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在當代文學批評領域的“崛起”,似乎有些異軍突起的樣子,多少有些令人訝異的性質。李建軍的小說“病象研究”,從創作者、研究者、讀者接受等多維角度,改變著人們日趨鈍化的順勢的藝術感覺狀況,頑強地反證著側重于溫吞水式的主流批評話語的尷尬和錯謬。僅此一端,李建軍從微觀修辭進入文本的實證主義批評方式,就足以給當代文學批評史留下深刻的記憶。
精神氣質與批評風格
李建軍曾經發表過多篇文章談論批評問題,這其中,長文《論批評家的精神氣質與責任倫理》①,無疑最能完整、透徹地系統表達他的批評觀。
李建軍強調“精神氣質”對于文學批評的重要性,認為這是影響批評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在李建軍看來,“批評家的精神氣質也許與人身上的生理氣質有著潛在而神秘的關聯,但是,我們似乎還找不到充分的依據,說哪種生理氣質的人最適合做批評家,或者不適合做批評家。我倒是傾向于認為,人們通過自覺地努力,可以深刻地改變自己的精神氣質和行為模式,從而完成對自我精神生活的文化變革,最終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批評家”。經過“自我精神生活的文化變革”后的批評家,它的主語應該是“我們”。李建軍排除了包括解釋型研究在內的讀后感式的哪怕“文采斐然”、“機智聰明”的“描述自己的閱讀感受和印象”的能力,他傾心的是具有“成熟的思辨力”和“深刻的思想內涵”的批判力。在他的眼里,良好的批評活動,是有助于民主氣質的培養和民主習慣的形成,而不單是一種為稻粱謀的職業行為。按照他自己的邏輯,批評家的精神氣質就是一種“民主的氣質”,“實際上就是不服從的精神”。李建軍這一代批評家,大多經歷過艱苦的生活磨難,童年、少年乃至正當讀書受教育的中學時代,大都在饑餓、“文革”的混亂及文化的沙漠化年代里度過,進入大學和研究生學習階段,又恰逢充滿啟蒙熱情的“新時期”,接受了大量新鮮的、現代的知識和思想,如饑似渴地閱讀了被禁錮了數十年的西方文學作品,因此,他們就比其他年齡段的人更具有現代性的精神訴求,更注重理性,更強調公民的民主意識和個性自由。這是他之所以強調“精神氣質”的最重要的文化因由。
李建軍在批評中所表現出來的現代性的質疑型精神氣質,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認同型精神氣質,顯然是格格不入的。由中國古人的“多言數窮,不如守中”、“處世戒多言,言多必失”、“言人之不善,當如后患何”構成的巨大的話語規訓中,不開罪于人,好處說足,壞處點到為止是永遠有效、不容違逆的世俗人際原則。不揭穿這個隱藏在話語背后的制約性因素,一切的言說從本質上就是無效的。
如果說,詩人和作家是時代社會的第一批判主體,那么,批評家充當的則是批判主體的批判者,用李建軍的話說是“‘社會的敵人’的敵人”②。在李建軍看來,包括批評在內的一切寫作,都是“一種權力”。事實上,他似乎更傾向于認為“文學批評”首先是一種質疑和反對的“權力”。所以,他才說:“倘若我們不想讓寫作淪為一種任性而野蠻的權力,不讓它淪為審美名義下的道德放縱,或商業動機驅動下的文化犯罪,那么,讀者尤其批評家,在對作家的信任中就必須‘攙合一些批判精神’、‘存在一點的不信任’,或者,換句話說,必須首先執持一種‘反對’的態度,一種‘高明的懷疑態度’。”他以一種警惕的、審慎的理性思辨態度對待每一個值得論評的對象,其深層目的也許在于有效地避免“過度闡釋”的尷尬,還原文本本身的真實面目,揭示作家主體世界的真實狀況;淺層目的則在于避免以訛傳訛,誤導作者、蒙蔽讀者。
