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創作局限論”不是對一個作家的
全面評價,而是專找問題而說
朱小如(文學評論家,《文學報》編輯):《鐘山》一直是我每期拿到后一口氣就想讀完的文學雜志,無論是發表的小說還是文學評論文章和人文隨筆。自從你當《鐘山》的執行主編,這兩年我注意到《鐘山》有些文學批評開始趨于“尖銳化”,如2006年第2期、第3期、第4期上,連續發表了黃發有對余華“慣性”寫作的批評,賀仲明對張承志“精神”支點問題的討論,洪治綱對賈平凹創作“困頓”的研究;以及2007年第2期、第3期、第5期上連續發表張光芒批評莫言的“欲望敘事”,何平批評張煒、何言宏批評王安憶的寫作“局限”等等,盡管這些批評都不是那種媒體上習見的“酷評”,但讀者反響還是比較強烈。一般來說,這些被批評的作家在我看來都是當代文學創作特別旺盛,讀者期待特別高,同時又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作為《鐘山》的執行主編,你們雜志以前是以編發創作為主的,這次卻有意識地組織了這樣一些平時難見到的尖銳批評文章。你是怎么想的?
賈夢瑋(作家,《鐘山》雜志執行主編):謝謝你對《鐘山》關注。據我的初步調查,《鐘山》不但擁有廣大讀者,而且是兩三本專業人士包括作家、評論家、編輯必看的文學期刊之一,并能時常聽到朋友們對《鐘山》的看法和建議。也借此機會表達《鐘山》對業內人士的謝意。
更為重要的是,《鐘山》可以說是中國唯一除發表文學作品外,一直堅持純正文學批評的文學作品期刊。不是那種所謂的文化批評,而是緊貼文學,真正關注文學潮流、作家、作品的評論;不是新聞體的“酷評”,而是嚴肅的學術批評——但也不是那種學究式的批評,而是批評家用心體會作家作品后寫成的文章,我將它稱為“將心比心”的批評。無論是對新寫實、新狀態的理論探討,對新生代創作群體和個體的評介,還是后來“河漢觀星”欄目較為系統的作家論,可以說都產生很大的影響,這種影響還一直顯示著深遠的趨勢。2000年開始,由我策劃主持,作家論欄目“河漢觀星”至今已經堅持做了七年。我一直認為作家論是文學批評的基礎和核心,但對于編輯和評論家來說,做作家論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正因為吃力不討好,卻因此更有意義,所以就這么堅持下來了,為什么總要想討那么多好呢?評誰、由誰來評,都是事先選定的,編輯和批評家往往經過多個回合的溝通,文章的寫作提綱和初稿往往要多次修改完善,文章保持了較高的學術水準。首批十篇作家論后來由我編為《河漢觀星:十作家論》,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除綜合評價有重要影響的作家外,我們也曾推介過不少文學新人。
2006年以來,“河漢觀星”欄目側重于做“創作局限論”,先后被“批評”的作家有余華、張承志、賈平凹、莫言、張煒、王安憶等六位,都是當代文學史上頗具實力、頗具影響力(這也是我們選擇批評對象的條件)的作家,應該說都是值得“批評”的。與前面的綜合性的作家論相比,這次更是“有意為之”。胡適說,不同意見、不同的學術見解好比“磨刀石”,一家之言如果“少了四周的敵手與批評家,就如同刀子少了磨刀石,不久就要銹了,不久就要鈍了”。說得簡單一點,這兩年的“創作局限論”,其目的也就是要做一些這樣的磨刀石。辯證法告訴我們,“優點”的另一面往往是“缺點”,有點不可避免的意思,這一體兩面的“另一面”常常就被人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很多人在作家的正面指指點點,我們是請一些論者走到他(她)的側面、反面看一看,努力去看看作家的另一面,發現局限性(每個作家都不可避免地有其局限性),作一番研究,探討可能存在的負面的東西。這“磨刀石”的活兒,文學史上少有人專門去做的,尤其像我們這樣有意為之地做一個系列。
