，他覺得這不是他個人寫的，而是時代的召喚。他個人的命運同國家民族的命運，個人的激情同廣大人民群眾的激情，凝結在一起了，有種巨大的精神力量推動著他去寫。因而它是時代召喚的產(chǎn)物，是集體的智慧寫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