其實,在李建軍那里,“不從的精神”實際上也是對某種樸素的人類情感的發現和尊重。比如在批評中他十分推崇青春的激情和憤怒,因為這種未經俗化的認知和情感因素,是保證藝術感受獨特的直接原因。其一,青年人“充滿向往的不滿和充滿正義感的憤怒,是一種神圣而莊嚴的精神現象。一個社會,如若連青年人都失去了不滿的感覺和憤怒的激情,那么,它必將因此而喪失勃郁、雄健的生命力,必將淪為一個衰朽而令人絕望的社會”。這就解釋了藝術感受力的性質,其實是尊重直覺判斷的、充滿活力的情感本位主義。其二,這種情感的結晶最終還得交由“文化”去“變革”,在歷史的場域中進行理性的鍛造,不致使“異質性被同質性吞沒,無意識的品質占了上風”。緣于青春的直覺,又要求返回到理性的熔爐里經受“文化”的再塑造。這樣寫出來的文字,就既具有常識主義的樸素,又深含著深度人格化的特色。
“不從的精神”既是一種激情,也是一種理性。因此,一個優秀的批評家身上需要永遠葆有“堂吉訶德氣質”,也需要具備科學家求真尚實的精微意識。而所謂堂吉訶德氣質,就是“由浪漫主義情懷和理想主義精神構成的”對真理的“天真”向往,以及對主體精神的“傻子”般的捍衛。只有堂吉訶德的氣質,才能使批評可能變得可愛;只有實證主義的定量分析和精微意識,才能賦予批評以可信度。在這兩者之間,李建軍確立了自己獨異的批評方法論,我謂之“微觀否定論—主體性批評”。
第一,“微觀”與“細節”都注重作品細部的意義,這類批評方式的貢獻是可以避免理論資料的膨脹和主題先行的機械,在文學思潮的洪流中能快捷地把捉到作品本身的脈絡。在李建軍的批評文本世界,從作品的修辭世界進入到意義世界,是其批評的重要模式。他對修辭有著全面而深入的理解:狹義修辭診斷的是語言現象,文從字順、語法習慣、敘述方式、說話語氣以及作家的人品氣象、精神質地等等。廣義修辭觀照的是由狹義修辭的分析看到的作品整體的意義現象:結構問題、敘述的圓熟程度,作品的可讀性、可交流性,人物的精神風姿、趣味、興趣,情節的真實性、可信性,主題的人文內涵、介入現實結構的深寬面以及由此顯示的作家主體的價值觀、世界觀、人生觀問題。
比如,李建軍的“三評”《廢都》,就很能說明他的修辭批評的力量和特點。通過與《紅樓夢》和《金瓶梅》中“小蹄子”、“好姐姐”、“就是了”、“可憐見(兒)的”以及“的”、“了”、“的了”等用語的細微對比,《廢都》語言上首先體現出來的毛病就慢慢浮出水面了,“幾乎所有人物,講的都是一種半死不活的缺乏當代感和新鮮感的語言,一種缺乏心理內容和意義感的語言”③。陳腐的語言,承載的必然是腐朽的思想,表現的必然是一種消極的精神狀態,所以,李建軍最后的總體判斷就是:“草率擬古的反現代性”、“私有形態的反文化性”、“隨意杜撰的反真實性”。這種整體上否定一部長篇小說的結論,或許太嚴苛,也似乎不大科學。但細讀李建軍的批評,你卻無法推翻他的結論,除非你的論據比他還有力,方法比他還得體。可見,微觀批評的終極目的是作家的精神世界,而非語言游戲。從方法論的角度比較,這是意義型的“細節”批評所不及的。
第二,“否定”的目的不是為了把批評對象“說死”,而是通過說出“死穴”的所在,通過逆向思維的方式,最終激活一種更為可取的寫作模式。李建軍說過,只要可能,鮮花和掌聲他會毫不吝嗇地送出去的。在青年作家中,映川、葛水平、曉航、“第三代西部小說家”④ 以及小說如《姑父》(王瑞蕓)、《賣米》(飛花)、《馬嘶嶺血案》(陳應松)、《那兒》(曹征路),不同程度地受到過李建軍的褒揚。但許多名噪一時的作家作品,例如殘雪的作品、《看麥娘》(池莉)、《病相報告》、《懷念狼》、《廢都》(賈平凹)、《塵埃落定》(阿來)、《手機》、《一腔廢話》(劉震云)、《檀香刑》(莫言)等,都受到李建軍的尖銳的質疑和批評。