“創作局限論”不是對一個作家的全面評價,而是專找問題而說。這種狹義的學術“批評”本與私怨無涉,但作家自己的作品如同自己的娃,長得壯你要說不秀氣,而且說“將來是要死的”,總歸是有些“犯嫌”。特別是在文學作品成為市場的一部分后,這種“犯嫌”事更沒人愿意做了,你說人家的不好,就會影響銷量,君子不擋財路嘛。“罵”有時候倒是能促進銷售的,但這種事情我們不會做。所以表面上看來就更吃力不討好了。我是一直在期待著一個系列的具備相當分量的作家“創作局限論”,可是等了這么多年,一直沒有人做這樣的事情,我有時就想:這件事看來只有我來做了。某種程度上,由我、由《鐘山》來做這件事是有些不“合適”的,因為《鐘山》畢竟是一本以發表文學作品為主的雜志,這六位作家也都是《鐘山》的朋友和主要作者,有人就難免有這樣的擔心:這樣做就不怕得罪這些作家嗎?這個樣子作家還會給《鐘山》稿子嗎?說實話,這樣的顧慮我過去不是沒有。但是,把所謂的文壇關系學搞得那么清楚,我還做什么文學呢?也有些朋友過高地評價這件事,說這是一種“擔當”,其實,我的想法很簡單:盡量去做一點對文學有意義的事情。我覺得這件事有意義,既然沒有人去做,那我就來做好了。事先我并未和任何一位被“批評”的作家打招呼,目前看來,我們并沒有“得罪”作家朋友,也沒有任何一位作家朋友被“得罪”。2007年第5期我們剛剛發表了《王安憶的精神局限》,2007年第6期的頭條就是王安憶最新小說《紅光》。這六位作家朋友沒有一位通過任何方式表示他們對我們這種批評方式的不滿。我真的也很感謝他們。當然不同的學術之爭我們永遠是歡迎的,雖然真理并非越辯越明,但大家發自內心的聲音是最重要的。
過去有人說,“批評”活著的作家太難了,現在看來也不是那么難(其實,給某個活著的作家一個高的恰當的文學史定位也要冒很大的學術風險)。大家都抱著認真的真誠的態度,有話好好說,文學生態必將優化。但愿《鐘山》的這種努力能有功于文壇風氣的進一步改善。
朱小如:你說“批評”活著的作家太難了,我有過親身經歷。80年代那時“批評”的環境還好一點,眼下是商業社會,文壇的關系學也是越來越復雜,尤其是作協系統和媒體的“批評家”的“利益”基本上和作家們捆綁在一起。所以現在的批評家都躲到大學里才獲得一定的“批評”空間。但是就文藝批評本身而言,“批評”活著的作家更有“在場閱讀”的感受,這和我們讀古典作品是不很相同的體驗,因而有不可忽視的價值。有時候我們對于文學史的判斷產生錯位感的原因也在于此。
二、反面、側面的東西沒有人去認真研究,
表面的“寬容”掩蓋著潛在的危害性
朱小如:我注意到這些批評家的年齡要比作家小,你是有意挑選的嗎?當然年齡小可能銳氣就足。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由你來介紹一下這些批評家的情況,因為在我看來文學批評追求的就是“片面的深刻”,其實是不以年齡和地位規范的,但不知別人怎么看?因為最近我還聽到有人主張文學批評要有“公信力”,什么“公信力”,這不是把文學批評首先等同于商品廣告了嗎?我記得你說過“片面”或是“局限”批評的話,你能再展開說說嗎?
賈夢瑋:確實如此,這些作者都是我們事先經過協商確定的,甚至有的寫作大綱,都是有編輯參與的。與綜合性的作家論相比,“創作局限論”的作者當然就更難找,除了必備的一些素質外,還必須增加一條:不怕得罪人。至于年齡偏小,既有其偶然性又有其必然性。黃發有論余華,賀仲明論張承志,洪治綱論賈平凹,張光芒論莫言,何平論張煒,何言宏論王安憶,六位批評家都是60年代以后出生,都是大學中文系的教授,除洪治綱在廣州外,其他五位都在南京(南京的批評和創作一樣陣容強大)。選擇被論者相對容易,要找到合適的而且愿意做這樣的“創作局限論”的論者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說的“初生牛犢不怕虎”有一定的道理,這五位青年教授都是文壇的“涉世未深”者。也有一些批評家“婉拒”了我們的邀請,他們不肯做這樣吃力又很可能得罪人的事兒,都是文壇中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做人難啊。這其中既有文壇“世故”者,也有離文壇比較遠的人,要求高一點來說,他們都耍了滑頭。我想:這主要還是一個“藝術勇氣”的問題,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一個人的個性和人品。我要向這六位批評家在這一批評活動中表現出來的藝術勇氣表示敬意。
文學藝術要說什么“公信力”不容易,這種所謂的“公信力”很有可能導致“專制”。作家要遵從自我,這是常識;文學批評當然也必須說心里話,應該是一種“將心比心”,以自己的心去體會作家作品的心,因為其他非文學的原因說“違心”的話,應該都是一種“違規”。大家都說“真話”的時候,才可能有一個平衡的文學生態。要說什么“公信力”的話,文學生態的健康與平衡,優勝劣汰,這種文學生態自然產生的結果與狀態,大概可以稱為“公信力”。
