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可算作準劇本,或僅僅是對改編一個劇本的設想和提示。改編主要根據史鐵生的散文《我與地壇》、小說《老屋小記》和《我之舞》,同時援引了作者另外十四篇作品中的某些章節、片斷。引文出處,均以字母代碼一一標明。
引文所出篇目及代碼:A《想念地壇》B《老屋小記》C《給友人的一封信》D《比如搖滾與寫作》E《我與地壇》F《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G《我之舞》H《務虛筆記》I《合歡樹》J《關于廟的回憶》K《重病之時》L《墻下短記》M《復雜的必要》N《秋天的懷念》O《老家》P《沒有太陽的角落》Q《病隙碎筆1》
1.比如序幕
不久前,有位制片人來找我,問我是否愿意把我一篇散文——《我與地壇》——改編成電影,或者電視劇。當時我正躺在透析室里,百無聊賴地看著報紙,等候全身的血液在透析器里走夠四個半小時;如是者隔天一回,十年了。
我說:“您真的認為它可以拍成電影?”
“或者電視劇。”他很自信。
我不以為然地搖著頭。
他把椅子挪得離我更近些,說:“這件事我想了很久了。”
我再把那篇散文回憶一遍,還是懷疑它怎么可能做成影視。
“要是您能同意呢,”他又說,“條件可以商量。”
聽他的意思,似乎萬事俱備只差我一點頭了。
“您的要求,我們會盡量滿足。”
這人倒挺實在。我愉快地想了一下人民幣。
“當然了,您是不會在意那點兒稿酬的,所以……”
“哪里,哪里。”我說。想的是客氣,倒說了實話。
“所以呢,比如說生活里,您還有什么別的困難沒有?”
啥意思?你是能讓我甩開輪椅呢,還是能讓我重新長出腎來?
“畢竟,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您也在花甲之年了吧?”
怎么著,莫非還有什么返老還童的妙方?
透析機“嘀、嘀、嘀”地亮起了紅燈。護士快步走來,調整了一下什么機關,而后瞪大眼睛看著我:“拍電影呀?喲,那還不去!”
護士走后,他繼續說:“正格的,也許我們幫不了您什么,不過我們真的是很想幫您做點兒什么。”
“謝謝,謝謝。”
片刻的安靜,又有哪臺透析機在報警了。那一刻,他肯定是在想著能幫我什么;不好意思,我想的也是這個。
“再比如說,這么多年了,您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心愿?”
“心愿?”怎么像是在問遺言呢?
“是呀?比如說單靠您自己,不容易做到的?”
“周游世界!”我脫口而出。
大約是做好了隨時一錘定音的準備,他“騰”地站起來,可站起來才聽清此事之成本,于是滿臉的欣喜變作尷尬。
“開玩笑,開玩笑,我不過是開個玩笑。”
他來來回回地走,雙臂抱胸,俯仰頻頻,八成是在盤算。
“真的,我這人好瞎說,您甭往心里去。”
他來來回回地走,走得我好生慚愧。不過這賴我嗎?你一個勁兒往這兒引嘛!
好半天,他停了步,原地一個急轉身:“這樣吧,只去一個地方!”
“不不不,我真的是信口開河。”
“比如說,一個地方,您想去哪兒呢?”
“真的真的,我不是那意思……”
“可我是。您,還有您的夫人,一起去!說吧,哪兒好?”
“您看看,您看看,這還弄假成真了!”這話有點兒狡猾。不過人生一世,狡猾一回也是難免的吧。
“我再派一位身強力壯的攝影,全程陪同。”
為啥是攝影呢?事后回想,制片人就是制片人,真也盤算得周密。
“不過,”他又說,“您能不能也滿足我一個心愿?”
“什么?”
“劇本,您親自改,把這次海外之行也寫進去。”
2.字幕
一架大型客機,呼嘯著飛上天空;起落架緩緩收起的當兒,疊印字幕:
序幕,完全是出于我的忽發奇想。
改編,則由于隨之而來的信口開河。
海外旅行更可能是在我的前生、來世。
故不必太看重片中的主人公們到底是誰。
3.外景
可是,地壇已經沒有了。我是說我寫過的那個地壇,已不復存在。時隔三十多年,滄桑巨變,那園子已是面目全非,“縱使相逢應不識”,連我都快認不得它了。人們執意不肯容忍它似的,不肯留住那一片難得的安靜,三十多年中它不是變得更加從容、疏朗,它被修葺得齊齊整整、打扮得招招搖搖,天性磨滅,野趣全無,是另一個地壇了。
對于拍攝,這是個問題。
其實,早有人想把《我與地壇》改編成影視。改編,當然了,可是拍攝呢,哪兒去找外景呢?有人說那就避開全景,靠局部,靠剪接。我心下甚以為不可。地壇的安靜恰在于全部,甚至不止于它自己的全部;那一絲不茍的空荒與靈動,那無處不在的沉抑并豐饒,豈是些檐頭殿角、草動風搖可以擔當?
時光難再。所以我在另一篇文中寫過:“那就不必再去地壇尋找安靜,莫如在安靜中尋找地壇。”“那安靜……是由于四周和心中的荒曠。一個無措的靈魂,不期而至竟仿佛走回到生命的起點。”A
這樣看,外景或可變通;只要有一處遠避喧囂、能夠應和那一種荒曠心情的所在,無論哪兒便也就是地壇了。正如我在同一篇文中所說:“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
比如說,有一塊位于城市邊緣的野地就好;三十年前的地壇確曾就像一片野地。野地上荒林老樹,暮燕晨鴉,城市的嘈雜在遠處隆隆震響,此地卻終日清靜,少有人來。若再有幾處殘垣斷壁,散布林間,自然就更好;便只是些亂石土岡也夠了,未必它們就不比地壇見證過更多的人世滄桑。
但要強調一點:此地遠避塵囂,但非與世隔絕。比如說,偶爾也會有幾個迷路者,或是跟我一樣投奔安靜的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
4.年代
當真要把這一篇散文做成影視,就不要太拘泥。就是說無論人物還是事件,都不必限于《我與地壇》,別讓它給束縛住。實際上,我的很多作品中的人和事,都跟《我與地壇》處于同一年代。
怎樣的年代呢?不妨就從那幾間老屋開始吧——
我搖著輪椅,V領著我在小巷里東拐西彎。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現在少十倍,鴿哨聲在天上時緊時慢讓人心神不定。過了一棵半朽的老槐樹是一家有汽車房的大宅院,過了大宅院是一個小煤廠,過了小煤廠是一個雜貨店,過了雜貨店是一座老廟很長很長的紅墻……V停了步,說到了。
我便頭一回看見那兩間老屋……B
就這樣,長鏡頭,慢慢搖,從一條條灰暗的小街上空去看那兩間老屋。地壇已經沒有了,那樣的小街和老屋據說還在。您會發現,即便在那一片塵埃般鋪陳的老屋群中,某兩間也顯出尤其的破敗:頂梁歪斜,屋脊沉陷,瓦楞間荒草經年……
男聲畫外音:那就是我在其中做工七年的那個街道生產組。
我們干的活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家具上描繪仕女佳人、花鳥樹木、山水亭臺……然后在漆面上雕刻出它們的輪廓,衣紋、發絲、葉脈……再上金打蠟,金碧輝煌地送去出口,換外匯。B
男聲畫外音:我想去那兒,是因為我想回到那個很大的世界中去。那時我剛在輪椅上坐了一年多……要是活下去的話,料必還是有很長的歲月在等著我。V告訴我有那么個地方……我說我去,就怕人家不要。V說不會,又不是什么正式工廠,再說那兒的老太太們心眼兒都挺好。父親不大樂意我去,但悶悶地也說不出什么,那意思我懂:他寧可養我一輩子。但是“一輩子”這東西是要自己養的,就像一條狗,給別人養了就是別人的。所有正式的招工單位見了我的輪椅都害怕,我想萬萬不可就這么關在家里并且活著。B
……兩間破舊的老屋,和后來用碎磚壘成的幾間新房,擠在密如羅網的小巷深處,與條條小巷的顏色一致,蕪雜灰暗,使天空顯得更藍,使得飛起來的鴿子更潔白……B
長時間跟拍那群鴿子吧。底片若能做些仿舊處理就最好了:黑白的畫面,有些顛簸,甚至劃痕,聲音也似飄忽,恍若隔世……而后漸漸有了色彩,畫面和聲音也都穩定下來。
男聲畫外音:你相信靈魂和轉世嗎?其實簡單。我曾寫過一群鴿子,說要是不注意,你會覺得從來就是那么一群在那兒飛著,但若凝神細想,噢,它們已經生生相繼不知轉換了多少回肉身!一群和一群,傳達的仍然是同樣的消息,繼續的仍然是同樣的路途,經歷的仍然是同樣的坎坷,期盼的仍然是同樣的團圓,憑什么說那不是鴿魂的一次次轉世呢?C
這男人,也可以認為是我,也可以——考慮到虛構的必要——有他在影視劇中的名字:森。
要不厭其煩地拍攝那群鴿子,看它們盲目地徘徊,看那種焦灼與無奈。北京的天上隨時可見這樣的鴿群,不知它們從哪兒飛起,又在哪兒落下,但那時而憂哀、時而歡暢的哨音是這座城市的標記,是它永久的歌吟。
5.心愿
我是想請一位不要太熟練的導演來做這件事,否則肚子里的版本太多,一會兒要像這個,一會兒要像那個,甚至于信誓旦旦地要成就一門產業。完全不相干。吳爾夫在《普通讀者》中有一段精彩的話:“對于那些為了公共事業而做出自我犧牲的人,我們應當尊敬他們,贊揚他們,對于他們不得不讓自己受到的某種損失表示同情。但是,談到自己,那就讓我們避開名聲,避開榮譽,避開一切要向他人承擔的職責。讓我們守住自己這熱氣騰騰、變幻莫測的心靈漩渦,這令人著迷的混沌狀態,這亂作一團的感情紛擾,這永無休止的奇跡——因為靈魂每時每刻都在產生著奇跡。”是呀是呀,這才對我的心思。寫作從來就是去探問一個謎團。靈魂從來就是一個謎團。這一個“謎”字有兩個解:迷茫與迷戀。
6.迷失
還有一解:迷失。就像那群鴿子,就像我在《務虛筆記》中寫過的:“它們的祖輩因為一次偶然的迷失被帶進城市,從此它們就在這兒飛來飛去,飛來飛去,唯唯諾諾期期艾艾地哼詠,在空中畫一些或大或小的圈兒。”
靈魂,時常就像那群迷失的鳥兒。至少我知道森曾經就是這樣,抱著他的迷茫與迷戀,在“心靈的漩渦”中掙扎,迷失在喧囂的都市里,隨那浩瀚的人流左突右撞,卻總似撞上“鬼打墻”——
在河邊。在橋上。在煩悶的家里,不知所云的字里行間。在寂寞的畫廊,畫框中的故作優雅。陰云中有隱隱的雷聲,或太陽里是無依無靠的寂靜。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目光最為迷茫的那一個。D
加一句:在灰暗的小巷中,獨自搖著輪椅的那一個。再加一句:在萬頭攢動的大街上,盲目地搖著輪椅的那一個。那就是他,比鴿群迷失得更深重。因而,可以稍許浪漫地想象:在一個空空洞洞的午后,我,抑或森,甚至一個無所謂姓名的人,跟隨著那群白色的鳥兒,毫無目的地走,于近黃昏之際抵達了那座廢棄的古園。
所以,拍攝路線大體上也是這樣:從那幾間老屋起步,追蹤著那個迷失的人,或一路跟隨著鴿群,向北,越過密如羅網的條條小巷,越過雍和宮金碧輝煌的牌樓與一座座殿頂,越過車水馬龍的二環路和垂柳依依的護城河……而后,遠遠地,一座碧瓦紅墻的拱門,那就是地壇了。
與上述種種畫面同步,森的畫外獨白如同自語,又像是在對誰說:是呀,這就是我曾千百次走去地壇的路線。是那群迷失的鳥兒把我帶到了它的跟前,或不如說是迷失本身,把我帶進了那空荒與寧靜……
森的獨白之后,或與其尾音重疊,一個女聲開始輕聲誦讀: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E
這女人,就叫淼吧,森的妻子。
7.進入地壇
從各種角度,對準落日。
淼的低誦聲延入,語調沉緩、平直: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E
無論是地壇,還是在選定的外景地,主要拍那一輪巨大的落日,拍它沉降的過程,沉降之時的深穩與寧靜,拍那輝煌殘照之下的荒藤野草、古殿風鈴,或今日外景地上的亂石土岡、敗壁殘基。不管有沒有風,云流、煙樹的動與不動,也不管歸巢的雨燕怎樣盤桓嘶喊,畫面都不要有聲音。任何聲音都沒有,徹底的寂靜,甚或是徹底的遺忘。
是呀,寂靜,甚或遺忘。否則就還是沒有進入地壇。
總之,與地壇的初次相遇就是這樣。不能是另外的時間。不能是晨風、曉霧,不能是旭日與朝霞,地壇的故事務必要從落日開始,從寂靜開始,然后才談得上其他。正如文中所說,那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幾近天賜之緣。
淼的誦讀聲: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時,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E
響起飛機“隆隆”的轟鳴聲。淼的誦讀繼續:兩條腿殘廢后的最初幾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間幾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搖了輪椅總是到它那兒去,僅為著那兒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E
8.飛行中的客機上
淼笑笑,把翻開的書扣在膝頭:“還行嗎?”
攝影師:“好極了。”隨后把鏡頭轉向森。
透過舷窗,森正專注地眺望。
淼:“真的嗎?”
攝影師:“當然真的。”
淼半帶調侃地說:“可否說說理由?”
攝影師卻是一臉正經:“理由嘛,相當充分。”
淼認真起來,望著他,等候下文。
攝影師卻不再搭腔,調整鏡頭,追隨著森的眺望。
飛機在轉向,森一側的舷窗中,盈滿地面上的景物:遠處浩如煙海的樓群,近處的農田、屋舍、河流、阡陌,以及爬蟲似的車輛……看上去都像玩具,抑或一盤巨大的模型。甚至就像一塊試驗田的不明的培養基:充足的陽光和水分的滋養下,正有些緩緩蠕動的生命在生成、長大,在繁衍一僅僅是為了驗證某種設想?還是每一個體,都有其復雜的情感和不確定的命運?
“喂,具體點兒,啥理由?”淼追問道。
攝影師放下機器,活動活動發酸的臂膀:“不過呢,完全不能用。”
“啥意思?”