殘雪的小說給人們留下的印象,是封閉、重復、混亂、晦澀。這無疑是受了西方現代主義影響的結果,但與別的“先鋒派小說”比較,殘雪小說可能會發展為另一種完全陌生的路向:具有可寫性,而不是可讀性。這個時候,李建軍的提醒或許非常必要。他說,“是的,在所有的受西方現代主義影響的當代作家中,也許沒有誰的小說像殘雪的小說那樣晦澀、迷離、恍惚,那樣缺乏主題上的最起碼的明晰感,那樣令人讀了不知所云,那樣典型地表征著極端的反修辭和反交流傾向所導致的嚴重病象”⑤。
莫言的《檀香刑》這部被一些論者給予過高評價的長篇小說,李建軍的實證分析顯示,“莫言向‘民間文學’和‘純粹的中國風格’的‘撤退’是失敗的”。“瞬間轉換”的敘事模式,“人物的心理及性格的變化、情節的演進和發展,常常是在沒有充分的鋪墊和前提的情況下突然發生,作者隨意而任性地把小說當成了‘公然炫技’的工具和‘狂言’、‘浪語’的載體”。這說明莫言雖然有寫一部具有民間色彩和民族風格小說的愿望,但是,《檀香刑》的敘事,實際上與中國小說敘事智慧所強調的疏密有致、疾徐有度的節奏感,以及情節推進和轉換的合理性相去甚遠。另外,“突然”、“忽然”、“很快”或“頃刻之間”之類的詞,在小說中出現頻率極高,也表明“莫言在狀寫人物、敘寫情節時,有一個公式化的寫作套板”⑥。
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的“私有化”形態、反交流性以及長篇小說與影視聯手而導致的審美“末路”的后果,凡此種種,很大程度上肇始于這批著名作家,這種寫作風氣與一些配套的理論批評,又以某些響亮的思潮名義傳遞到下一代作家之手。李建軍否定論批評,雖然苛刻,但其良苦用心毋庸置疑——以反向思維的方式、以令人警醒的語式、以嚴肅的學理分析、以毫不遮掩直奔主題的批評立場,來促使人們對文學問題警覺起來。
以上分析可見,李建軍的微觀否定論批評,著力點在改善文學的生態上。所以,這種批評它有自己的套路和模式,但本質上卻又是反模式的,至少是反觀念性文學的。所謂觀念性文學,就是指那些缺乏創作主體自覺導引的,理論批評界倡揚什么就去寫什么的懶惰寫作。始于微觀的形式剖析,終于燭照創作主體的精神世界,這可以說是李建軍的文學批評一個突出風格和特點。
主體性重建:真相、問題及可能性
作家主體性問題,實際上一直是李建軍文學批評的核心思想。簡言之,小說的精神,作家的偉大人格和知識分子立場,乃是李建軍主體性批評的三個重要的構成部分。
第一,小說的魅力、生氣和小說的精神,是李建軍把握具體作品并由作品分析照射作品背面作家世界觀、人生觀、審美觀以及人道情懷的一個重要尺度。因此,作品是否偉大,作家的視界是否高邁,作品的意義世界是否有歷史感以及作品的價值觀最終是否進入了多數人尤其是底層者的心靈空間,就成了李建軍衡估一部作品、一個作家最終有無文學史意義的關節點。
粗略看,李建軍所踐行的“以一種精微、直觀的方式感受作品的文體風格”的“細胞解剖式文體批評”⑦,與妙悟、印象、主觀體驗而得的魅力、生氣、精神是多少有些矛盾的。因為前者講求實證,后者著重在言人人殊性質的感悟。事實是,2000年的“直諫”事件以及由此把李建軍對一些名家名作的直言不諱的批評以動機不純的“酷評”目之,基本上可以應證一些論者的粗疏和短見。這也恰好是延續至今的一種批評風氣使然。正像丁帆教授所概括的那樣,“中國近二十年來的小說創作對西方形式技巧層面的東西亦步亦趨地效仿,其中最關鍵的要害問題就是把‘敘述的冷漠’當作小說創作的圭臬與時髦”⑧。批評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也正是把某種現代主義或后現代主義理論作為當然的武器,過分倚重工具性的形式主義技術分析,而忽略了文學尤其是小說的真正人文內涵。伴隨“先鋒派”小說而來的西方“闡釋學”、“新批評”的批評路向,到此也就差不多顯出了面對中國現代主義或后現代主義文本時相當有限的解釋力。
