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尋找馬龍(中篇)

2008-01-01 00:00:00王秀梅
十月 2008年2期

冬天里的一個深夜,我從朱小青那里得到一個消息:她好像看到了馬龍。

之所以用到好像這個詞,是因為朱小青說,她不太確認那個人是馬龍。在我的逼問下,朱小青的描述是這樣的:當時她從亞細亞酒店出來,在旁邊停車場打算上她朋友的車,忽然看到一個人很像失蹤五年的馬龍,當時是晚上十二點左右,亞細亞酒店旁邊的停車場光線很昏暗,貌似馬龍的人又湊巧走在一片冬青叢邊,等朱小青打算過去確認一下他是不是馬龍時,后者已經繞過冬青叢,或許走進了旁邊那條小街,或許隱入了午夜嘈雜的南大街,總之他從朱小青眼皮子下面消失了。

朱小青用以佐證她所看到的那個人很有可能是馬龍的,是那人脖子上圍著的一條圍巾,她說那條圍巾很像當年我買給馬龍的那條。聽起來,用一條五年前的圍巾來猜測它的主人是某一個人,這未免有點荒誕,坦白說,當年我送給馬龍的那條圍巾普通至極——只不過是一條黑白紋相間的羊絨圍巾,任何一個男人如果想要這樣一條圍巾,在這個城市里的商場里根本不難買到,所謂差別也只在牌子而已,我送給馬龍的那條是恒源祥的。

這個冬天真實的情況是,比之于用那條圍巾根本不足以佐證朱小青看到的人是馬龍這個理論上的推斷來說,我還是這樣說服了自己:既然朱小青看到的那個人圍著那樣一條圍巾,而我又曾經送過一條同樣的給馬龍,那么,那個人就是馬龍,和那個人不是馬龍,具備概率相等的可能性。認定了這一點之后我有些野心膨脹,覺得離找到馬龍為期不遠了。當天夜里我又做了一個關于馬龍的夢,這個夢的前半部分跟以往一樣:馬龍被我追趕得狼狽不堪,無論他如何拼命奔跑,我總會在他身前或者身后出現,對他進行圍追堵截。而我的情況也不比馬龍好多少,無論我如何對他緊迫不放,卻總是無法抓到他,我們兩人都為此狼狽不堪。

這是一個我做過了N次的夢,每次夢醒之后我都認定,這是一場意味深長的追逐,或者說,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夢,它以它奇妙詭異的預言性向我昭示尋找馬龍是一件曠日持久的工作,我必須時時提醒自己保持足夠的耐力和信心。

不幸,這個頻繁出現的意味深長的夢得到了事實的證明,尋找馬龍花去了我五年時間,五年里我窮自己所能,甚至荒廢了最容易嫁出去的寶貴時光——五年之前我只有二十六歲,在將近三十歲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一個比較尷尬的年齡,在經歷了若干次相親之后我勉強還算體面地嫁給了老賈。即使在嫁給老賈之后,其實我也沒忘記暗中尋找馬龍,久而久之,尋找馬龍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個內容,并變得越來越強悍,強悍到很多時候我甚至忘記了尋找他原因何在,或者說,為何尋找馬龍,這已經隱匿于尋找馬龍事件的表象之后了。一件隱匿了真正面目的事情,成為五年里我生活的主體。

在談到夢的后半部分前,有必要把尋找馬龍事件隱匿的部分從黑暗處拽出來,公之于眾:五年以前,馬龍在跟我登記結婚的當天大擺了一場烏龍,那天我穿著他跟我一起買的新衣服,坐在宿舍里等他來接我,我們將要去婚姻登記處領取表格,然后到婦幼醫院體檢,再返回婚姻登記處領取結婚證書,接著我們打算去吃一頓我覬覦已久的西餐,最后,帶著我們早已買好的喜糖,到各自單位分發一下,宣告我們的幸福結合。這場我們兩人準備了大半年的儀式,由于馬龍不明原因的缺席而流產,最后的場面是,我一個人坐在宿舍里吃糖,花花綠綠的糖紙空空洞洞地扔滿一地。