“您聽聽這發動機,多大的噪音。”
“哎喲喂,”淼氣得把書甩開,“那你還讓我念!”
“我是想提前聽聽,您到底行不行。”
淼目不轉睛地看他,像是才發現他。
攝影師:“不過我不瞎說,確實好極了,回去就照這樣兒念。”
淼還是看著他。
“知道為什么好嗎?”攝影師說著,目光中不免也有些狐疑。
淼看著的,是他的眼睛。
攝影師確信了自己的猜測。“嘴大!”他不慌不忙地說道,“一般來說,嘴大的人,聲音都好。”
淼一愣,繼而會意,反唇相譏:“你呢?眼睛咋那么小!”
“老天爺!您總算給說出來了,差點兒沒等死我。”
淼捧腹大笑:“那,是不是眼睛小的人,攝影都好呢?”
攝影師卻不笑,好像他一直都在談正事:“音質好,而且樸素,沒有專業腔兒。那種刻意的抑揚頓挫,模仿激情,我真是聽夠了。”
“所以,你要找個外行來讀?”淼還是忍不住想笑。
“天哪天哪!敝攝影哪兒有這權力?制片的交待。”
“你啥權力?”
“換個詞兒吧——啥任務。”
“啥任務?”
“全程跟拍,一點兒別落,然后領工錢。”
“用得著一點兒不落嗎?”
“用不用得著,最后還得聽導演的。”攝影師做了個剪的動作。
自起飛后,森就一直被窗外的景物所吸引,對淼和攝影師的談話幾近充耳不聞,唯偶爾敷衍著笑笑。這時他好像發現了什么,貼近舷窗,吃力地朝下面張望。
攝影師忙又端起機器,鏡頭對準森,而后移向森的視點——那兒,飛機的影子正起起伏伏地掠過一片茂密的林地……
9.大鐘
滿目蔥蘢,模糊而至清晰:草木葳蕤,喬灌雜陳……落日的光芒在樹隙間時隱時現……鏡頭最終落實在林中的一片空地上。
荒林老樹,隔斷喧囂。鳥啼聲聲,更添寂靜。空地一側有口一人多高的大銅鐘,銹蝕斑斑,四分之一埋進土里。鐘體上的銘文多已模糊難辨,唯觸手可及的地方被摩挲得發亮,可見這兒還是常有人來的。
這一口大鐘是非要不可的。沒有,就求人做一個(模型)。這是唯一的道具,唯一能夠表明這兒就是地壇的東西。而在實際的地壇,那口大鐘早已不知去向。
地壇的戲,所以不如挑明了說:是表演。凡及往事,斷不可持寫實意圖,否則只剩下實,倒沒了真。譬如當年地壇里上演過的真實,早都飄進了無邊的宇宙——三十多光年,此刻正途經著織女星吧?很明顯,不管什么星我們都去不了。所以要強調寫意,強調印象而不是記憶,就好比繪畫、舞蹈,或某種造型藝術——不求其實,反得其真。
因而,不妨把這一片選定的外景地命名為“舞臺地壇”。“舞臺地壇”不同于實際地壇的,根本還不在地點,而在時間,在于三十多年已經過去,三十多年把一切都不可挽回地改變了。
森的畫外音:在這座荒蕪的園子里,這些老樹下,尤其這一口銹蝕斑斑的大鐘旁,曾經上演過多少真實的戲劇!如今他們都到哪兒去了?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個白天和夜晚,刻骨銘心的盼望與迷茫……一切往日情景,所有的歡喜與憂傷,都到哪兒去了?都飄進了太空,飄進了深不可測的宇宙。是呀,飄去,已經三十多年了……
夕陽,正一路變大、變紅,漸漸挨近了鐘頂。
碧瓦、朱墻,以及祭壇上白色的石門,都被涂抹上一層淡紫。
森的畫外音:但這是不是說,它們只不過飄離了此時此地,其實它們依然存在?倘若在三十多光年之外有一架倍數足夠大的望遠鏡,有一個觀察點,那些情景便依然如故……要是那望遠鏡停下來,停在三十多光年之外的某個地方,地壇往事就會依次重演……就好比,當一顆距離我們數十萬光年的星星實際早已熄滅,它卻正在我們的視野里度著它的青年時光。F
風過荒林,如濤如浪。園子里一會兒靜似一會兒。
坐在不管它的哪一個角落,任何地方,喧囂都在遠處。A
森的畫外音:這樣的時候,我常會想起世啟,想起當年在這園中同我一起消磨時光的那幾位老兄,不知后來他們都是怎樣的命運……
10.等待
色彩淡褪,畫面漸呈黑白——
沉寂中,一陣說笑聲漸行漸近,年輕的森和幾個殘疾的男人——世啟、老孟和路,來到大鐘旁。
世啟和我一樣,腿壞了,坐手搖輪椅。老孟不單腿壞,兩只眼睛還瞎,只能坐那種讓人推著走的輪椅。路推著他。路一生下來大夫就說這是個傻子,兩只眼睛分得很開,嘴唇很厚,是先天愚型。G
森的畫外音:老孟比世啟大兩輪,世啟比路大一輪比我大十八,十八正是我的年齡。他們三個就管我叫“十八”。G
四個人各自選定了位置。
老孟用報紙熟練地卷好四支煙,每人一支。
從這兒可以看到遠處的園門。
森的畫外音:世啟的老婆頭年秋天帶著孩子回娘家去,到這個夏天還不見回來。老婆是農村人,娘家在幾千里外的大山里。老婆走的時候說天冷前回來,以后又來信說年前準回來,以后又來信說過了年就回來,再以后就沒了音信。后一封信里還說,她要是回來準是坐天黑前那趟火車到,不讓世啟去車站接,擔心世啟搖著輪椅去車站不方便,但是讓世啟必須在這園子門口等他們娘兒倆,要是他們先到了也在這園子門口等世啟。信寫得不明不白。想來想去只有一種解釋:到世啟家無論怎么坐車最后總得穿過這個園子,園子又深而且草木橫生,一向人跡罕至,偏僻得怕人……世啟便從冬到春、從春到夏,每天下了班就在這園里園外等。老孟、路,后來還有我,就來陪他一塊兒等。。
園子很大。有參天孤立的老樹。有密密交織的矮樹叢在蔓延。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荒地。有散落在荒地里的斷石、殘階,默默的像是墓碑。幾座晦暗的古殿歪在一處,被蓬蓬茸茸的荒草遮掩,發著潮冷的味兒,露出翹角飛檐挑幾個綠銹斑斑的風鈴……成群的雨燕就在檐下的木椽中為家,黃昏時都趕回來,圍著殿頂自在飛舞,嘹亮地唱些古歌送那安靜了的太陽回去。這時,就會突兀地冒出幾對戀人在小路上,正摟抱著離去,不敢久留了。晚風一起,風鈴叮當作響,殿門戛然有聲,林間幽暗且霧氣飄游……蟬兒膽大,直叫到星光燦爛去。然后是蟋蟀的天下。G
森的畫外音:世啟每天傍晚一下班就來,老孟和路要晚一會兒。路先回家吃晚飯,老孟的晚飯只是隨便在什么地方喝一頓酒,路吃完飯來酒店里接老孟,老孟已經喝完了酒在那兒等他。G
晚霞落盡,鳥兒也都安歇。不覺間,空地上浮現一層亮白而均勻的月光。灰黑的樹影近乎不動。幽暗的林間,唯落葉輕聲弄響。
四點小小的煙火,輪流在黑暗中亮起來,又暗下去。
那園門是徹夜都不關閉的。門旁的大樹下,有盞孤零零的路燈,路面上跳動著鬼一樣的樹影。
我問世啟:“他們要是回來,肯定走這個門嗎?”
世啟說:“當然,這個門近。”
路便盯著我笑,像是笑我問得愚蠢。
我說:“要是他們順便搭了什么熟人的車,到了別的門口呢?”
世啟便有些猶豫,一個勁兒抽煙。
路又盯著世啟笑,像是笑他的毫無主見。
老孟說:“你倆在這兒等。路,咱們走,四個門口都看看去。”
森的畫外音:其實,我們同屬一個街道工廠,但在不同的部門。老孟和路是糊紙盒。世啟在綜合修理部,他會修鎖、配鑰匙,也能修理“半導體”。幾個地方相距很遠,我們見面多是在晚上,在地壇……
11.異國機場
燈光標出的跑道上,一架大型客機緩緩支開起落架,呼嘯著降落。
英語廣播在空闊的大廳中回蕩,料必是說著某某航班即將到達或就要起飛。環形的傳送帶周圍,旅客們等候行李。
淼繞著傳送帶,來回來去地察看,一臉焦灼。
攝影師一手提著機器,一手推著輪椅上的森,喊淼:“天哪天哪,我說小姐,您可轉悠得我眼暈!站定了等著不行?”
攝影師雖已有些禿頂,但肩寬腿長,一副運動員的體魄。
淼終于找到了一個旅行包,拎著跑來。
攝影師踢踢那旅行包:“全是金子?”
淼:“廢話,沒這墊子他怎么睡覺?”
“您看出來沒,”攝影師指指傳送帶,“那玩意兒自個兒會轉?”
“廢話,要是讓別人拿錯了呢,今晚他怎么睡覺?”
森笑笑,猛地把輪椅轉動360度,打趣道:“喂喂我說二位,是不是就像這樣,自個兒會轉?”
然后,借助光滑的地面,他把輪椅前后左右地移動、旋轉……像伴著一首諧謔曲,森把個輪椅擺弄得翩翩起舞。
12.舞蹈
……一幅沒有背景的畫面中,他坐在輪椅上,寬厚的肩背上是安謐的晨光,是沉靜的夕陽,遠遠望去像是一個玩笑。他轉動輪椅的手柄,前進、后退、轉圈,180度,360度,720度……像是舞蹈,像是誰新近發明的一種游戲,沒有背景,沒有土地甚至也沒有藍天,他坐在那兒輕捷地移動,靈巧地旋轉,仿佛這游戲他已經玩得嫻熟。H
情景,與一個陌生女人的畫外音:很多年了,我還是常常懷疑:他坐在輪椅上,是不是在跟我開一個玩笑?……遠遠地你想喊他,問他:“喂!什么呀,這是什么東西?這玩意兒是誰的?”他回轉頭來笑笑,驅動著輪椅向我走來。你想喊他,想跟他說:“嘿下來,快下來,哪兒來的這玩意兒?你快下來讓我也玩玩兒……”H
一頭黑發的森,與鬢發斑白的森,相互交替著驅動輪椅;背景只是些變幻不定的色彩。明顯,后者氣喘吁吁,“功夫”已不比當年。
13.地壇的意圖
黑白畫面,閃回到三十多年前:森與如今判若兩人,年輕、瘦削,奮力地搖著三輪手搖車,穿過馬路,走過木橋,進入那座碧瓦朱墻的拱門……好像從剛才古典的諧謔曲,忽然換成了現代的搖滾樂。
畫外,淼的誦讀聲,卻顯得更加平穩、沉靜: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地離開過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圖,正如我在一篇小說中所說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E
年輕的森,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搖著輪椅,穿行在荒藤老樹、斷石殘墻之間。血紅的夕陽中響徹雨燕凄長的叫喊……
曾經和日后,不斷地有人問他:你還這么年輕,腿是怎么搞的?不斷地有些孩子問他們的母親:媽媽,這是什么車呀?偶爾有個膽兒大的,跑近前來喊:叔叔你下來,叔叔,你下來讓我也玩會兒行嗎?隨之便有家長們低聲的呵斥:這孩子,胡說什么哪!或有年輕母親半含抱怨半含歉意的喊聲,通常是對著她們的丈夫:嘿,瞧瞧你兒子呀,咋這么討厭!接著是父親的嚴厲警告聲:又干嗎呢?瞧我不收拾你!以及隨后,漸行漸杳的一個古老寓言的現代讀本:可不是咋的?小時候他不聽大人的話唄。你呢,嗯?以后還淘氣不……諸如此類的聲音,虛虛實實,回音蕩蕩地都響在畫外,且不與森的表情對位。
一種考慮是:那樣的聲音,雖仍刺耳,但已不再能觸動他的表情。
鴿子——那群迷失的白色鳥兒,此刻都已離開。
天上,浮云縷縷,糾纏聚散。
落葉滾過草地,尋找著安身之地。
城市的轟鳴片刻不息,在遠處亂作一團,把這園子(或選定的外景地)襯比得更加荒蕪、冷寂。
情景,與淼的輕聲誦讀:兩腿殘廢后的最初幾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間幾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搖了輪椅總是到它那兒去,僅為著那兒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園墻在金晃晃的空氣中斜切下一溜陰涼,我把輪椅開進去,把椅背放倒,坐著或是躺著,看書或者想事,撅一杈樹枝左右拍打,驅趕那些和我一樣不明白為什么要來這世上的小昆蟲。蜂兒如一朵小霧穩穩地停在半空。螞蟻搖頭晃腦捋著觸須,猛然間想透了什么,轉身疾行而去。瓢蟲爬得不耐煩了,累了,祈禱一回便支開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樹干上留著一只蟬蛻,寂寞如一間空屋。露水在草葉上滾動,聚集,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滿園子都是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園子荒蕪但并不衰敗。E
14.母親
不遠處的樹叢后面,一個躲躲藏藏的身影在朝這邊眺望。森知道,那是母親。
情景,與淼的低聲誦讀:曾有過好多回,我在這園子里呆得太久了,母親就來找我。她來找我又不想讓我發覺,只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里,她就悄悄轉身回去;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見過幾回她四處張望的情景,她視力不好,端著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一條船;她沒看見我時我已經看見她了,待我看見她也看見我了我就不去看她,過一會兒我再抬頭看她就又看見她緩緩離去的背影。E
要用一個很長、很長的鏡頭,跟拍母親的背影。那是留在我記憶中的一幅日漸虛幻卻永不磨滅的圖景:
高處,老柏樹濃密的樹冠遮天蔽日;下面,低矮的灌木叢蓬亂蕪雜;母親單薄的身影在其間上下攢動,時隱時現……漸漸地,畫面明朗起來,母親走出了樹林,走上一片開闊的綠草地,隨之天上的云朵也變得稀疏、淡遠,母親的腳步也似舒緩些了……時值盛夏,野花遍布,或淺黃,或淡紫,或雪白,隨風如浪,爛漫中都含了一份苦澀。母親埋頭走路,如同一片樹葉隨波逐流,在那綠草、藍天的襯照下,更顯得形單影只、孤弱無助……有那么一會兒,我甚至擔心她會一直走進那巨大的天穹,化作云流,化作風縷,融入浩渺的虛空……然而,她卻忽然止步,默望良久,而后俯身,紛亂的草梢直沒她的肩頭……怎么了?什么事?等著,等著……忽然間你簡直要驚叫出聲——她直起腰來,一大捧枝枝蔓蔓的野花盈滿在她懷中!此時是不是應該有些音樂?純凈如歌的風笛,或是管風琴豐繁的音部齊聲奏響?而后天空也自深遠,白云也自靈動,野花搖蕩——大地從來能歌善舞……母親一路走,一路為那捧野花擇去敗葉,擺弄成形,不時地貼近唇邊聞一聞,或推開到眼前望一望……那一刻母親在想什么,或是在祈禱著什么?