李建軍所謂小說的精神⑨,是基于對一大批當代中國小說的對比辨析中得出來的可稱之為擔當性和有效性的小說特點。概括來說,其一是以一種否定性的態度向生活提出質疑的精神,“它彌漫了作家超越專制規范和巨大壓抑的人格力量和道德勇氣”。按照這個標準來判斷,王蒙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徐懷中、李存葆等人的戰爭題材小說,李國文、張潔等人的改革題材小說,以及王安憶的《小鮑莊》、韓少功的《爸爸爸》、賈平凹的一些作品,就不如《人生》(路遙)、《厚土》(李銳)、《古船》(張煒)、《羊的門》(李佩甫)等作品更有力量。其二指真正的小說精神,是常常顯化為對當代生活的積極承諾的,能全神貫注地諦視和傾聽自己時代的現實生活,或直面當代巨大的悲哀和沉重的問題。其三是表現在它要向讀者顯示一種清晰而健全的智慧風貌。“這種智慧風貌,往往包含著作者通過藝術形象,對自己時代本質的獨到理解和深刻把握,顯示出理性力量對感性層面的偶然、瑣屑的生活假象的穿透。”低層次的欲望化寫作,病態、混亂地描寫瑣屑的感官體驗的小說,寄身在存在主義哲學命題和概念下的文學,因“缺乏充分的現實依據和深層的智性投入”,只能導致對意義的具體確指性的取消。李建軍對“真實性”和“可靠性”的呼喚,最終就是對小說說服力的指認。其四要求小說勇敢地參介時代的精神生活,積極地致力于改變舊的和建構新的國民精神秩序。這也就是要求小說重新啟動五四啟蒙的傳統,小說通過讀者有意無意的閱讀,最終介入到人的現代化改造的意識形態中去。使小說因有用而存在,使小說因關己而被閱讀。就此一端,李建軍所闡釋的小說的精神,其實不是什么高深的理論藍圖,它實際上更具有諸多樸素而實用的光彩,恐怕比到處叫嚷文學的邊緣化更具有實踐意義。
第二,李建軍的小說文體研究,使我們看到了我們時代文學“病象叢生”的內幕。當然,李建軍的批評思想并未止于否定性評價,他的批評目標最終指向作家主體精神內部的建構。換言之,由人們認為的偉大文學的“高標準”經驗的回放,最終,這種經驗能否激活我們時代文學的現狀,使其具有闊大的精神氣象。既是李建軍批評的終極理想,同時,又成了李建軍考慮如何通過作家的創作勞動變成實踐的另一批評板塊。
這個批評板塊主要由2006年至2007年李建軍為《小說評論》所寫的專欄文章組成。偉大的人格、知識分子的責任立場是這一組文章的關鍵詞。在李建軍的作家主體性研究中,偉大的文學、偉大的人格以及通過前兩者塑造的文學的時代精神——側重于審美創造的作家自覺轉化成人文擔荷者的知識分子責任意識,通常是互動互證的動態循環過程。即是說只要作家把創作看作是影響人的積極的精神產品,作品就有可能蘊藉著深厚的人道情懷,李建軍說過決定一部作品最終境界的因素里,倫理境界甚至比審美境界重要得多的話,當然這也是他從世界一流作品的分析中總結的經驗。否則,作品的價值就只會是一時或特定時期某些時興美學追捧的對象。所以在李建軍眼里,偉大的文學指的是那些深入地介入現實結構,并始終葆有回答時代最艱難問題的激情的充滿活力的身邊文學;而偉大的人格,或者像他說的“人文型大師”,就不單是耽于某項技術的如喬丹、技術精湛的修鞋匠之類的專業者,他們必須在人格和道德上,顯示出一種偉大而莊嚴的品質“——他們關心價值領域的事情,對人類的現實處境和未來前途,充滿深切的焦慮和深遠的思考”?輥?輮?訛。這顯然是一項堪稱浩瀚的心靈塑造工程,尤其在經濟主義時代要全面地實現它,的確不是一兩個人的努力能夠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一種時代文化氛圍的強大推動才能湊足條件。但拉開一定距離,再看當代一大批文學作品羸弱的根本原因,所謂“精神能力的欠缺”,所謂“正面肯定性形象”的不力,問題不都匯集到李建軍所指出的地方了嗎?