我不記得我是否說過“片面”批評的話,但《鐘山》這一系列“創作局限論”無疑具有“片面”批評的性質。文壇多的是分析來分析去不加價值判斷的兜圈子批評,多的是為著名作家“樹碑立傳”的文章。針對這種情況,在做過了綜合性的作家論后,我們想換個視角看問題,或者說反過來看一看,這也許就是我說的或者是你說的“片面”作家論,也就是這組“創作局限論”。這項“片面”批評實踐,因其最初的出發點,對所評作家難免“苛刻”。但并無惡意的“苛刻”即使有負面的影響也不會產生大的危害性,因為這種意見公世了,就有碰撞調整的機會;反之,反面、側面的東西沒有人去認真研究,表面的“寬容”掩蓋著潛在的危害性,是更需警惕的。
三、問題并不僅僅只是產生在這一代作家
身上,顯然還更深地影響著后起的作家們
朱小如:黃發有的文章提到“余華及其藝術趣味在某種意義上代表著文學的秩序與規約,不僅成了后起作家模仿與超越的標桿,而且成為束縛自生的慣性”。對于這一代作家在功成名就后流于慣性寫作的態勢,我頗有同感。從這一代作家的近作中,我們也不難看到他們或憑“歷史記憶”、或憑“發掘民間傳奇”、或憑“別人的生活”中汲取到的“豐富”寫作資源,就是很難再看到他們自己直面當下社會生活真切體驗著的“活生生”的東西了。但是,問題并不僅僅只是產生在這一代作家身上,顯然還更深地影響著后起的作家們,所以我更感興趣的問題是針對“代表著文學的秩序與規約”的批評。
賈夢瑋:專業作家制度等造成的作家與現實之間的“隔”,作家與現實之間難以形成切膚之痛,親身參與實踐的機會少了,影響了文學創作尤其是小說創作,這是當下文學顯而易見的事實。也有些躲在自己小之又小的生活圈子里的作家說:“我們每天都在生活。”是的,只要每天在喘氣,我們都不能否認他在生活,但作為一個作家,僅僅滿足于活著,顯然是不夠的。一個優秀的作家,必然要比一般人更多體驗,心多一竅甚至幾竅,比一般人對現實有更多角度了解和研究。
很多有成就的作家其實壓力都是很大的,特別是超越自己,超越過去的壓力。誰也不會輕易去改變自己習以為常的生活,要從慣性中跳開來很不容易。評論家、編輯和讀者往往對作家要求很嚴、期望很高,當然這是對的。一個好的作家,他會認真地聽取別人的意見,可是最重要的,還是他自己內心的聲音。對一個為了非文學目的背叛自己并且習以為常的人,你說得再多也沒有用。
所謂有影響力,不但是指對讀者,對一定范圍內人們精神生活的影響,當然也包括對后起作家創作的影響,正面的甚或負面的。后起作家在創作的某些時期模仿自己喜歡甚至崇拜的作家在所難免,但問題是,精神情感是無法模仿的,精神溝通的最高形式也只能是不同位置上的呼應。中國的作家和讀者容易被“流行”了,其重要的原因,是因為相當一部分人精神個體的弱小,自己內心的聲音過于虛弱了,誘惑也就多起來了。
如果還不真誠,那就糟糕了。
四、期待當代文學能超越了“五四”。當然
就必須首先認清我們自身的精神局限
朱小如:何平在指出“張煒的精神缺陷是一代人的缺陷”。還進一步分析了50年代人的思想文化構成中“啟蒙理性”的“晚成”和“知識分子立場”的“脆弱”,以致這一代作家對過去時代的批判是“揀選”式的。而在何平看來“對‘群氓之罪’和‘我們和時代的共謀之罪’的寬宥使八十年代的‘傷痕’和‘反思’文學是充滿了寬容和妥協的‘傷痕’和‘反思’”。何平的這一觀點相當尖銳,對80年代“傷痕”和“反思”文學如此的批評其實早就應當深入下去。比如我也覺得80年代的文學創作的精神起點太低,尤其是“知青文學”僅僅局限在自我的“成長”敘事,尚不能保持“五四文學”的批判社會立場和藝術方法。我也一直在思考“知青文學”和“五四文學”為什么會產生如此大的差距這個問題,同時也在思考著這一代人為何未能像巴金那一代人面對自己經歷過、體驗過的時代,最終發覺到自身也有過“與時代同謀與群氓共罪”的深刻反思。
賈夢瑋:你沒法要求那一代作家在所謂“傷痕”、“反思”、“改革”文學時期有“五四”一代作家的精神起點,肉身差點被折騰完了,精神水源不但匱乏而且有毒,評價體系變來變去,不容易啊,有多大的力氣做多大的事,他們某種程度已經盡了自己的努力。絕大多數作家是在不斷進步的,文學也在諸多方面超越了“五四”,我們應該承認這一點。當代作家與“五四”作家相比有哪些局限和優勢,當代文學與“五四文學”相比有哪些進步甚或倒退,巴金的反思究竟有些什么精神含量,我們都還沒有起碼的研究。很多的研究者選擇了費力少、討好快的研究項目了。