15.合歡樹
母親生前居住的那間小院,也已經沒有了。她親手種在窗前的那棵合歡樹也未幸免。不過,相似的小院并不難找到,合歡樹更是不會絕跡。
在我幾十年的思念中,那棵合歡樹枝繁葉茂,年年都在小院的空中布滿它淡雅的絨花;在小院的地上,灑落星星點點的殘紅。母親呢,也還是那樣:鬢發灰白,脊背微駝,站在小院中央,端著眼鏡仰望樹尖,看那合歡樹不斷向天上伸展的枝葉……那形象,歷經歲月的琢磨幾近一尊雕像——屢屢的夢中,我試圖從各種角度走向她、挨近她、想伏在耳邊跟她再說句話,可這黑夜或白日的夢愿總是伴著一聲真確或僅僅是心中的驚喊,醒入現實……
森的畫外音:她不是那種光會疼愛兒子而不懂得理解兒子的母親。她知道我心里的苦悶,知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結果會更糟,但她又擔心我一個人在那荒僻的園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時脾氣壞到極點,經常是發了瘋一樣地離開家,從那園子里回來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話都不說。母親知道有些事不宜問,便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于不敢問,因為她自己心里也沒有答案。她料想我不會愿意她跟我一同去,所以她從未這樣要求過,她知道得給我一點兒獨處的時間,得有這樣一段過程。她只是不知道這過程得要多久,和這過程的盡頭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動身時,她便無言地幫我準備,幫助我上了手搖車,看著我搖車拐出小院,這以后她會怎樣,當年我不曾想過。E
從各種角度拍攝母親與那棵合歡樹的同時,背景的天空有如歲月奔流,白云蒼狗,瞬息萬變……
森的畫外音:有一回我搖車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來,看見母親仍站在原地,還是送我走時的姿勢,望著我拐出小院去的那處墻角,對我的回來竟一時沒有反應。待她再次送我出門的時候,她說:出去活動活動,去地壇看看書,我說這挺好……E
那可能是在早春,合歡樹的枝椏間已鼓起米粒似的芽苞;或者是盛夏,小巧而濃密的綠葉上,浮一層纖細卻又奔放的絨花;但也許是在秋天,落葉飄飄,飛上蒼白的天空,掉落在母親微駝的脊背上……
森的畫外音:在我的記憶里或印象中,當我搖車出了小院,當我走進了地壇,甚至是在她的生前與走后,在我欲生欲死的那些時日里,母親以其病弱的身軀或不能離棄的心魂,一直就那樣站在合歡樹下,望著小院的那處墻角……
背景中,隱約傳來海浪的喧騰,并夾雜著鷗鳥的鳴叫。
森的畫外音:許多年以后我才漸漸聽出,母親那句話實際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禱告,是給我的提示,是懇求與囑咐。E
鷗鳥的叫聲漸趨嘹亮、空闊,或許還有些單調。海浪的轟鳴一陣陣地強勁……
16.異國海濱
海浪撞擊堤岸,翻起白色浪花。海天之間,鷗鳥自由地吶喊;它們飛進岸邊的街道,在人群中闊步徜徉,甚至大模大樣地跳上餐桌。
五彩繽紛的遮陽傘下,人們或是舉杯狂飲,或是昏昏欲睡。
森和淼坐在一群朋友中間,談笑風生。
攝影師扛著機器退得遠遠的,尋找著恰當的角度。大家不時地朝他招招手,意思是快來一起入座。攝影師卻越退越遠,正拍得入迷。
但他的鏡頭中,更多的卻是淼的影像:一身大紅的連衣裙,燦爛奪目,同樣燦爛的是她時而忍俊不禁的大笑。
眾人屢屢被她的笑所吸引,以致忘記了手中的酒杯。
又來了一位女士,跟大家一一寒暄,看情形都是老相識。
但當她與森面對時,兩人都顯露出一絲刻意的拘謹——畫面好像突然放慢幾格,但最多兩三秒鐘。之后一切都入正軌——兩人相互問候,中情中理。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是:新來的女士入座后老半天,才在旁人的提醒下,發現了淼——或不如說是才意識到這位大紅衣裙的女子是誰,便趕忙跳過幾個人,與淼輕輕擁抱。
短短這十幾秒鐘,周圍的嘈雜似乎有些過分,其實是由于本桌上忽兒岑寂。有人發現了這一點,便急忙起立,提醒大家在這樣歡樂的時刻應當舉杯……但紛紛落座之后,仍有人交頭接耳,目光無疑是在淼和那位女士的臉上游移。
這一切都收進了攝影師的鏡頭。
17.鐘聲
森和淼,還有攝影師,在最后到來的那位女士帶領下,漫步于海濱大道。這位女士,估且叫她晶吧。
陣陣鐘聲回旋在鐘樓的尖頂上,而后擴散開,在清澈的空氣中傳揚,在遼闊的水面上飄蕩;鷗鳥的飛翔和起伏的波浪,都像在符合那鐘聲的節奏……
森的畫外音:這一年春天,我坐了八九個小時飛機,到了很遠的地方,地球另一面,一座美麗的城市……那兒有很多教堂,清澈的陽光里總能聽見飄揚的鐘聲……J
伴著森的畫外音,一個短暫的黑白畫面,閃回到幾十年前:那鐘聲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家附近有一座教堂,我站在院子里,最多兩歲,剛剛從虛無中睜開眼睛,尚未見到外面的世界先就聽見了它的聲音,清朗、悠遠、沉穩,仿佛響自天上。此鐘聲是否彼鐘聲?當然,我知道,這中間差不多隔了半個地球,并一個人幾近一生的時光……J
18.小教堂
尋著一陣余音蕩蕩的鐘聲,四個人走進一條古色古香的小街。街邊有供人歇息的長椅,墻上有或許是幾個世紀前的街燈。窄而高的窗口都拉緊著窗簾,窗臺上擺放著盛開的鮮花。
小街深處,一座小小的教堂,結構簡單,纖塵不染,與其說是莊嚴莫如說是安詳。門廳間,一位年輕的牧師正伏案工作,見有人來也不離開座位,唯躬一躬身,微笑著點頭。
正堂排排桌椅,盞盞燈燭。正中的墻上,是一幅耶穌受難的浮雕。我們在那兒拍照,大聲說笑,東張西望,毫不吝惜地按動快門……這時,我看見一個中年女人獨自坐在一個角落,默默地望著前方耶穌的雕像……她的眉間似有些愁苦,但雙手放松地攤開在膝頭,心情又似非常寧靜,對我們的喧嘩一無覺察,或者是我們的喧嘩一點也不能攪擾她吧……J
森的畫外音:我心里忽然顫抖——那一瞬間,我以為我看見了我的母親。后來,在洗印出來的照片中,在我和妻子身后,我又看見了她。J
19.一個凄苦的夢
那照片,如今就掛在我的書房里,正對書桌的那面墻上。
森時常會望著它發呆……
森的畫外音:我一直有著一個凄苦的夢,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我的黑夜里重復一回:母親,她并沒有死……困苦的靈魂無處訴告,無以支持,因而她走了,離開我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J
這樣的時候,淼不管有什么事跑來要跟森說,都會立刻放慢腳步,輕輕地走近他,默默地陪他一會兒。森呢,就會挨近她那總是色彩明快的衣裙……
森的畫外音:這個夢一再地走進我的黑夜,驅之不去,我便在醒來時、在白日的夢里為它作一個續:母親,她的靈魂并未消散,她在幽冥之中注視我并保佑了我多年,直等到我的眺望已在幽冥中與她匯合,她才放了心,重新投生別處,投生在一個靈魂有所訴告的地方了……J
20.地壇的思念
昔日地壇。情景與森的內心獨白:我搖著輪椅在園中慢慢走,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我只想著一件事:母親已經不在了……
在我的頭一篇小說發表的時候,在我的小說第一次獲獎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又整天整天獨自跑到地壇去,心里是沒頭沒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個園子卻怎么也想不通:母親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兩年?為什么在她的兒子就快要碰撞開一條路的時候,她卻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來此世上只是為了替兒子擔憂,卻不該分享我的一點點快樂?她匆匆離我去時才只有四十九歲呀!E
今日地壇。情景與淼的畫外誦讀:幾十年中,這古園的形體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東西是任誰也不能改變它的。譬如祭壇石門中的落日,寂靜的光輝平鋪的一刻,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被映照得燦爛;譬如在園中最為落寞的時間,一群雨燕便出來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蒼涼……E
昔日地壇。情景與森的內心獨白: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墻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后,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著一句話: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
有一次跟一個作家朋友聊天兒,我問他學寫作的最初動機是什么?他想了一會兒說:“為我母親。為了讓她驕傲。”我心里一驚,良久無言。回想自己最初寫小說的動機,雖不似這位朋友那般單純,但如他一樣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經細想,發現這愿望也在全部動機中占了很大比重。這位朋友說:“我的動機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搖頭,心想低俗倒不見得低俗,只怕是這愿望過于天真了。他又說:“我那時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讓別人羨慕我母親。”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為他的母親還活著。而且我想,他的母親也比我的母親運氣好,他的母親沒有一個雙腿殘廢的兒子,否則事情就不這么簡單。E
今日地壇。情景與淼的畫外誦讀: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總讓人猜想他們是誰,曾在那兒做過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兒去了;譬如那些蒼黑的古柏,你憂郁的時候它們鎮靜地站在那兒,你欣喜的時候它們依然鎮靜地站在那兒,它們沒日沒夜地站在那兒從你沒有出生一直站到這個世界上又沒了你的時候……E
昔日地壇。情景與森的內心獨白: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沒,坐起來,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后再漸漸浮起月光,心里才有點明白: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E
坐在安靜的樹林里,我想:上帝為什么早早地召母親回去?迷迷糊糊的,我聽見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的心得到了一點兒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正在樹林里吹過……I
今日地壇。情景與淼的畫外誦讀:譬如暴雨驟臨園中,激起一陣陣灼烈而清純的草木和泥土的氣味,讓人想起無數個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風忽至,再有一場早霜,落葉或飄搖歌舞或坦然安臥,滿園中播散著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寫只能聞,要你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難于記憶的,只有你又聞到它你才能記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蘊。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園子里去。E
昔日地壇。情景與森的內心獨白:只是到了這時候,紛紜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現得清晰,母親的苦難和偉大才在我心中滲透得深徹。上帝的考慮,也許是對的……E
21.異國之湖
林莽環繞,湖水連綿。四個人——森、淼、攝影師和晶——駕一葉輕舟,破浪飛馳。
淼緊握著方向盤,笑聲和驚叫聲時而壓過馬達的轟鳴。攝影師在她身旁,鏡頭俯、仰、推、拉、搖,貪婪地攝取著水色山光……
湖面上幾只白色的大鳥,時而靜若幻影,時而展翅擊波、伴一陣洪亮的長鳴飛入林中。
船尾,晶坐在森的膝旁,雙手緊緊捉定他的輪椅。
森不時俯下身,與晶相互附耳——噪音太大;好處是不怕“隔墻有耳”,麻煩的是一字一句都得貼近對方的耳邊喊。
“昨天,我又看了一遍你那篇《我與地壇》。”
“什么?你與什么?”——似有故意之嫌。
“我是說,你寄給我的那本書,最近我又看了幾遍!”
“咳!我還以為是又買了幾本呢,那我就能多拿些版稅了。”
“你說什么?!”
“哦,沒事兒,沒事兒……”見晶一臉的認真,森只好又俯下身來喊:“我是說呀,多學習幾遍沒啥不對!”
晶含嗔帶笑地看看他。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直至攝影師的鏡頭搖過船尾。
“喂,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森交叉兩個食指,意思是:十個也行。
“我覺得,那里面,是不是還藏著個故事?”
“是嗎?哪兒?”
“結尾。接近收篇的地方。”
森點支煙,朝遠處望了一會兒,才不易覺察地向晶蹺了蹺拇指。
“我沒猜錯,對嗎?”
“你并不是第一個。但你是第一個直接這么問我的。”
“一個愛情故事?”
“還要再加十分嗎?”
“干嗎不直接寫出來?”
“這你應該知道。”
那幾只白色的大鳥又出現在岸邊巨大又茂密的樹冠上,理毛,扇翅,高聲鳴叫……
“她現在在哪兒?我是說,垚?”晶問得挺突然。
森搖搖頭。這搖頭,好像早就準備好了。
“沒聯系?”