如果把李建軍的《小說修辭研究》(雖出版于2003年,但據他在《后記》中的說明,至少在1999年就完成了該書的寫作)看作是確立偉大文學的批評標準的話,那么,2000年至2005年寫作并出版的《時代及其文學的敵人》和《必要的反對》兩部論集中的文章,就是回答當代中國的文學為什么不夠偉大的原因。2006年至2007年《小說評論》專欄文章則是回答偉大的文學在中國當代如何可能的問題。
就批評模式而言,李建軍個人批評史的體系性和其單篇文章的操作模式很相似。放在當代中國文學的語境下,可以作如此概括:是什么,剖析文學的真相;為什么,追問歷史性原因;何以可能,嘗試解決辦法。
解決的辦法,簡而言之,有兩條。
首先,對待同樣稱之為經典的西方文學作品的敘述態度和理論資源,仍然要以審慎、反思、批判的眼光來處理。在副標題為“論懺悔敘事的幾種模式”的《懺悔倫理與精神復活》(11)一文中,他指出“在西方后來的小說作品中,我們可以發現兩種與希臘式的‘罪與罰’敘事完全不同的懺悔敘事模式:一種是法國式的,一種是俄國式的”。懺悔敘事和懺悔倫理兩方面,兩國都迥然有別:懺悔敘事上,法國具有自我主義色彩和世俗的情調,俄羅斯具有博愛精神和宗教氣質;懺悔倫理上,俄羅斯有情感深度,有內在力量,而法國沒有。通過對以盧梭的《懺悔錄》和繆塞的《一個世紀兒的懺悔》為代表的法國式懺悔敘事的精細分析,李建軍認為,盧梭的懺悔敘事的倫理問題在于,雖然有懺悔的努力,但是由于缺乏自我解剖的道德勇氣,不可能對自己的行為進行“善與罰的倫理判斷”。
這種消極的精神現象,我們在自己時代的大量頹廢、放縱的小說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他們忘記了與“真實”一樣重要的“善惡”之分和“美丑”之辨,于是,他們便向盧梭一樣只知道“安妥”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也和他一樣陷入了可怕的精神自戀癥和瘋狂的“語言癲癇癥”。
俄羅斯式的懺悔敘事和懺悔倫理,那種“對人物的由罪而罰,由懺悔而復活的敘事倫理,使得俄羅斯文學在精神境界上顯得偉大而莊嚴;正是對不幸者的真誠而博大的愛和憐憫,給讀者帶來持久而強烈的美好體驗和幸福感受”。
在這個精神之光暗淡、情感之水冰潔的時代,我們的文學敘事似乎早已喪失了那種進入精神內部的能力,似乎早已喪失了抵達信仰高度的能力。如何去除面對苦難和不幸時的麻木和冷漠,如何擺脫中國正統文化回避罪惡、文過飾非的壞習慣,如何避免法國懺悔敘事式的自哀自戀和玩世不恭,乃是當代敘事必須面對和解決的問題。
在世界觀和人生觀方面,李建軍也指出中國作家未經過濾而盲目接受尼采和弗洛伊德的某些病態、不成熟的哲學概念,而導致的文學病象的原因(12)。比如尼采蔑視“同情”、“憐憫”、“悔改”和“贖罪”,崇拜、贊美少數“強有力者”,賦予“光輝的獸性”和“征服的本能”以極高的價值和狂暴的“酒神精神”等等。與中國小說家贊美那些用蠻力征服世界的人,冷漠地渲染暴力和酷刑,以及帶著發泄的快意描寫人物的痛苦和死亡不無聯系。再比如弗洛伊德傾向于把藝術家、作家看作“神經官能癥患者”,實證主義方法可贊,但弗氏是“天才地、但也是狹隘地闡釋了作家的心理和創作”。李建軍認為,他的理論主要是一種“童年”心理學,而不是一種“經過自我發展”的“成年”心理學。現代主義文學興起以來,大量寫人格殘缺和心理上病態的潮流以及把邪惡當做一種積極價值的價值觀,都或多或少有弗氏理論的參照在里頭。同時,他也驚醒喜歡表現“虛無病”和“絕望病”的作家,要從“存在主義”哲學的負面影響中走出來,才可能是文學變得陽剛、有力量,也可能會重新點燃創作的激情。