有句廣告語叫做山高人為峰,對于中國文學來說,有多少、有多高的高峰供你攀登呢,給你一座高峰,你有能力攀登上去嗎?還有句話叫做“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巨人的肩膀是那么好站上去的嗎?你站上去了還能做點什么,好像有種木偶戲,那木偶就有的是站在操縱者的肩膀上的。每個生命個體,每個精神個體,都得吸收營養,自己一點一點地生長起來。那些一代一代人感染遺傳下來的病毒,也還需要一代一代慢慢汰去,病毒還可能升級、新的病毒還在產生,都是血液傳染啊。
朱小如:問題如果僅僅停留在文學發生的起點低也就作罷,如《半夜雞叫》那樣描述的“地主”比“長工”起得早,還要偽裝成“雞叫”,那份辛勞比“長工”還苦,也就無話可講了。“文革”結束至今也有三十一年了,當代文學的新發展也已到了中年,應該是最旺盛的創造時代,我們有理由期待當代文學能超越了“五四”。當然要超越就必須首先認清我們自身的精神局限,而不是處處努力作“大師”狀。我很同意你說的“我們都還沒有起碼的研究。很多的研究者選擇了費力少、討好快的研究項目了”的觀點。比如我們研究沈從文、研究張愛玲那么熱,其實無非是把曾經被遮蔽的歷史來個揭密而已,最近我見有研究老舍為什么在新中國成立后走紅的文章,還有研究胡風和周揚以及馮雪峰之間矛盾糾葛的文章,頗有精神深度。
五、中國的思想界和文學界,極少不為人知
的疑難雜癥,基本都是流行病和共發癥
朱小如:我還注意到這些批評家的總體批評指向的確也有把批評對象從個體的局限闊延到一代作家們的局限問題,看來這些批評家是有意識地想說出“時代”的文學弊病,也即是當下的文學弊病嗎?比如,我以為在這些批評中寫得最有說服力而又切中要害的是何言宏的那篇《王安憶的精神局限》。何言宏深入分析了王安憶筆下無論是反映“農村”還是“城市”都始終是生活的表象,一個作家始終處在“看”生話的姿態,而不是生話在其中的姿態,其獲取文學“美感”的根底當然值得懷疑。文學和生活的問題雖然是個老問題,但真正要做到緣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其實關鍵還在于作家要具備處理現實生活的能力,而不僅僅是躲開和回避現實。
賈夢瑋:中國的思想界和文學界,如果要去診斷“弊病”的話,極少不為人知的疑難雜癥,基本都是流行病和共發癥。這是由中國的社會現實和文化現實決定的,那樣的土壤和氣候就會產生那樣的弊病。人其實是無法真正超越現實的,我們常常是喘著氣掙扎著病歪歪的身子在指出對方類似的毛病。所以我們“批評“別人的時候往往也是在“批評“自己。堅持“批評”為的是找到原因能對癥下藥;而且更重要的是,說出、探明那種病的病癥與病因,避免傳染和交叉感染。
六、作家的生活小眾化后,你怎么要求
他的作品體現和提升時代精神呢
朱小如:仔細考量這一代作家在功成名就后的平常生活和創作出來的作品之間的關聯。不難發現他們都已不再具有寫作初期那種“自然的、深刻體驗著”的與生活肌理交融,血脈相連關系。他們幾乎都已經只是筆下“人物和生活”的冷眼旁觀者和描摹者而已。由此也不難發現他們作品的看似“成熟”,并不意味著思想精神的真正“成熟”。在我看來當下的文學創作弊病最主要的是缺乏精神創造“新”的支撐點。而所謂精神創造的“新”的支撐點,我想也一定是與當下社會的脈搏、思潮,社會的問題密切相關聯的,相互動的。而這在批評家的批評中也應該是有所表達才好。比如,賀仲明對張承志“精神”支點問題的討論時所說,“張承志最終走向宗教崇拜,表現出對人文精神的偏離與倒退”。從而也帶出了“張煒、賈平凹等人的回歸傳統文化,北村、史鐵生等人的走向基督教與佛教,盡管方向不一,但基本精神都是對現代人文精神的背離。”的現象,賀仲明認為這不是作家個別人的信仰問題,而是作家們通過作品傳導出來的“文學精神”和生活經驗,染上了對“現實和文化批評”“軟弱無力”的“缺陷”。因為正是這一代作家們原本“處于社會文化的中堅地位,并且也“具有承擔文化建設和批評者的巨大潛力”。而此時此刻他們的創作卻都“經歷著自我否定和倒退”。就此形成了“當代中國文學的遺憾”。賀仲明的分析不錯,但僅僅指出“精神缺陷”而又能否真正給出精神創造“新”的支撐點呢?我還是有所懷疑,不知你怎么看?