“應該,還在,這顆星球上吧……”
馬達聲震耳欲聾。小船躥著,跳著,一個急轉彎,船尾“卷起千堆雪”……
畫外,淼的輕聲誦讀: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沒忘,但是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E
激涌飛濺的浪花上,浮現出垚的影像……隨即浪涌聲、馬達聲以及鳥兒的鳴叫聲,均告消失。
畫外,淼的誦讀聲更趨輕緩: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E
22.往日戀人
背景化作抽象的色彩或光影,變幻如夢……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壺,她游戲般驅動著輪椅,前進,后退,旋轉,180度,360度,720度……但總也不能像森那樣駕馭自如。
畫外,淼的輕聲誦讀:健康,漂亮,善良——這幾個詞太陳舊,也太普通了,但我沒有別的詞給她。別的詞對于她都嫌雕琢。別的詞,矯飾、浮華,難免在長久的時光中一點點磨損掉。而健康,漂亮,善良,這幾個詞經歷了千百年……E
終于,垚跳下輪椅,自嘆不如地笑著,向森——但并不出現森,所以是向著鏡頭——走來,步履輕捷,體態豐盈,處處流溢著青春的光彩。但那段路程卻似無比漫長,仿佛她永遠也不能走到森的跟前……背景依舊如真似幻,緩慢,并且動蕩。
畫外,淼的輕聲誦讀:有一天,他坐在輪椅上吻了她,她允許了,上帝也允許了……B
23.殘疾與愛情
畫面漸呈黑白,間或浮現淡彩:森和垚,偷偷地但是熱烈地親吻——可能是在地壇,那一片火一樣燃燒的楓林里……也可能,是在那些歷經數百年寒暑的老柏樹下……或者,是在那座古祭壇旁,石門中的落日正越來越大,也越紅……
我坐在輪椅上吻了她,她允許了,上帝也允許了……B唔,這不是一首歌嗎?請把它寫成歌吧。
畫面在黑白與淡彩之間變換:森和轟偷偷地但是熱烈地親吻——也可能是在合歡樹旁的那間小屋里,樹影婆娑,印在這一對戀人的身上。從窗口看出去,一間小小的院落,正安歇在午后的陽光中……
……她允許了,上帝也允許了……在很多晴朗或陰郁的時刻,如同團聚,折磨得到了報答……E要有一把吉他,輕輕地彈撥,就像那樹影一般的節奏,就像是黑人的靈歌……
畫面在黑白與淡彩之間變換:這一對戀人偷偷地但是熱烈地親吻——或者是在去地壇的途中,到地壇去必經的一條小巷里,昏黃的路燈下雪花旋轉、飄舞,如同一群快樂的飛蛾……雪花落在他們熾熱的臉上,化作流淌的水滴……
……哪怕再多一點折磨,這報答也是夠的……因此你要努力去做些事情,或許有一天就能配得上她,無愧于上帝的允許……B一首不緊不慢的歌,反反復復地唱;還要加上一把薩克斯,那種若斷若續的吹奏,是說著親近的渴望,是要你走過來聽聽我的呼吸……
畫面在黑白與淡彩之間變換:夏天的傍晚,我把輪椅搖過小橋,沿河漫步,看那撒網者的執著。烈日曬了一整天的河水疲乏得幾乎不動,沒有浪,浪都像是死了。草木的葉子蔫垂著,摸上去也是熱的。太陽掉進河的盡頭。蜻蜓小心地尋找露宿地點,看好一根枝條,叩門似的輕觸幾回方肯落下,再警惕著聽一陣子,翅膀微垂時才是睡了。知了的狂叫連綿不斷……B
森的畫外音:我盼望我的戀人這時能來找我——如果她去家里找我不見,她會想到我在這兒。這盼望有時候實現,更多的時候落空,但實現與落空都在意料之內,都在意料之內并不是說都在盼望之中。B
所有的地方,都有我傷心的印記;所有的團聚,都只是為了別離。也許我不該愛上她?不該愛,卻愛上了,就像這殘疾已無法更改……這夜以繼日的歌唱,時而高亢,時而低回,時而熱烈或凄迷,跟那畫面的色彩一樣動搖不定……
森的畫外音: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G不管是在哪兒,也無論是何時,這聲音都在悄悄地滋生、成長,響在很多人的臉上,響在被劃為“例外者”的心里。
年輕的森搖著輪椅,離開河邊。
黑夜漸漸籠罩。
萬家燈火中,偶爾見他的輪椅穿行其由……
森的畫外音:你愛她,你就不應該讓她愛上你……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拖累她……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毀掉她的青春……G不管在哪兒,也無論何時,這聲音樂此不疲,仿佛響在天堂與地獄之間,響在“靈歌”因而要誕生的地方。
24.折磨
畫外,淼的誦讀:因而,屬于那個年輕的戀愛者的,只有一個詞:折磨。B
楊樹的枝條枯長、彎曲,在春天最先吐出了花穗,搖搖蕩蕩在灰白的天上。我搖著輪椅,毫無目的地走。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潮,卻沒有聲音——我茫然而聽不到任何聲音,耳邊和心里都是空荒的岑寂……B
情景,與畫外淼的誦讀:我常常一個人這樣走,一無所思,讓路途填滿時間,勞累有時候能讓心里舒暢、平靜,或者是麻木。這一天,我沿著一條大道不停地搖著輪椅,不停地搖著,不管去向何方,也許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力氣,也許我想知道,就這么搖下去究竟會走到哪兒……B
夕陽西墜時,看見了農田,看見了河渠、荒崗和遠山,看見了曠野上的農舍炊煙……綠色還很少,很薄,裸露的泥土占了太重的比例,落霞把料峭的春風也浸染成金黃,空幻而遼闊地吹拂。我停下車,喝口水,歇一會兒。閉上眼睛,世界慢慢才有了聲音:鳥兒此起彼落的啼鳴……農家少年的叫喊或是歌唱……遠行的列車偶爾的汽笛聲……身后的城市“隆隆”地轟響,和近處無比的寂靜……B
情景,與畫外淼的誦讀:如果愛情就被這身后的喧囂湮滅,就被這近前的寂靜囚禁,這個世界又與我何干?睜開眼,風還是風,不知所來與所去,浪人一樣居無定所。身上的汗涼了,有些冷。我繼續往前搖,也許我想:搖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這個很大的世界……B
25.長跑者K
森的畫外音:暮色蒼茫中,我碰上了一個年輕的長跑者,一個天才的長跑家——KB。
K在我身旁收住腳步,愕然地看著我,問我這是要到哪兒去?我說回家。他說,你干嗎去了?我說隨便走走。他說你可知道這是哪兒嗎?我搖搖頭。他便推起我,默默地跑,朝著那座“隆隆”轟響的城市,那團燈火密聚的方向……B
26.在湖岸上
開闊、起伏的湖岸上,森開著電動輪椅,如綠浪中的一只小船。晶不時要緊走兩步,才能保持與他并行。
晶:“那……這些事,她知道嗎?”
森:“你說誰?”
晶示意一下淼的方向。
前面,幾十米,淼和攝影師正朝這邊佇望;身后是連綿不斷的大森林,是湛藍碧透的浩瀚天穹,幾只大鳥正穩穩地盤旋。
晶:“當然是你妻子。”
森:“你擔心她看不出那兒藏著個故事?”
晶略顯遲疑,欲言又止,抬頭看那幾只大鳥……
森:“我說你是頭一個直接問起我(那故事)的,并沒說你是最先發現(它)的。”
晶指指頭頂上的大鳥:“那是什么,鷹嗎?”
森停車仰望:“也可能是鷂,也可能是鵯,是鷲,或者……”
“肯定不是雞!”晶有點兒沒好氣。
森抱歉般地笑笑。晶并不當真,知道他是存心沒正形兒。
“你們怎么認識的?”晶突然問。
森不可能是沒聽見,但目光依舊保持在天上,仿佛沉迷于那幾只大鳥的矯健與從容……
晶也只好再抬起頭,但注意力全在森的臉上。
“太初……”森雙目微合,嘴中念念有詞,“大地混沌,還未成形,深淵一片黑暗;上帝的靈運行在水面上……”(《舊約·創世記》)
晶:“也許,我不該問?”
森:“不不不,我正回答你呢。我是說呀,其實,我們都是從那水面上漂離的,而一切所謂希望,說到底,都是要在那兒重新團聚。”
晶疑惑地看看森:“玄了你!”
森這才把目光收回來:“你不是問她嗎?她就像一個‘順水漂來的孩子’——這是借用昆德拉的一句話,你應該看過他那本書。”
“什么意思?”
“按照那位托馬斯的意思,是說有些女人——哦,或者說異性吧——你可以跟她們做愛,卻不能容忍跟她們一起睡覺;但‘順水漂來的孩子’不一樣,她在,你也能安心入睡。在你最軟弱、最本真的時候,你也希望她就在你身邊……”
“托馬斯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一樣啊,哥們兒!”
“誰是你哥們兒!”晶臉上忽現一絲慍色。
森張口結舌,一時倒不知如何答對。
餐桌上的那種尷尬又出現——這里面埋藏的意思是:叫全名吧,未免顯出刻意的疏遠,昵稱呢,又嫌太過親近;“哥們兒”一詞卻在調侃中化解了這份兩難。
“甭為難,‘嘿’一聲就行了,我挺習慣。”
“嗯……據說有人發明了一種藥,能讓人幾天幾夜不睡覺也不困,照樣能工作,而且絲毫不損害身體。可有件事他們沒弄懂,睡覺單是為了恢復體力嗎?不哇,那更是為了修復靈魂!讓人有機會重新回到那水面上去,同上帝的靈一起運行。”
“你確實有點兒玄了。”
“一點兒都不玄。我常在深夜醒來時,一下子就明白了很多白天總也不能明白的事。”
“你是說,那才是人最本真的時候?”
“你不覺得?”
“這么說,人,最本真的時候也是最軟弱的時候了?”
“人最坦誠的時候,恰恰也是最容易受到攻擊的時候。睡著了,你看人是多么自由、坦誠,多么沒有防范,想怎么就怎么,不管夢見什么你都不會羞愧,不管說什么都是真心。可你看人一醒過來,先要以最快的速度弄清自己的處境,然后穿衣,下床,梳洗打扮;這過程中,表情一會兒比一會兒虛假,肉體的衣服穿好了,心靈的衣服也穿好了。等他們走到街上,你看吧,一個顯著比一個強大,透著一副‘我才求不著你呢’的神氣。”
“其實呢?”
“對呀對呀,其實呢?”森滿懷期待地看著晶。
晶輕輕地嘆一口氣:“唉,你們這些作家!”
兩個人默默地又走了一會兒。
“我不過是問你,她怎么樣?”
“如果,一個人的睡姿,就像個‘順水漂來的孩子’,這說明,他/她值得你愛,一般來說,他/她也已經愛上你了。如果你發現,一個人的睡姿,就像個‘順水漂來的孩子’,這說明你也愛上他/她了,而且很可能,你也值得他/她愛……”
“從什么時候?或者說,你們(認識)有多少年了?”
“上帝,從不給人絕境。她就從那片大水上漂來,從我的夢里漂來,你說有多少年了?”
27.順水漂來的孩子
遠處,淼坐在一處緩坡上歇息——那兒算得上一個制高點,可以俯瞰山坡下的一切。她也許是累了,順便等一等森和晶;但森明白,那是為了不使他脫離她的視野,以便隨時知道他是否要她來幫忙。
森的畫外音:那書上是這么寫的:“他不斷回想起那位躺在床上,使他忘記以前生活中任何人的她。她既非情人,亦非妻子,她是一個被放在樹蠟涂覆的草籃里的孩子,順水漂來他的床榻之岸……而他在床榻之岸順手撈起了她……”(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淼那副與其說是張望著、不如說是操心著的眼神,正如書中那位托馬斯所說,既非情人,亦非妻子,甚至也不是母親或者女兒,或者說這幾個詞都不能概括她。她那目光與神情,果真就像個孩子——一心一意的孩子,一心一意地聽著一個久遠的傳說、并為主人公的命運而忘卻一切的孩子,一個順著藍天、碧水一路“漂來的孩子”。
森的畫外音:不過,我跟那位托馬斯可不一樣。她呢,也不是特麗莎。她是順水漂來的孩子,但不是我撈起了她,是她撈起了我;不是用手,是用她一心一意的眼神,或是滿心燦爛的歡笑,召喚我,要我到她那個“涂滿瀝青和柏油的草籃”上去,同她一起漂流,在那片太初至今的大水上……
從各種角度,拍攝淼在不同背景中對森的張望,或是操心著、擔憂著的他那副純凈的眼神——
比如說在會場里,黑壓壓的聽眾中間,你一下子就能找到那個默默的身影,和那一雙你隨時看她、她都在看你的眼睛……
比如說在大街上,如潮的人流沖撞得她步履踉蹌,但那目光仍是在尋找著你,安慰著你……
或者在醫院,你在屋檐下的陰涼里等候,她在烈日下、排在長長的掛號隊伍中間,不斷把一副無所謂的神氣送過來……
或是在早點部,她端著餐盤擠出人群,向你走來,時而小心翼翼地盯著餐盤,時而挑起目光像在瞄準你、校正好一條直線,一步一步向你走來,那慣有的燦爛笑容隨時準備綻放……
在醫院的檢查室,朋友們七手八腳地把你抬起來,放下去,從眾人的縫隙中你看見,她正不知所措地尋找著你的目光……
在機場,在車站,在公園……以及在夢里,夢里那些奇異的街道、屋舍、曠野和山谷……所有那些仿佛前生或來世的景物中,她那眼神,那伸長著脖頸在尋找、在注視、在擔憂或是在寬慰著你的樣子,讓你隨時都會覺得,你已然又跟隨著上帝的靈,運行在那水面上了……
森的畫外音:是呀是呀,就像我曾經說過的:“它們不能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不過,這一回,已不再“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她來了,順著那太初的大水終于漂來我的跟前了,一切就都不一樣了。當然,這兒沒有摩西,但是,我們確乎是在不知不覺間走出了那一片遼闊但無形的“埃及”……
28.重病之時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鮮紅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從我的身體里出來,再回到我的身體里去,那時,我常仿佛聽見飛機在天上掙扎的聲音,猜想上帝的劇本里這一幕是如何編排。Q
森的畫外獨白:把身體比作一架飛機,要是兩條腿(起落架)和兩個腎(發動機)一起失靈,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機長就會走出來,請大家留些遺言。Q
有時候我設想我的墓志銘,并不是說我多么喜歡那路東西,只是想,如果要的話最好要什么?要的話,最好由我自己來選擇。我看好《再別康橋》中的一句:“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在徐志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來,那真是最好的對生死的態度,最恰當不過,用作墓志銘再好也沒有。Q
仿佛在遼闊無邊的水面上,仿佛在迷迷蒙蒙的霧靄里……重病之時,寒冷的冬天里有過一個奇跡——我在夢中學會了一支歌。夢中,一群男孩和女孩齊聲地唱:生生露生雪,生生雪生水,我們友誼,幸福長存。莫名其妙的歌詞,聞所未聞的曲調,醒來竟還會唱,現在也還會。那些孩子,有我認識的,也有的我從未見過,他們就站在我兒時的那個院子里,輕輕地唱,輕輕地搖,四周虛暗,瑞雪霏霏……K
森的畫外音:這奇妙的歌,不知是何征兆。
懂些醫道的人說好一“生生”,是說你還要活下去;“生水”嘛,腎主水,你不是腎壞了嗎?那是說你的生命之水枯而未竭,或可再度豐沛。K
妻子沒日沒夜地守護著我,任何時候睜開眼,都見她在我身旁。我看她,也像那群孩子中的一個。
我說:“這一回,恐怕真是要結束了。”
她說:“不會。”K
“剛才,我想到一句詩,你要聽嗎?”
