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權是第一人權,是一切人權之基礎,沒有生命權一切權利皆無法實現,自由權、勞動權、選舉權、財產權等所有權利都是以生命權為基礎的。遠古時代的人類或許沒有許多現代人權,但也享有最基本的生命權,只是那種生命僅“憑靠本能在喘息、蹣跚、掙扎。生命停止在基本的生理需求方面,生命的全部目的就是維持生理學意義上的生命……這是麻木的生命”。而在現代成熟的國家里,“生命承載了太多的分量和意義。這是高貴的生命,它總是在自我反思,圍繞著生命,一大堆醫學知識和哲學知識建立起來,前者從醫學的角度促進健康,它使生命活得更持久,更有耐力,更有質量。后者確定了這種生命的價值、意義、品質,它為前者提供了依據,成為前者的理由、動力。這兩種知識相互促進,相互解釋,相互交織,相互強化,這樣,生命就成為熠熠發光的對象,這是照亮一切的核心,所有的事物都要在生命這里受到權衡和檢驗,生命成為一切行動的出發點,成為基礎性的評判標準”。(汪民安:《生命權力、種族主義和巴以沖突》)
生命權是人類文明不可動搖的根基,生命的神圣性應當是全社會的共識,所有人都應當尊重生命、敬畏生命。國家應當有效地保護公民的生命,非經正當程序不得剝奪人的生命。而法律對生命權的保障是否完善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立法者對生命權的認識程度,立法者對生命權的認識程度又不可避免地受到社會生命價值觀念的影響,而社會的生命價值觀念又與我們的宣傳和教育息息相關。我們或許以為我們的法律早就解決了生命權的保障問題,我們的社會也早就達成了尊重生命的共識。然而,事實上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法律在這方面還有很多缺憾。在我們的社會中還存在著許多輕視生命權的現象和觀念,在傳統文化的價值觀中,不時流露出或輕或重的蔑視、貶低生命權的傾向。
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中,生命常常并不是最重要的,如“殺身成仁”強調“仁”比生命更重要,“舍生取義”將“義” 凌駕于生命之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認為“忠”與生命發生矛盾時應盡忠獻身,“士可殺而不可辱”是說人的尊嚴高于生命。我國幾千年的文化一直在告戒人們,仁、義、忠、孝、情等等都比生命更神圣,生命與上述價值發生沖突時都是應當讓位的,它不是一個最高選擇。“在中國封建社會,個人的一切(包括生命)屬于其所屬的家族、團體和君主,為了家族、團體和君主的利益,必要的時候,他必須能舍棄一切,直至生命,這樣才符合人倫大義的要求,可以千古流芳,否則就會被人所不齒。對于那種舍生取義的行為,由于有道義做基礎,人們并不認為不人道,反而為社會所普遍倡行。這樣做的消極后果是生命意義的工具化和生命價值的被貶低”。(滄浪《還要付出多少血的代價》)
也許有人會說,我們的傳統文化中也有“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古訓,但這明顯帶有貶義,用一個“賴”字來評價沒有尊嚴、沒有理想的生命,認為與其這樣活著不如壯烈地去死,以體現一種骨氣,保全一種精神。但是事實上“賴活”可能只是暫時的,每個人在一生中都可能經歷屈辱,陷入迷茫,在這時我們應當倡導忍辱負重,堅強地面對,積極地探索,樂觀地等待生命的低谷之后的艷陽天。
我們的傳統文化總是嘲笑“膽小怕死”,謳歌“視死如歸”,其實“活著”是最重要的,只要生命還在,尊嚴就還可以爭取,理想就還有機會實現。“視死如歸”的大無畏精神固然可欽可佩,但那畢竟只屬于少數英雄人物,大多數人是小人物,是“怕死”的,這種對死亡的“恐懼”是正常的,是人類的本性,應當得到社會的尊重,我們非要把人都“培養教育”得不怕死,是否符合人的天性?是否有利于社會的穩定和發展?如果在一個社會中人們普遍都“不怕死”,都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那這個社會才是可怕的、不正常的。平民百姓不一定有高尚的理想和遠大的志向,他們經常在生命中體驗無奈、感受痛苦,我們不能以英雄豪杰、帝王將相的歷史作為人類的歷史,以他們的生活方式為模型。現代文明強調尊重人,關心人,這個“人”不僅僅是指偉人、圣人、高尚之人,還包括凡人、小人、平庸之人。人權強調的是所有人的權利,法治社會將人權視為神圣,而生命權是人權中最基本的、首要的內容,是社會追求的基本價值。
對傳統文化中輕視生命的這種價值取向,我們一直未予以足夠的反思和反省,相反卻給予了許多正面的肯定和宣傳。隨著中國人民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小康社會的逐步建立,中產階級的逐漸形成,人的地位、人的價值、人的生存質量將越來越受到重視。貧窮的社會、貧困的人們往往為溫飽和生計奔忙,戰爭、疾病、天災、勞累、營養不良時時刻刻都在威脅著人類的生命;而一個富裕的社會為人們提供了豐富的物質生活條件及良好的醫療、保險、保健、運動等設施,富裕起來的人們最為關心的就是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在這樣的社會里,生命權將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過去我們總是嘲笑美國人“怕死”,以中國人“不怕死”為驕傲,今天我們突然發現富裕起來的中國人也開始“怕死”起來。我們恍然明白“怕死”往往是富有、文明社會人們的普遍心理,而“不怕死”恰恰是貧窮的國家、窮困的民眾常見的精神狀態,在貧民區經常有更高的犯罪率,在赤貧的國家更容易發生暴力革命。
“關注生命,尊重生命”應當是全社會的共識,“生命的價值不能自發地得到實現,它需要把個體價值變為社會共同價值,使生命的價值成為社會政治共同體的價值的基礎”。“生命權具有自由權的性質,旨在防止國家權力或他人的侵害”,“生命權價值的憲法確認意味著國家賦有保護生命權的義務,使生命權成為社會價值體系的基礎。一切國家機關、公務員的活動不能損害公民的生命權,應建立各種形式的生命權保障體制”。(汪民安:《生命權力、種族主義和巴以沖突》)在福柯提出的“生命權力”概念中,權力“不是屠殺生命,而是相反,是促進生命,是使人活,是提高生命的價值,是控制事故、缺陷、流行病并消除一切可能的對生命構成的威脅,對于生命而言,生命權力是肯定性的,它旨在消滅疾病,建立醫學知識和公共衛生機構,總之,它要對生命負責。”生命權力“與那種嚴酷野蠻的冷血巨獸的國家形態截然對立”,“是對生命的治理權力而非對生命的屠殺權力”,“其核心機制是確保生命安全。這是一種維護生命的治理性國家”。(汪民安:《生命權力、種族主義和巴以沖突》)在中國走向民主與法治社會的今天,如何改變我們過去對生命權的種種誤讀,如何捍衛生命權,提高生命質量,保障人民的身體健康,已是一個不能回避的現實性問題,值得我們進一步探討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