就文本批判文本的批評家很多,或者就文本按圖索驥批判作家主體的也不少,但像李建軍這樣追根溯源、叩問歷史因緣的批評實在是鳳毛麟角。
其次,李建軍認為,把敘事完全局限在封閉的內心世界或瑣碎的日常生活,是不可能寫出偉大作品的。作家疏離“政治”似乎是文學走向自足的標志,實際上反映的乃是作家情感世界的麻木、理想的坍塌,甚至是現代性的公民意識喪失。這也是當代中國小說無法擁有闊大的精神氣度的根本原因。
通過對班達式的專業主義和“職業主義”的文學的批判,通過對中國長期以來庸俗“政治”主宰論的批判,通過對排斥“道德”和“政治”的福樓拜主義的批判,李建軍指出,要寫出真正意義上的作品,必須跨過政治的兩道門檻——一道是“寬門”,一道是“窄門”。“‘寬門’意味著一個作家以一個公民的身份介入政治生活,關注與我們的自由和幸福密切相關的那一部分生活內容,‘窄門’則意味著以批判者的身份觀察生活、評價生活,意味著準備為此承擔風險甚至付出沉重的代價。”
當“日常敘事”或“個人敘事”成為一種時尚和潮流,當政治甚至成了許多作家潛意識里唯恐避之不及的罪魁禍首,像李建軍這樣重提“政治”對于文學的意義,就是一件值得肯定的事情。也許我們的許多作家的動機完全是為了“文學”:他們怕政治會影響到文學的純粹,可是,他們似乎忽略了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完全排除政治因素,那就等于作家在逃避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
如果說,關心政治是一種現代性的公民素質,那么,充滿政治激情就是一種文明的標志;如果說,逃避政治意味著放棄權利和尊嚴,那么,“政治冷淡癥”就是一種令人擔憂的精神異化,是所有想在文化和文學上有所作為的人必須治療的人格病變。(13)
李建軍無疑是了解文學和文藝的性質,是熱愛文學的,但是,他也注定是孤獨的。因為他的論斷產生在一個“闡釋學”正抬頭的時代,而他的批評所指向的就像他自己的書名已經表明的那樣,是“時代及其文學的敵人”,并且他的氣質也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一定要堅持“必要的反對”。在喜鵲聲聲報喜的時候,他選擇了貓頭鷹冷不丁的哀鳴;在多數業內人士開始學做成熟的老黃牛的時候,他卻倔強地跳出來做“頂橡樹”的小牛犢。
我們需要更多的貓頭鷹和“頂橡樹”的牛犢,因為,只有這樣,我們的文學批評才會更加活躍,更有生氣,我們的文學才能得到推進自己發展和繁榮所必不可少的“支援意識”。 ■
【注釋】
①② 李建軍:《論批評家的精神氣質和倫理責任》,載《文藝研究》2005年第9期。
③④⑤⑦ 李建軍:《時代及其文學的敵人》,70—72、21、166、407頁,中國工人出版社,2004年。
⑥ 李建軍:《必要的反對》,63頁,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年。
⑧ 丁帆:《扎實的學養與可靠的修正——讀李建軍的〈小說修辭研究〉》,載《評論》2004年第4期。
⑨ 李建軍:《小說的精神及當代承諾》,見《寧靜的豐收——陳忠實論》,285頁,華夏出版社,2000年。
(10)李建軍:《大師的緣故》,載《小說評論》2007年第4期。
(11)李建軍:《懺悔倫理與精神復活——論懺悔敘事的幾種模式》,載《小說評論》2006年第6期。
(12) 李建軍:《文學之病與超越之路》,載《小說評論》2007年第3期。
(13) 李建軍:《文學與政治的寬門》,載《小說評論》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