“當然。”
“我怕我是走錯了地方/誰想卻碰見了你!”
“謝謝。”
“只是不知道,來世,我能不能再找到你。”
“一定。我還會順水漂來……”
那群如真似幻的孩子,在我昏黑的夢里翩然不去。那清明暢朗的童歌,確如生命之水,在我僵冷的身體里悠然蕩漾……K
森的畫外音:我真的又活過來。太陽重又真實。晝夜更迭,重又確鑿。K
我又能搖著輪椅出去了,走上陽臺,走到院子里……我把夢里的情景告訴妻子,她反倒脆弱起來,待我把那支歌唱給她聽,她已是淚水漣漣……K
29.今日地壇
碧瓦朱門早都煥然一新。綠地都圍上了護欄。所有的道路也都重新鋪過。唯祭壇四周的老柏樹,仍一如既往的蒼翠、鎮靜,灑一地濃蔭。再就是園子東北角的海棠和梨花,正是春光無限,一樹樹的淡粉與雪白,蜂也依舊,蝶也依舊……
淼和森于畫外的交談聲——
那些孩子怎么說,讓你下來,讓他玩會兒?
孩子的想法都差不離,這樣的事我碰上不止一次。
你怎么說呢,當時?
有那么一會兒,我真覺著我可以下來讓他玩會兒。說不定這么一欠身,一邁腿,也就下來了,一切都好好的,不過是個夢。
淼嘆了口氣,輕得讓人不易察覺,然后看一下森。正如所料:噩夢早已消散,至少在森的臉上已找不到絲毫痕跡。
森的頂發明顯稀疏,已逾不惑之年,坐下一輛嶄新的電動輪椅。淼在一旁,嫩綠色的風衣飄飄擺擺,尤顯年輕。乍看去倒像是父女倆。
30.大鐘遺址
齋宮北墻外的那一片馬尾松,并未比過去長高太多,但茂密依舊。森和淼,沿林邊細長的小路緩步而行。
森的畫外音:這兒是園中最為僻靜的地方,游人很少光顧。當年我常來這兒看書,鉆進林中,無人打擾,一看就是幾個小時。
森在松林對面的一片草地前駐步,默望良久。
“那兒,原來,還有一口大鐘。”他說。
“大鐘?噢噢我懂,是不是那種……”淼雙臂合攏,比劃著。
森不及回答,繞著草地,測定那口大鐘曾在的位置。
淼望著他,像在人山人海中望著他時一樣。
好半天森才停下來,自語道:“是這兒,應該是這兒。”
淼才走近他,想問什么,又沒問。
仍怕不夠準確似的,森繞著草地再作查看,然后把輪椅開進草地中央,對淼說一或仍不過是自語:“沒錯兒,就是這兒。”
看著他這股突來的認真勁兒,淼已經猜到了什么。
有那么一會兒兩個人都不說話,默默地望著那片草地出神。
天空中云聚云散,草地上時暗時明。明暗之間似有一縷簫聲涌動,但稍縱即逝。
淼:“你怎么啦?”
森:“我?沒有哇?哦,沒事兒。”
淼飛快地看他一眼,意思是:沒事兒?沒事兒值得你這樣?
森也感到了這一點,笑笑:“過去,我常在這兒等她。”
淼:“干嗎不說約會?”
森:“對,約會。”
淼:“后來呢?”
森:“什么后來?后來你都知道了。”
淼:“我是說那口大鐘,哪兒去了?”又是那副一心一意的眼神,一心一意地為他人擔憂的樣子。
森搖搖頭:“不知道。有天來了一伙人,開個吊車,不知把它給搬哪兒去了。”
那一縷簫聲終于壓抑不住了,涌動得清晰起來,或僅止簫曲,或繼而有歌——也可以是從頭至尾的無字吟詠,也可以是譬如陸放翁的那首《釵頭鳳》,或與之類似的意境。不妨把它抄錄下來,以供參考: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31.空鏡頭:地壇情思
老樹萌芽,荒林新綠,霧濛濛一片輕搖慢蕩。簫歌延入: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澠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簫歌低回,纏綿悱惻,在紅墻綠瓦(或是斷壁殘垣)間如流如淌。
森的畫外音:我不能去找她,只能等她來找我,這一點,是貫穿于那個“埋藏著的愛情故事”的基調。
大鐘孤零零地守候在空地上。
四顧無人,連鳥兒也在別處。
只有太陽,靜靜地把樹影縮小,而后伸長。
大鐘周圍的土地上,紛亂的腳印和車轍,明明標寫著春天的力量。
淼的畫外低誦:設若枝椏折斷,春天唯努力生長。設若花朵凋殘,春天唯含苞再放。設若暴雪狂風,但只要春天來了,天地間總會飄蕩起焦渴的呼喊……D
32.安靜的桃花
淼的低誦聲延入:我還記得一個傷殘的青年,是怎樣在習俗的忽略中,搖了輪椅去看望他的所愛之人……也許是勇敢,也許不過是草率,是魯莽或無暇旁顧,他在一個早春的禮拜日起程……D
他搖著輪椅,走過融雪的殘冬,走過翻漿的土路,走過滴水的屋檐,走過一路上正常的眼睛……D
畫外,淼的低誦:那時,傷殘的春天并未感覺到傷殘,只感覺到春天。D
他搖著輪椅,走過解凍的河流,走過濕潤的木橋,走過滿天搖蕩的楊花,走過幢幢喜悅的樓房……D
畫外,淼的低誦:那時,傷殘的春天并未有什么卑怯,只有春風中正常的渴望。D
走過喧嚷的街市,走過一聲高過一聲的叫賣,走過燦爛的塵埃……D
畫外,淼的低誦:那時,傷殘的春天毫無防備,只是越走越怕那即將到來的見面太過俗常……D 就這樣,他搖著輪椅走進一處安靜的宅區——安靜的綠柳,安靜的桃花,安靜的陽光下安靜的樓房,以及樓房投下的安靜的陰影。D
畫外,淼的低誦:整個春天,直至夏天,都是生命力獨享風流的季節。長風沛雨,艷陽明月,那時田野被喜悅鋪滿,天地間充斥著生的豪情……那時候視覺呈一條直線,無暇旁顧……D
她出來了。
可是怎么回事?她臉上沒有驚喜,倒似驚慌:“你怎么來了?”
“啊老天,你家可真難找。”
她明顯心神不定:“有什么事嗎?”
“什么事?沒有哇?”
她頻頻四顧:“那你……”
“沒想到走了這么久……”
她打斷他:“跑這么遠干嗎,以后還是我去看你。”
“咳,這點兒路算什么!”
她把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噓,今天不行,他們都在家呢。”
不行?什么不行?他們?他們怎么了?噢……她身后的那個落地窗,里邊,窗帷旁,有張焦慮的臉,中年人的臉,身體埋在沉垂的窗帷里半隱半現……目光嚴肅,或是憂慮,甚至警惕。繼而又多了幾道同樣的目光,在玻璃后面晃動。一會兒,窗帷緩緩地合攏,玻璃上只剩下安靜的陽光和安靜的桃花。
他看出她面有難色。
“哦,我路過這兒,順便看看你。”
他聽出她應接得急切:“那好吧,我送送你。”
“不用了,我搖起(輪椅)來,很快。”
“你還要去哪兒?”
“不,回家。”D
33.長跑者K
但他沒有回家。他沿著一條大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傍晚,走到了城市的邊緣,聽見曠野上的春風更加肆無忌憚……D
在那兒,森又碰見了K。這一回K什么都沒說,便把森的手搖車調轉180度,推著他繼續跑……
K推著我跑,燈火越來越密,車輛行人越來越多……K推著我跑,屋頂上的月亮越來越高,越來越小,星光越來越亮越來越遼闊……K推著我跑,“隆隆”的喧囂慢慢平息著,城市一會兒比一會兒安靜……萬籟俱寂,只有K的腳步聲和我的車輪聲如同空谷回音……B
森的畫外音:K因為在文革中出言不遜,未及成年就被送去勞改。三年后回來,卻總不能像其他同齡人一樣有一份正式工作……K就在街道生產組蹬板車。蹬板車之所得,剛剛填平蹬板車之所需。力氣變成錢,錢變成糧食,糧食再變成力氣,這樣周而復始。我和K都曾懷疑上帝這是什么意圖。K便開始了長跑,以期那嚴密而簡單的循環能有一個漏洞,給夢想留下一點可能。
K盼望以他的長跑成績來獲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為記者的鏡頭和文字可以幫他做到這一點。第一年他在春節環城賽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見前十名的照片都掛在了長安街的新聞櫥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聞櫥窗里只掛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沒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櫥窗里掛前六名的照片,他有點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櫥窗里卻只掛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幾乎絕望了,櫥窗里只有一幅環城賽群眾場面的照片。那些年我們倆常一起在地壇里呆到天黑,開懷痛罵,罵完沉默著回家,分手時再互相叮囑:先別去死,再試著活一活看。B
K推著我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沒有停下……B
森的畫外音:后來有個姑娘愛上了他,并且嫁給了他……熱戀中的K曾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他很久以來就想跟我說這句話了。他說“你也應該有愛情,你為什么不應該有呢?”我不回答,也不想讓他說下去。但是他又說:“這么多年,我最想跟你說的就是這句話了。”我很想告訴他我有,我有愛情,但我還是沒有告訴他,我很怕去看這愛情的未來。那時候我還沒能聽懂上帝的那一項啟示:夢想如果終于還是夢想,那也是好的,正如愛情只要還是愛情,便是你的福。B
K推著我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沒有停下,一直就那樣沉默著跑,夜風撲面,四周的景物如鬼影憧憧……也許,恰恰我倆是鬼——沒有“版權”卻擅自“出版”了,穿游在午夜的城市,穿游在這午夜的千萬種夢境里……B
34.異國透析室
靜靜的透析室,色彩并不單調:淺藍色的透析機,淡粉色的護士們的衣裝,潔白的四壁和門窗,殷紅并汩汩流淌著的是血——由動脈里出來,經條條懸掛的管路,再從靜脈回到身體里去。
透析機偶爾發出“嘀嘀”的警報,隨即護士的腳步聲便一路響來。
病人們倒都悠閑,聊天的,看報的,鼾聲如雷的。
森躺在病床上,不斷欠身朝窗外的小花園里張望——淼和攝影師就在那些花叢中等候,但從這個角度怎么也看不見。
35.小花園
攝影師捧著書,細看那一段,不由得讀出聲:“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E你是說這兒?”
淼:“還能是哪兒?真夠遲鈍的你可!”
攝影師再捧起書,反復琢磨。
小花園里鳥語花香,輕風徐徐,“嗡嗡”的蜂鳴有如眠歌。
淼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
攝影師方有所悟:“這個愛情故事,好像……是個悲劇?”
淼微閉雙眼:“你說的是婚姻,愛情沒有悲劇。”
攝影師驚訝地看著淼,大惑不解:“真夠遲鈍的,我可?”
“那可不是!”淼說:“對愛者而言,愛情怎么會是悲劇?對春天而言,秋天是它的悲劇嗎?”
攝影師:“那……結尾是什么?”
“等待。”
“之后呢?”
“沒有之后。”
“或者說,等待的結果呢?”
“等待就是結果。”
“那,不是悲劇嗎?”
“不,是愛情。”D
攝影師繼續發愣,好半天才把迷幻般的目光凝聚到淼的臉上:“那……你呢?”
淼這才睜開眼睛:“我咋啦?”
“那你跟他,是什么呢?”
“你只有過一次愛情?”
“不好意思,我好像還……一次都沒有過。”
“我信嗎?”
“我騙你?”
“你還沒有過婚姻,這我信。可愛情……”淼指了指心口。
攝影師下意識地也摸摸胸口:“這也算?”
“這不算什么算?”
“我說的是成功的愛情。”
“對愛者而言,愛怎么會是失敗?對春天而言,秋天是失敗嗎?”
淼站起身,走到治療室的窗根下,欠起腳跟朝里面望,然后笑笑,做個手勢,意思是:放心吧,我在這兒!
攝影師的目光跟隨著淼,跟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直到她又坐回到原來的地方,才終于吞吞吐吐地說:“那么,那個女人,她……” 淼:“她會不會回來,是不是?痛快點兒!”
“是是是。那你,怎么想?”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我是希望她回來,還是不希望她回來。”
攝影師驚得瞠目結舌。
“咋啦你,不要緊吧?”
“不行不行,我得承認我實在是有點兒遲鈍。您的意思是?”
“真的,我有時真的是希望她能回來,他們能夠重逢,隆重的、精彩的、非同凡響的重逢……可有時候,又不希望。你懂了嗎?”
“真是抱歉,我沒聽出您比剛才都說了什么。”
“唉,你們這些男人,全都一根筋!”
“比如說,她要是回來了,那……你怎么辦?”
“所以嘛!”
“所以什么呀?你快把我弄糊涂了。”
“你壓根兒就不算明白!”
“那……他呢,他希望她回來嗎?”
淼把頭仰靠在椅背上,眸中映滿天光,有一縷流云,有一只白色的鳥,有一絲閃閃爍爍的憂郁……
那只白色的鳥,飛得很高,飛得很慢,翅膀扇動得瀟灑且富節奏,但在廣袤無垠的藍天里仿佛并不移動……H
淼在畫外說道——與以往誦讀的語速、音調完全一樣:如果上帝不允許一個人把他的夢統統忘掉得干凈,就讓夢停留在最美麗的位置……所謂最美麗的位置,并不一定是最快樂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憂傷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H
畫外,攝影師問:排除什么?
36.白色鳥
天上,白色的鳥,甚至雨中也在飛翔……貼著灰暗的天穹……更顯得潔白,閃亮的長翅一上一下優美地扇動,仿佛指揮著雨,掀起漫天雨的聲音……H
雨,飄灑在荒林中,飄灑在空地上,飄灑在大鐘和鐘旁的一頂雨傘上……橘紅色的雨傘遮住了一對戀人的臉,但可以看出:他們一同坐在那輛手搖車上……
畫外,淼的回答——語速與那只大鳥收展翅膀的節奏一致:F是說,只排除平庸……H
白色的鳥像一道光,像夢中的幻影,在云中穿行,不知要飛向哪兒……雨響作一團……世界只剩下這聲音,其他都似不復存在……H
那對戀人,相擁著,傘下似有喃喃低語……雨在橘紅色的傘面上飛濺,密如鼓點,響如心動……因而,能聽清的似乎只有這么一句:“摟緊我,哦,摟緊我摟緊我……”
畫外,淼的回答——或許是受了那鼓點兒般的雨聲的感染,語速也似急劇起來:F是說:只排除不失禮數地把你標明在一個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開在一個距離外,又把你限定在一種距離內:朋友。這位置,這距離,是一條魔谷,是一道鬼墻,是一個丑惡兇殘食人魂魄的老妖,它能點金成石、化血為水、把你舍命的珍藏刷啦一下翻轉成一塊丑陋的浮云,輕飄飄隨風而散……H
攝影師在畫外問道:誰是F?