賈夢瑋:宗教與人文精神本來并不完全對立,但在一些基本的矛盾還沒有解決之前(比如你們所說的現實和文化批評遠未完成),對于所謂文化啟蒙來說,宗教具有某些“反動”的性質。一些作家轉向或退守宗教,與作家本人的生活經歷、精神經歷相關,倒也無可厚非,宗教信仰自由嘛。但如果是越來越多的作家走向宗教,變成一種流行,那就應該找找原因了。關鍵是,如果不是宗教,我們當下中國人的精神支點還有些什么?一些作家的生活小眾化后,你怎么要求他的作品體現和提升時代精神呢?究竟什么是我們的時代精神呢?如今的精神倒是不像過去那么“統一”了,這是個進步;但獨立行走恐怕還需要一個過程,公共媒體還不能讓人獨立地表達,個體太弱小了。農民的稻谷,商人的貨品,作家的作品,其實基本的要求都是一個字:真,你不能為了眼前的利益弄虛作假。面對我們的社會現實和文學現實,急也急不得,等也等不得,我們只能在行動中等了,大多數人都能誠實認真地去說、去做,也就湊合了。
七、差距不僅是知識結構方面的,更是
精神的獨立性和堅韌性方面的
朱小如:從理論上講,文學批評應該和創作比翼雙飛,但目前的情況卻不是這樣,似乎是作家們根本就不買評論家的賬,或者說作家們只對于說好話的表揚性的批評歡迎,而對于說壞話的批評就不接受。我的確沒有見到過作家寫文章說哪個批評家對自己批評的是對的。當代文學的這種現象與現代文學的發展過程一比較就特別明顯。可以這么說,當代文學的精神創造,比“五四文學”差。“知青文學”的一代作家和“五四文學”的一代作家的差距不僅是知識結構方面的,更是精神的獨立性和堅韌性方面的。巴金的“懺悔”和余秋雨的“不懺悔”很能說明問題。一個代表人類,一個代表個人。
賈夢瑋:作家為什么一定要買評論家的賬呢?就我所知,作家對不著邊際的“表揚性的批評”其實也是“不買賬”的。文學創作作為一種精神創造,老是買這個的賬買那個的賬,就沒法弄了。文學評論同樣作為一種精神勞動,如果是真誠的,會受到尊重的;至于能否同意,那是另一回事。據我所知,相當比例的作家對評論的態度是尊重的,至于是否明確承認批評家所指出的創作局限,其實并不重要。
有個有趣而又犯嫌的現象是:某些批評家給了某位作家一個不太切實際的“高昂”定位,另一些批評家對此“高昂”定位看不過去反過來加以“批判”,這一正一反、一揚一抑,其實和作家都沒有關系。只是不同作家對此可能反應不一。有的自持力不夠,說好的雖然自己也覺得高了,心里難免喜喜的,表面上也就“將就”過去了;一旦本來與他沒什么關系的反面意見來了,就冤了,當然不買賬了。相當多的作家對此是門兒清的,好歹當然都不買賬,忙自個兒的了。說好說歹,能說到點子上,本來就難得,所謂心靈溝通、精神交流的大好事怎么能要求經常有呢。
處在新舊文化交替的“五四”一代作家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是搖擺彷徨的,不能過高估計了一個群體的精神獨立性和堅韌性。當代作家面臨的誘惑更多,但也還有不少作家在尋找和堅守著自己的精神本位,堅持自己的文學追求。
朱小如:尋找和堅守著自己的精神本位,堅持自己的文學追求。你說的這一條很重要,但問題是自己的精神本位和自己的文學追求要把目標定得高遠一點。以及文學批評也應當如此。所以,回過頭來說,《鐘山》這一系列“創作局限論”的意義,不僅僅是針對當下文學創作的,也是針對當下文學批評的,但愿,你們的這番努力會打當下文學界的“沉悶”和無聊的“喧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