畫外,淼幾近一字一句地回答: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H
天上,那只鳥在盤旋,穿云破霧地盤旋,大概并不想到哪兒去,專是為了掀起這漫天風雨……H
地上,那把橘紅色的傘,被風吹起,又被雨打落,在林間的空地上翻滾,像一朵盛開時節忽而凋零的花……戀人已不知何往,唯那喃喃的低語一“摟緊我,哦,摟緊我摟緊我”——變作呼喊,在大鐘四周盤桓不去,在天地之間震蕩不息……
37.地壇中的老人
這季節天氣變化無常,忽而起了風,開玩笑似的打著呼哨四處野跑;忽而又飄下雨,淅淅瀝瀝弄起管弦,輕吹慢撥、幽微纏綿。雨大時我們躲進拱門去,園里園外世界全都藏起來,單用茫茫雨霧迷惑你,用浪涌潮翻般的震響恫嚇你……G
森的畫外音:我、世啟、老孟還有路,幾乎天天都到那園子里去。世啟不死心,他相信他老婆肯定會回來,早一天晚一天的倒不要緊。
不久,雨過了,太陽憋足了力氣,又把熾烈的光焰傾瀉下來,仿佛一下子把草木都碾軋成金屬,尖厲的顫響從各個角落里漫起來,連成一片、連成一片,激動不安與輝煌的太陽一同讓人睜不開眼……G
森的畫外音:那年夏天在這園子里,我們一起經歷了許多奇異的事……G
亮白刺眼的背景中走來了世啟、老孟、路和十八;他們邊走邊爭論著什么,像是就一件不久前發生的事各持己見。蒸騰的水霧使他們的身影模糊不清,遍地的顫響把他們的吵嚷聲攪得支離破碎——就好像唱機的轉速不穩,或似一陣陣耳鳴……很久,隨著陽光的漸趨溫和,無論聲音、景物還是四個人的形象,才都清晰起來——
路說:“他們跳得一塌糊涂,是吧老孟?”
老孟拍拍路的肩膀,手在他那熊一樣結實的脊背上停留片刻,然后滑落。
“什么你說?”我問路,“什么跳得一塌糊涂?”
世啟看一眼路,低聲對我說:“別理他,路又說傻話呢。”
“路才不傻呢。”老孟說。
路說:“我才不傻呢是吧老孟?”然后轉向世啟和我:“我才不傻呢。”然后又對老孟說:“我不傻,是吧老孟?”
老孟又拍拍他的肩膀:“不過別老說這一句,老說這一句可不聰明。” “我沒老說這一句是吧老孟?”
我和世啟笑起來……G 風吹草動,好像有什么活物藏身其間,細聽細看,又像沒有。
古殿(或頹墻)那邊“嘩啦”一聲——可能又有舊墻皮或碎磚瓦掉落下來,驚起了不知名的鳥兒。
鳥兒“哇哇”地叫著飛走了。古殿復歸沉寂,但那沉寂中總似有些“吱吱嘎嘎”的響動……
情景,與森的畫外音:有件事說起來讓人毛骨悚然。在一片茂密的亂草叢中,一對老人悄悄地死在了那兒,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了七八天了,甚至還要久……兩個老人并肩坐在地上,背靠老柏樹,又互相依偎著,睜著眼睛,死了也沒有倒下去。幾條野豆蔓兒已在他們垂吊著的胳膊上攀了幾圈。沒人知道他們是誰,怎么死的,以及為什么死。兩個人都是滿頭白發,一身布衣,沒帶任何東西,雖然時值盛夏卻沒有什么特殊的氣味……四周是沒腰的野草,稀疏的野花開得不香也不雕琢。兩蓬靜靜的白發與周圍的氣氛極端和諧……G
祭壇上的茸茸綠草,沿石縫,水一樣洇開,縱橫回轉勾畫出一塊塊鋪地長石,仿佛上帝擺設的多米諾骨牌。祭臺周圍,綠草“嗡”的一聲全都茂盛,撒開野花,閃閃耀耀疏密有序,如一幅星圖……G
森的畫外音:最先發現這件事的是我、世啟、老孟和路。一連幾天我們都說,草叢中那兩蓬白亮亮的東西不知是什么,后來便把輪椅搖著、推著,走近去看……世啟說,他們身上什么東西都沒帶。老孟想了一會兒,說他們還沒傻到要把這輩子的東西帶到下輩子去。我說這可糟了,咱沒法知道他們是誰了。兩張臉除了有些蒼白,看起來倒是很坦然很輕松的樣子,眼邊嘴角似有微笑。這表情讓我想起學生考完試放假回家時的心境。G
路獨自叨咕:“他們跳得一塌糊涂,一塌糊涂他們跳得……”
“他說跳什么?”我問世啟。
“跳舞。老孟和路倆凈說黑話。他說跳舞,瞎說呢。”
我問老孟:“什么跳舞?跳什么舞?”
“你不懂。你才十八,說(了)你也不懂……”G
森的畫外音:路有一回說,老孟的腿是年輕時跳舞摔壞的,眼睛是因為后來跳不成舞急瞎的,我和世啟不信。但老孟的事只有路知道,老孟只對路一個人說……G
警察來園子里找我們四個,向我們了解發現那對老人時的情景。
“他們就這么坐著,在那片草叢里。”
“就這么坐著?”
“就這么坐著。手垂在地上。”
“這樣?”
“不是不是,是這樣,垂著。胳膊上纏著野豆蔓兒。”
警察在本子上記下幾個字。“嗯,還有什么印象?”
世啟說:“他們的表情像是很痛苦。”
“不對,”我說,“他們的樣子看上去挺坦然。”
世啟說:“怎么會呢?至少是挺傷心的。”
“一點兒也不,”我說,“倆人臉上都有笑容呢,看來很輕松。”
警察轉向老孟和路:“請你們二位也談談?”
“我的眼睛看不見。路說說吧。嘿,路!”
“老孟!”世啟想制止他們。
可路已經開口了:“一塌糊涂他們倆跳得,是吧老孟一塌糊涂他們倆?”
老孟不露聲色,唯墨鏡在夕陽下閃光。
世啟在警察耳邊低聲解釋了一下。警察驚愕的目光在路的臉上停留了一陣,又吸吸鼻子確認了老孟身上的酒味兒。
那個警察對我和世啟說:“好啦,咱們還是說正事兒吧。關于那對老人的表情,你們~個說是很痛苦至少是很傷心,另一個說是很坦然很輕松。對嗎?”
“對,”我說,“至少是很平靜。”
“是很痛苦,要不是很傷心。”
“請你們再仔細回憶一下,過些天我來。”
“還有路說的呢。”老孟說。……
警察走了,我們四個又到園子門口去。天漸漸黑了,園子里蟋蟀叫、風鈴響,凄凄寂寂的,世啟的老婆還沒有帶著兒子回來……G
38.猜測
我還是認為,那對老人死的時候很坦然,很輕松。世啟仍然堅持說不是這樣,是很痛苦,至少是很傷心。G
但他們為什么去死呢?成了纏繞我們整整那一個夏天的話題。
“也許是別人都看不起他們,他們痛苦極了。”世啟說。
老孟說:“為什么不會是他們自己太看不起自己,所以痛苦極了呢?”
“不對,”我說,“準是他們發現了,活著毫無意義。”
老孟說:“那樣他們一定非常沮喪,不會是很坦然。”
“也許是兒女不孝,他們傷心透了。”世啟說。
老孟說:“為什么不會是,他們相信自己是個廢物是個累贅,而傷心透了呢?”
我說:“一定是他們看出生活太不公正,太不公正了。”
“那樣他們一定是非常失望非常失望,”老孟說,“他們不可能很輕松。”
世啟說:“也許是他們想得到的東西沒得到,痛苦極了。”
“他們痛苦極了,干嗎不會是因為他們想得到的東西本來就是不可能得到的呢?”老孟說。
“他們感到命運太難捉摸了,”我說,“人拿它毫無辦法。人根本沒辦法掌握它。”
老孟說:“結果他們承認自己是個笨蛋,怎么會死得很坦然很輕松呢?”
“也許是他們想干的事沒干成,傷心透了。”世啟說。
老孟說:“為什么不可能是,他們想干的事本來可以干成,可他們沒有盡心盡力地干所以傷心透了呢?”
我對老孟說:“照你說,死是挺可怕的了?”
“我沒這么說。”
“對了老孟,我敢說死一點兒都不可怕。”
“你敢說是你敢說,別拉上我,我沒這么說。”
“什么沮喪啦、失望啦、承認自己是個笨蛋啦。”我說,“那都是活著的感覺,可我說的是死。死,本身一點兒都不可怕。”
老孟說:“那你為什么沒去死?”
我知道,活著的一切夢想還在牽動著我。
世啟說:“就這么死了,別人會說什么?”
路說:“別人要說什么就會說什么,是吧老孟,別人想怎么說就會怎么說?”
“我才不在乎別人會怎么說呢。”我說。
“可是你活著呢!”老孟說。
“反正我知道死了就什么煩心事都沒有了。” “可我們永遠不會死。”G “什么什么,”世啟說,“你說你永遠都不會死?”
“我說的是‘我們’。當你還能感受到‘我們’,還能站在‘我’或‘我們’的角度上說死的時候,你一定是活著呢!”
世啟嘆一口氣:“老孟,我摸不準你的酒勁兒什么時候發作。”
“他們不可能不跳是吧老孟?”
“路,別老這么‘是吧老孟是吧老孟’的。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一句話來回說可不聰明。”
“我沒一句話來回說是吧老孟?”G
39.園神
春天是祭壇上空飄浮著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E
淼的輕聲誦讀:設若有一位園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這么多年我在這園子里坐著,有時候是輕松快樂的,有時候是沉郁苦悶的,有時候優哉游哉,有時候棲惶落寞,有時候平靜而且自信,有時候又軟弱,又迷茫。E
春天是一徑時而蒼白時而黑潤的小路,時而明朗時而陰晦的天上搖蕩著串串楊花。夏天是一條條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陰涼而爬滿了青苔的石階,階下有果皮,階上有半張被坐皺的報紙。秋天是一座青銅的大鐘,在園子的東北角上曾丟棄著一座很大的銅鐘;銅鐘與這園子一般年紀,渾身掛滿銅綠,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幾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E
淼的輕聲誦讀:無論是什么季節,什么天氣,什么時間,我都在這園子里呆過。有時候呆一會兒就回家,有時候就呆到滿地上都亮起月光。記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連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于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為什么要出生。E
……圍墻殘敗但仍堅固,失魂落魄的那些歲月里我搖著輪椅走到它跟前。四處無人,寂靜悠久,寂靜的我和寂靜的墻之間,膨脹和盛開著野花,膨脹和盛開著冤屈。我用拳頭打墻,用石頭砍它,對著它落淚、喃喃咒罵,但它輕輕掉落一點兒灰塵再無所動。老柏樹千年一日伸展著枝葉,云在天上走,鳥在云里飛,風踏草叢,野草一代代落子生根。我轉而祈求,雙手合十……睜開眼,偉大的墻還是偉大地矗立著,墻下呆坐一個不被神明過問的人。L
淼的輕聲誦讀: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后事情終于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這樣想過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準備考試的時候,忽然想起有一個長長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會不會覺得輕松一點兒?并且慶幸并且感激這樣的安排?E
雪后,月光朦朧,車輪吱吱唧唧軋壓著雪路,是園中唯一的聲響。這么走著,聽見一縷悠沉的簫聲傳來,在老柏樹搖落的雪霧中似有似無,尚不能識別那曲調時已覺其悠沉之音恰好碰住我的心緒。側耳屏息,聽出是《蘇武牧羊》。曲終,心里正有些凄愴,忽覺墻影里一動,才發現一個老人背壁盤腿端坐在石凳上,黑衣白發,有些玄虛。雪地和月光,安靜得也似非凡。竹簫又響,還是那首流放絕地、哀而不死的詠頌。原來簫聲并不傳自遠處,就在那老人唇邊。也許是氣力不濟,也許是這古曲一路至今光陰坎坷,簫聲若斷若續并不高亢,老人顫顫的吐納之聲亦可悉聞。一曲又盡,老人把簫管輕橫腿上,雙手攤放膝頭,看不清他是否閉目。我驚詫而至感激,一遍遍聽那簫聲和簫聲斷處的空寂,以為是天喻或是神來引領。L
森的畫外音:那夜的簫聲和老人,多年在我心上,但猜不透其引領指向何處。直到有一天我又跟那墻說話,才聽出那夜簫聲是唱著“接受”。接受天命的限制。接受殘缺。接受苦難。接受墻的存在。哭和喊都是要逃離它,怒和罵都是要逃離它,恭維和跪拜還是要逃離它……墻,要你接受它,就這么一個意思反復申明,不卑不亢,直到你聽見……L
40.跳蚤市場
遠處,教堂鐘樓的尖頂指向天空。近處,廣場上人頭攢動;那兒有一個只在周末開放的“跳蚤市場”,從時新的服裝到用過的家具、燈具,從雕塑、圖畫到各種各樣的小藝術品,應有盡有。
晶和淼顯然剛剛逛過“跳蚤市場”,坐在離它不遠的一條小街口旁歇息,啃著面包,喝著飲料。晶不斷扭頭看淼,一副欣賞兼著羨慕的樣子一潛臺詞是:啊,你可真是年輕,完全不知道累。淼正擺弄著一些剛剛買來的小藝術品,愛不釋手,不時對著陽光、從不同角度觀看它們。
過往的行人——尤其是老人,尤其是相互攙扶著的老夫老妻——都會放慢腳步,看看淼,被她的無比真純的笑所感染。
淼:“這燭臺他一定會說好。我擔心的是這件裙子,他會說什么。”
晶啃著面包,不眨眼地看著淼,甚至把包裝紙吞進嘴里也不覺得。
淼忽然扭過臉來問:“是不是我花錢太多了?”
晶搖搖頭,似乎輕輕地嘆了口氣:“哎,說真的,真得感謝你。”
淼:“感謝?我?”
晶:“是呀,我們都很感謝你。”
淼:“我們?還有誰?”
晶:“所有的人,所有他的朋友。”
淼已聽出弦外之音,把臉扭開:“為什么?”
晶:“你看他現在活得有多好,又自由,又自信。”
淼:“所以得感謝我?”
晶:“是呀?你真是太不容易了……”
淼又燦爛地笑起來。
晶:“真的真的,你別笑,我說的是真話。”
淼:“我知道。我是笑還有一句話,緊跟著你就要說了。”
晶:“什么?”
淼:“是說他的,說他真是福氣大。”
晶也笑了:“是,是是。”
淼:“所有的人都是這么說的,他真是福氣大,我是真不容易。”
晶:“不是嗎?”
淼:“別人這么說的時候,他‘嗯嗯嗯’的一個勁兒點頭。別人走了呢,你猜他怎么說?”
“怎么說?”
“說怎么你活蹦亂跳的真不容易,我老弱病殘的倒是福氣大?”
緊跟而來的淼的大笑,仍可謂“瘋”,可謂燦爛。晶卻笑得虎頭蛇尾,繼而呆望著遠處的教堂,和廣場上的鴿子。
很久,晶才又自語般地說道:“真的,真的是……真的。”
“你說什么真的、是真的?”
“哦,我是說他可真是,真的是……福氣大。”
教堂的鐘聲響了,一聲聲清脆又沉重。廣場上的鴿子“噗嚕嚕”都飛起來,圍著鐘樓的尖頂一圈又一圈地盤旋……
41.母親的墳
盤旋的鴿群,仿佛白色的紙花,飄灑在鉛灰色的云層下。
森的畫外音:母親去世十年后的那個清明節,我和父親和妹妹去尋過她的墳。M
鴿群掠過山巒,掠過山腳下的墓地,掠過一座座沉默的墓碑……
森的畫外音:母親去得突然……那時我坐在輪椅上正惶然不知要向哪兒去,妹妹還在讀小學。父親獨自送母親下了葬。巨大的災難讓我們在十年中都不敢提起她,甚至把墻上她的照片也收起來,總看著她和總讓她看著我們,都受不了;才知道越大的悲痛越是無言;沒有一句關于她的話是恰當的,沒有一個關于她的字不是恐怖。
十年過去,悲痛才似輕了些,我們同時說起了要去看看母親的墳。三個人也便同時明白,十年里我們不提起她,但各自都在一天一天地想著她。
墳卻沒有了,或者從來就沒有過。母親辭世的那個年代,城市的普通百姓不可能有一座墳,只是火化了然后深葬,不留痕跡。M
父親滿山跑著找,終于找到了他當年牢記下的一個標志——一棵不起眼的紅楓樹,滿樹的葉子正紅得透明,在秋風中搖曳得像一團火。
父親說:向東三十步左右,就是母親的骨灰深埋的地方。
但是向東不足二十步已見幾間新房,房前堆了石料,是一家制作墓碑的小工廠了;幾個工匠正埋頭叮當地雕鑿著碑石。
父親憋紅了臉,喘氣聲一下比一下粗重。
妹妹推著我走近前去,把那兒看了很久……M
“紅楓”化作“合歡”,畫面閃回到母親生前住過的那個小院——靜靜的秋陽;靜靜的屋檐和窗廊;靜靜的那棵合歡樹,花朵都已不見,小巧而且對稱的葉子正在變黃、飄落……
森的畫外音:記得那天,我又獨自坐在屋里,看著窗外的樹葉“刷刷拉拉”地飄落。母親進來了,擋在窗前說:“北海的菊花開了,我推著你去看看吧。”她憔悴的臉上現出央求的神色。我說:“什么時候?”她說:“你要是愿意,就明天?”我說:“好吧,就明天。”母親高興得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說:“那就趕緊準備準備。”我說:“哎呀,煩不煩?幾步路有什么好準備的!”
母親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
鄰居們把她抬上車時,她還在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我沒想到她已經病成那樣。看著三輪車遠去,也絕沒有想到那是永遠的訣別。N
“合歡”化作“紅楓”,畫面再回到墓地:我們一家三口,在那棵紅楓樹下合了影。
42.心中的合歡樹
“紅楓”再次化作“合歡”——那是又一棵合歡樹了,跟當年的那棵差不多大;小巧而濃密的綠葉上綴滿花簇,纖細又敏感的絲絲花瓣伸展得既熱烈又灑脫。
森的畫外音:母親去世時,我坐在輪椅里連一條謀生的路也還沒找到,妹妹才十三歲,父親一個人擔起了這個家。二十年,這二十年母親在天國一定什么都看見了。二十年后一切都好了,那個冬天,一夜之間,父親又離開了我們。他仿佛終于完成了母親的托付,終于熬過了他不能不熬的痛苦、操勞和孤獨,然后急著去找母親了——既然母親在這塵世間連個墳都沒有留下。O
那鴿群——抑或鴿魂——不知已經幾度輪回,好像一直都守望在你的思念里、你的盼望中——時而雪片似的飄落下來,“咕咕”地叫,歪著頭看,仿佛認得那棵樹;時而又都騰空而起,在山谷間徘徊,哀長的哨音有如天籟,精靈似的影子仿佛跨越著前世、今生……
情景,與森的畫外音:我和妻子、和妹妹一家人,把又一棵“合歡”種在山上;把父親的骨灰和母親生前的一條白紗巾,合在一起,葬在了它的根下……無所謂是哪座山,也無所謂離得遠、還是近,它種在我們心里,種在了永遠的紀念中。
我們五個,捧著父親和母親的遺像,在那棵合歡樹前合了影。
森的畫外音:在我們的記憶里,那棵合歡樹就是他們一生慈愛的象征,那一片大山,就是他們勞苦一生的憩園。
43.地壇的思念
有一天大霧迷漫,世界縮小到只剩了園中的一棵老樹。A
淼的畫外誦讀:母親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設想,當我不在家的那些漫長的時間,她是怎樣心神不定坐臥難寧,兼著痛苦與驚恐與一個母親最低限度的祈求……E
森的畫外音:現在我又想到,那時,畢竟,母親還有著父親的陪伴……
有一天春光浩蕩,草地上的野花鋪鋪展展開得讓人心驚。A
淼的畫外誦讀:母親,以她的聰慧和堅忍,在那些空落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來想去最后準是對自己說:“反正我不能不讓他出去,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要在那園子里出什么事,這苦難也只好我來承擔。”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幾年長的一段日子啊,我想我一定使母親做過最壞的準備了……E
森的畫外音:父親呢?一向老實、憨厚、缺乏魄力的父親,在母親走后獨自撐起了這個家——那是一段更長、更難的時日呀!那些個孤獨的白天和夜晚,不知他是怎樣在要求著自己、鼓勵著自己……
有一天漫天飛雪,園中堆銀砌玉,有如一座晶瑩的迷宮。A
淼的畫外誦讀:母親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為我想想”。事實上我也真的沒為她想過。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E
有一天大雨滂沱,忽而云開,太陽轟轟烈烈,滿天滿地都是它的威光。A
森的畫外音:父親也是一樣。那時,他的兒子仍然沒有長大,還是經常跑到那座荒蕪的園子里去,從早呆到晚。二十年的日日夜夜,父親是怎樣熬過來的?一定就是在那些困苦甚或危難的時刻,從天上他聽見了母親囑托,在心里,他的愛長成為信仰……
44.老屋的歌
回到開頭——第二章,回到:那兩間破舊的老屋,和后來用碎磚壘成的幾間新房,擠在密如羅網的小巷深處,與條條小巷的顏色一致,蕪雜灰暗,使天空顯得更藍,使得飛起來的鴿子更潔白……B
森的畫外音:我想去那兒,是因為我想回到那個很大的世界里去。那時我剛在輪椅上坐了一年多,二十三歲,要是活下去的話,料必還是有長久的歲月等著我。父親不大樂意我去,但悶悶地說不出什么,那意思我懂:他寧可養我一輩子。但“一輩子”這種東西……是要自己養的,就像一條狗,給別人養了就是別人的。B
我搖著輪椅,V領著我在小巷里東拐西繞。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現在少十倍,鴿哨聲在天上時緊時慢讓人心神不定……過了一棵半朽的老槐樹是一家有汽車房的大宅院,過了大宅院是一個小煤廠,過了小煤廠是一個雜貨店,過了雜貨店是一座老廟很長很長的紅墻,跟著那紅墻再往前去,我記得有一所著名的監獄。V停了步,說到了。
我便頭一回看見那兩間老屋……B
森的畫外音:到這兒來的年輕人,有些是像V那樣等著分配更好的工作的,有些則跟我一樣,或輕或重地有著一份殘疾。健康的一撥一撥地來了又一撥一撥地走了;殘疾的每次招工都報名,但報名與落榜的次數相等。B
老屋內景,森的畫外音:這是我們的角落,斑駁的墻上沒有窗戶,低矮的屋頂上盡是灰塵成的網。我們喜歡這個角落。有人說這兒避風,有人說這兒暖和;我只是想離窗戶遠一點兒——從那兒可以看見一所大學的樓房,一個歌舞團的大門和好幾家正式工廠的煙囪。P
森的畫外音:應該有一首平緩、深穩的曲子,來配那兩間老屋里的時光,來配它終日沉暗的光線,來配它時而的喧鬧與時而的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詞,一句最為平白的話,不緊不慢地唱,便可呈現那老屋里的生活,聞見它清晨的煤煙味兒,聽見它傍晚關燈和鎖門的輕響……這樣一句話似乎就在我耳邊,或者心里,可一旦去找它卻又飄散。B
但這樣的曲子——就像地壇中那縷簫音——也已經壓抑不住似的,在老屋的喧鬧與疲倦中隱隱浮現,在那沉暗的光線里緩緩流淌了——既古老,又現代;好像從古至今它一直就在,唯隨時代變遷而顯得迷茫,甚至于慌張。只是還沒有歌詞。一時還找不到那樣一句平白的話,來符合這老屋里的情緒,以及符合這樣的曲調。
45.三子——路
情景,森的畫外音:冬天的末尾。凍土融化、變得松軟時,B大爺在門前那塊空地上畫好一條條白線,磚瓦木料也都預備齊全,老屋里洋溢著歡快的氣氛。但陣陣笑聲不單是因為新屋就要破土動工,還因為B大爺帶來的“基建隊”中有個B臨時借調來的、弱智的小工。
“嘿,三子,什么風把你給刮來了?”
“你們這兒不是要蓋房嗎?”三子一臉嚴肅,甚至是緊張。
“嗬,幾天不見長出息了怎的,你能蓋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這不是有B大爺嗎?”B
哦,怎么是路?“路!你怎么來了?”我在角落里喊他。
路走過來:“怎么你在這兒呀,十八?”
“老孟跟你一塊兒來的嗎?”
路不吭聲,朝門外望望,目光遲滯又迷離。
眾人七嘴八舌開了:“喲,哪兒來的個‘路’呀?”“什么‘路’哇,好走不?”“就說‘三子’多省事!方圓十里八里的誰不知道三子?未必有誰能懂得‘路’是什么東西。”
……
路的臉紅到耳根,有些喘,想爭辯,但終于還是笑,一臉嚴肅又變成一臉愧怍,笑聲只在喉嚨里“哼哼”地悶響。
“忘了自己是誰了吧,三子?”“小學上了十一年也沒畢業的,是誰呀?”“兩條腿穿到一條褲腿里滿教室跳,把新來的女教師嚇得不敢進門,是誰呀?”
“我,王海路!媽了個×的,行了吧?!”路猛喊一聲,但怒容只一閃,便又在臉上化作歉疚的笑,隨即舉臂護頭作招架的姿勢。
果然有巴掌打來,虛虛實實落在他頭上。
“能耐你不長,罵人倒學得快!”“這兒都是你大媽大嬸,輪得上你罵人?”“三子,對象又見了幾個啦?”“幾個哪兒夠,幾打了吧?”“怎么樣呀,都?”
“不行。”
“喂喂,說明白嘍,人家不行還是咱不行?”……
“三子!”B大爺喊,“還不快跟我干活去!”這群老‘半邊天’一個頂一個精,你惹得起誰?”
B大爺領著路走了,甩下老屋里的一片笑罵。B
森的畫外音:三子,是王海路的小名兒。路,是老孟叫起來的。老孟從來不叫他“三子”,也不叫他“王海路”,只叫他一個字——路,不知其中奧妙何在。
路有時候到B大爺那兒去,醉醺醺的,準是老孟教的他喝酒。
B大爺說:“甭喝那玩意兒,什么好東西?”
路說:“您不也喝?”
B大爺說:“我什么時候死都不蝕本兒啦!喝敵敵畏都行。”
路說:“我也想喝敵敵畏。”
B大爺喊他:“瞎說,什么日子你也得把它活下來,死也甭愁、活也甭怕那才叫有種!”
路便愣著,撕手上的老繭,看目光可以到達的地方。B
46.夢之舞
方形的祭壇占地幾百平方米,空曠、坦蕩,獨對蒼天。玉砌雕欄散落處處,歷經百年風雨,已是渾然如初。殘損的石門,只剩些光禿禿的石柱兀然挺立,夕陽把它們涂染得仿佛一根根巨大的蠟燭。
森的畫外音:有一天,老孟說,路從那祭壇上的某一根石柱旁走進一間其大無比的房子里去了,看見了宇宙初開時的情景……
我問老孟:“你說什么,宇宙初開時的情景?”
老孟讓我問路。
“他是怎么進去的?”
老孟說鬼知道為什么只有他能進去。
“路,你看見了什么?”
“里頭比外頭大。”路說。
“怎么會是里頭比外頭大?路你說什么呢?”
“那房子里頭比外頭大是吧老孟?就是里頭比外頭大。”
“里頭有多大?”
“看不見邊兒那么大,比外頭大。”
世啟說我:“你聽他的,他又瞎說呢。”G
暮靄升騰,紫氣藍煙一般,在祭壇上飄浮,在石柱間繚繞。晚風便在所有的殿角、檐頭搖響了風鈴……
老孟說:“我懷疑路是看見了一個球,他走到球里去了。球是空的,球壁是用無數顆寶石拼接成的,大大小小的寶石拼接得嚴絲合縫沒有一點兒空隙。”
“那又怎么了?”
“路說他剛一進去什么都看不見,漆黑一團沒有聲音。后來他點了一把火,用自己的衣裳點了一把火在手里搖,‘轟’的一聲就再也看不到邊兒了。無邊無際,無邊無際無邊無際……”
“老孟,你要是少喝點兒酒就好了。”世啟說。
老孟自管說下去:“每一顆寶石里都映出一個人和一把火,每一顆寶石里都映出所有的寶石也就有無數個人和無數把火,天上地下轟轟隆隆的都是火聲,天上地下都是人舉著火。”
世啟說:“老孟,你今天喝得太多了。”
老孟自管說下去:“我說路,你干嗎不跳個舞試試?你干嗎不在里頭舉著火跳個舞?你那時真該舉著火,跳個舞看看。”
路斷愧地看著老孟。
“你要是跳起來你就知道了,路,你就會看見全世界都跟著你跳。”
路呆呆地夢想著跳舞。G
47.繼續等待
園子里乘涼的人漸漸地走空了。遠處的城市也似疲憊了,喧囂聲一陣弱似一陣。這季節,“伏天兒”的叫喊會一直持續到深夜。
森的畫外音:世啟對路和老孟的“瞎說”嗤之以鼻。老孟說別難為世啟了,他一心想著什么我還不知道?不過呢,也許他將來能懂,也許這一輩子他也懂不了——他的舞,應該說比那兩個老人跳得好。
我、老孟、路和世啟,又坐在園子門口等世啟的老婆帶著兒子回來。遠處的街燈昏黃地閃爍,樹葉搖曳不時把它們埋沒。
世啟說:“他們也許不會回來了。”
世啟又說:“她走的時候也許就沒打算回來,山里的日子現在過得好了。”
世啟說:“今天幾號了?”
老孟告訴他,是哪年哪月哪天。
世啟從衣兜里掏出個冷饅頭啃,目光一直不離那條暗淡小路的盡頭。“也許我不該讓她走。別人跟我說過不能讓她回去。別人跟我說,他們走了就不會再回來。”
“那你干嗎讓她走?”老孟說。
世啟說:“我不愿意讓別人那么看我。我把存的幾百塊錢都給他們作了路費。我不愿意別人說我連老婆也弄不住。”
老孟沒言聲。
世啟又說:“我要是去找他們,別人會怎么說?”
“別人要怎么說就會怎么說,是吧老孟?別人要怎么說就會怎么說。”G路邊說邊手舞足蹈。
48.高速公路上
一輛七八米長——臥室、客廳、廚房和衛生間齊備一的房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路兩邊遼闊的牧場,遠處是密密的大森林。
森躺在臥室里睡著了。
晶、淼和攝影師,還有曾經——在海濱酒吧前——見過的那幾位朋友,一同坐在客廳中。司機是個金發碧眼的男子——他會不會是晶的丈夫呢?
攝影師問淼:“你相信那都是真的嗎?”
“你指什么?”
“什么火把呀,跳舞呀,巨大的房子里頭比外頭大呀……”
“實際你問了兩個問題。”淼說,“一個是老孟和路說的那些事真不真,一個是你信不信。”
攝影師迷惑地看著淼。
晶:“好家伙,你也這么哲呀!”
淼又燦爛地笑起來:“是嘛,為啥一定是你看見的,比你相信的還要真呢?”
牧場上,一群群奶牛在陽光下悠然自得,吃草或閑逛。某幾處山包上,風車林立,隨風旋轉,有如一片白色的樹林盛開著奇異的花朵。
晶想了想,不住地點頭:“不錯,還有什么比你的信,更真呢?”
另一個人說:“老孟那句話才真是夠哲呢——‘你要是跳起來你就知道了,全世界都在跟著你跳’!”
攝影師也微微地點頭,恍然如有所悟。
又一個人問:“后來呢?世啟的老婆,還有兒子,回來了嗎?”
淼:“不知道。”
攝影師:“老孟呢?老孟現在還活著嗎?”
淼搖搖頭:“不知道。我沒見過他們。”
一陣寂靜。大家都不說話,愣愣地望著窗外。
汽車又翻過一座大山,眼前仍是遼闊的牧場、森林,數不盡的風車與牛群。
49.莫名的女人
景物,以及森的畫外音:那個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有一天清晨,霧氣還未散盡,園子里來了個女人。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陣,也不說話,搖搖頭走開。她穿著雪白的長裙,裙裾輕拂過綠草地,慢掠過矮樹叢,白色的身影一會兒在古殿旁,一會兒在老樹下,一會兒又在祭壇上,像個精靈一樣默默地在園子里周游。G
她再次走近我的時候我問她:“您找什么?”
“找一個說好了在這園子里等我的人。”
“哎喲,您可回來了!他等您好幾個月了。”
“好幾個月?才好幾個月?”
“對了,對了,差不多有一年了。”
“怎么會才一年呢?有一萬年了。”
“一萬年?”
“可能還要長。”她沖我笑笑,目光灼灼,有不息的愿望。
“您不是找世啟?”
“世啟?”她搖搖頭。
“您找的人什么樣兒?”
“腿壞了,眼還瞎。”
“老孟!”我說,“怎么會是老孟?”
“他在哪兒,還是每天都來嗎?”G
景物,以及森的畫外音:我把老孟工廠的地址告訴她。她謝過我,長裙又拂過草地、掠過樹叢,在蓊蓊郁郁的草木之中消失不見。我才想起每次世啟問今天是幾號時,老孟都能準確地告訴他,甚至說出年和月。G
50.能跳舞的輪椅
夏天過去了,天短了,天涼了。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園子里都有果實落在地上的聲音。金黃的草葉上有飛蛾產下的卵。老樹上,有鳥兒搭成的房。G
森的畫外音:又過了些天,傍晚,世啟來時告訴我,他碰見路了。他說路說,老孟用完所有的力氣了。路說那個女人帶回來一輛能跳舞的輪椅,老孟便和她一起跳舞,像他們年輕的時候一樣。他們從黃昏跳到半夜,從半夜跳到天明,從天明跳到晌午,從晌午跳到日落。誰也沒有發現是什么時候,老孟用盡所有的力氣了,那奇妙的輪椅仍然馱著他翩翩起舞。G
“路呢?”
“路說完就走了。”
“路去哪兒了?”
“路不說,急匆匆地走了。”G
森的畫外音:我和世啟去找路,想問問老孟的事是不是真的。我們找到他家,人們說路去跳舞了。我們找到他的工廠,人們說路去跳舞了。我們找遍所有的地方,找到半夜,人們說路從來不在一個地方呆很久,不知道他到哪兒跳舞去了。G
我們又回到園子門口,天已經快亮了。暗淡的街燈熄滅,那條小路微白而清靜。露水很重,把落葉貼在路面上。小路的盡頭依然溟漾,世啟的老婆和孩子沒有回來。
世啟說:“我要去找她們,我得去。”
“到哪兒?大山里去?”我問。
“不管是哪兒。”
“你這腿行嗎,在大山里?”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得去。”
“你的車錢夠嗎?”
“反正我得去。十八,你怎么辦?”
“別再管我叫十八了。太陽一出來我就過了十八了。我媽說我是太陽出來時生的。”G
51.浪與水
從老屋往北,再往東,穿過蕪雜簡陋的大片民居,再向北,就是護城河了。河兩岸的土堤上怪柳濃蔭、茂草藏人,很是荒蕪。大雨過后,河水漲大幾倍,浪也活了,浪涌浪落……更像是一條地地道道的河了。B
森的畫外音:長久地看那一浪推一浪的河水,你會覺……其中必定有著什么啟示。“逝者如斯夫”?是,但不全是。“你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也不全是。似乎是這樣一個問題:浪與水,它們的區別是什么呢?浪是水,浪消失了水卻還在,浪是什么呢?浪是水的形式,是水的信息,是水的欲望和表達。浪活著,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什么?水是浪的根據,浪的歸宿,浪的無窮與永恒吧。B
就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河邊,K跑來告訴我:“三子死了。”B
“什么!他不是去跳舞了嗎?”
森的畫外音:不過,也許,三子就是三子,路就是路,并不能合二為一。或者是,三子死了,而路確實是跳舞去了——這并不妨礙他們其實是一個人。
“怎么回事?”
“雨最大的時候,三子走進了這條河里;在河的下游。”
“不能救了?”
我和K默坐河邊。B
森的畫外音:河上正是浪涌浪落,但水是不死的。水知道每一個死去的浪的愿望,因為那是水要它們去做的表達。可惜,浪不知道水的意圖,不知道水的無窮無盡的夢想與安排……B
河上暮靄飄繚,絲絲縷縷地糾纏,撕扯,飛散……我終于聽清了老屋里的歌,是這樣一句簡單的話不緊不慢、反反復復地吟唱:不管是浪活著,還是浪死了,都是水的夢想……B吉他依舊,而后加上鋼琴——讓水的夢想,掀起不息的波浪。不管是浪活著,還是浪死了,都是水的夢想……再有一把小號,“滴滴答答”地吹響,清朗、明澈——一切悲、美之浪,都將因而記起那一片浩渺的太初之水。
52.牽掛
無邊無際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賦其美妙的節奏……
疊印:“透析室”里,森像是睡著了;一條條血色充盈的“透析管路”懸掛床邊,隨著血泵的轉動——或不如說是隨著那波浪的節奏——微微顫動。
森的畫外音:現在我常有這樣的感覺:死神就坐在門外的過道里,坐在幽暗處,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時候它就會站起來,對我說: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說。不管是什么時候,我想我大概仍會覺得有些倉促,但不會猶豫,不會拖延。K
無邊無際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賦其美妙的節奏……
疊印:清澈的陽光里,飄蕩著鐘聲……我站在院子里,最多兩歲,剛剛從虛無中睜開眼睛,尚未見到外面的世界先就聽見了它的聲音,清朗、悠遠、沉穩,仿佛響白天上。J
森的畫外音:“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說過,徐志摩這句詩未必牽涉生死,但在我看,卻是對生死最恰當的態度,作為墓志銘真是再好也沒有。K
無邊無際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賦其美妙的節奏……
疊印:森坐在輪椅上,寬厚的肩背上是安謐的晨光,是沉靜的夕陽……他轉動輪椅的手柄,前進、后退、轉圈,180度,360度,720度……像是舞蹈,像是誰新近發明的一種游戲……H
森的畫外音:死,從來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陳村有一回對我說:人是一點兒一點兒死去的,先是這兒,再是那兒,一步一步終于完成。他說得很平靜,我漫不經心地附和,我們都已經活得不那么在意死了。K
無邊無際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賦其美妙的節奏……
疊印:一群男孩和女孩齊聲地唱……那些孩子,有我認識的,也有的我從未見過,他們就站在我兒時的那個院子里,輕輕地唱,輕輕地搖,四周虛暗,瑞雪霏霏……K忽然我看見,淼也站在其間——一心一意的眼神還是那樣望著森,或是在尋找他……
森的畫外音:是呀,我正在輕輕地走,靈魂正在離開這個殘損不堪的軀殼,一步步告別著這個世界……K可是她呢,淼怎么辦?那個“順水漂來的孩子”她還年輕啊!
無邊無際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賦其美妙的節奏……
疊印:那群輕搖慢唱的男孩和女孩忽而消失,院子里只剩下了淼,她四顧茫然,甚至有些驚恐,就像是剛剛走出伊甸園的夏娃……這時,瑞雪霏霏之中走來了一個人——一個男人,扛一架攝影機……啊,是他一一攝影師!現在我們才看出他的英俊與健美,他的溫和與厚道。見淼孤獨無助地站在大雪中,攝影師扔下他的機器,驚叫著,幾個大步跑過去,摟住了她……
畫外音——
晶:你注意到沒有,那個攝影師,對你妻子非常有好感?
森:真的嗎?
晶:有一次我問他怎么還不結婚,你猜他說什么?
森:我咋知道?
晶:他說他一直在找,可一直都沒碰到像淼這樣的人。
森:唔……那,那就請他再等等吧,但愿不會太久……
晶:你啥意思?
森:哦,不不,是真的。
晶:哎喲老天!你已經變得不太像你了。
森:不會吧?
晶:當年,對另一個女人,你為什么不能再大度些呢?
森:是呀,是呀。不過,這好像不是什么大度不大度的問題。
晶:那,什么問題?
森:你相信有靈魂嗎?
無邊無際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賦其美妙的節奏……
疊印:漫天飛舞的鴿群,也似有意符合著那浪起浪落的節奏——要是不注意,你會覺得從來就是那么一群在那兒飛著,但若凝神細想,噢,它們已經生生相繼不知轉換了多少回肉身!一群和一群,傳達的仍然是同樣的信息,繼續的是同樣的路途,經歷的仍然是同樣的坎坷,期盼的仍然是同樣的團圓,憑什么說那不是鴿魂的一次次轉世呢?G
53.地壇·夕陽與旭日
老樹轟轟烈烈地生長,野草終日歡唱。G
情景,及淼的輕聲誦讀:有一年,十月的風又翻動起安詳的落葉,我在園中讀書,聽見兩個散步的老人說:“沒想到這園子有這么大。”我放下書,想,這么大一座園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兒子,母親走過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E
有一天我在這園子里碰見一個老太太,她說:“喲,你還在這兒哪!”她問我:“你母親還好嗎?”
“您是誰?”
“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有一回你母親來這兒找你,她問我您看沒看見一個搖輪椅的孩子……”E
淼的輕聲誦讀:我忽然覺得,我一個人跑到這世界上來玩,真是玩得太久了……E
有一天夜晚,我獨自坐在祭壇邊的路燈下看書,忽然從那漆黑的祭壇里傳出一陣陣嗩吶聲。四周都是參天古樹,方形的祭壇占地幾百平方米;空曠坦蕩獨對蒼天,我看不見那個吹嗩吶的人,唯嗩吶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而纏綿時而蒼涼,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在,響在未來,回旋飄轉亙古不散。E
淼的輕聲誦讀: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那時您可以想象一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個老人,無可置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任怨。還可以想象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E
重復第七章——攝影機對準那一輪巨大的落日,拍它沉降的過程,沉降之時的深穩與寧靜,拍那輝煌殘照之下的荒藤野草、古殿風鈴,或今日外景地上的亂石土岡、敗壁殘基……
淼的輕聲誦讀: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三個。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一個情人來說,不管多么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牽牛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E
風走,云流,遠樹如煙,成群的雨燕在天地之間盤桓、嘶喊……一切都似天賜之緣。
淼的輕聲誦讀:但是太陽,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它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暉之時。有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那一天,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E
責任編輯 曉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