馬龍的失蹤是我決定窮盡一生要揭開的謎。此后的五年里,不難解釋我為什么一直做著一個追逐馬龍的夢,并篤信總有一天我會在夢里抓住馬龍——這個夢越來越帶有一種游戲意味,由于這個,我甚至會在夢里賦予自己清晰的意識:這次一定要抓住馬龍,不能讓他像以前那樣跑掉。朱小青向我通告了這個消息的夜里,我做的夢后半部分正是這樣,在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抓住馬龍之后,我真的抓住馬龍了,我像一只狼猛地撲向馬龍,對他沒頭沒腦地張嘴就咬。

撕咬馬龍的快感加速了夢的驚醒,我想我的樣子可能極其恐怖——據老賈說我當時齜牙咧嘴,胳膊伸在空中,五指張開,并直起上身坐了起來,像詐尸一樣。老賈的想象力就是如此貧乏和無趣,對此我一點兒都不感到奇怪。我確定我當時應該像一匹非常生動的狼,因為醒來之后我覺得通體舒泰,快感繚繞,這很符合我對狼的想象。每次看《動物世界》,老賈贊嘆的永遠都是狼的厲害,而我總在猜測,狼追趕到獵物之后將會有怎樣的快感,并進而聯想到,如果我很想撕咬某一個人,有一天當我真的咬到他了,會痛快到什么樣子。回到夢這個話題上——我想,一定是因為夢里無窮無盡沒有結果的追逐給我帶來了年深日久的壓抑,在抓住馬龍的一瞬間,我釋放了內心深處的動物本能。

第二天我聯系朱小青,打算讓她陪我到亞細亞酒店去一趟,我需要弄清楚她夜遇有可能是馬龍的人的實地情況。朱小青在電話里告訴我說她晚上有事,為了讓自己的拒絕顯得很合理,朱小青提醒我說,這天晚上是圣誕夜。

朱小青是一個很愛惜自己的女人,她永遠舍得花費時間和精力讓自己活得有滋有味,而我對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在慢慢或者已經失去興趣,除了尋找馬龍。老賈在這天晚上似乎也有事情,五點半我下班回家之后,他正坐在沙發上拿著電視機遙控板,佯裝在看一場球賽。我去了一趟衛生間,發現他午睡之后洗了個澡,還用了我的吹風機和啫哩水。等我從衛生間出來,老賈又佯裝迫不得已的樣子,說他真想看完那場球賽,可惜不得不出門對付一個應酬。我說那就趕緊去吧,男人得扎在社會里,不能老扎在家里。

老賈最近一段時間(大約半年左右)表現有些異常,如果我的感覺不是偏差很大,這種情況應該與女人有關,或者說與男女關系有關。發現這個情況之后我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我對老賈不太有感情。自從青春期過后,我就不再期望某一天會被感情這東西轟然擊中那么一下子了,我覺得我之所以這樣完全是拜馬龍所賜,他霸占了我整個的青春期,給了我過于安逸的愛情,這就好比總是給一個人糖吃,讓他不知道別的味道是怎么回事——馬龍失蹤之后我很恨他給了我那么安逸的愛情,之后又給了我那么致命的一下子,很多個夜晚我用力去想這件事情莫名其妙的始末,想著想著,就覺得簡直像一個陰謀一樣。而事實上,馬龍是一個簡單至不知道陰謀為何物的人,這件缺乏因果關系的事情日復一日折磨著我的神經,已經使我有了明顯的抑郁傾向。

老賈走后我一個人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吃了幾塊餅干,然后鎖上門下樓,打了一輛出租車去亞細亞酒店。我先站在酒店旁邊停車場的一角四處觀察了一下,找到了朱小青所說的那一片冬青,之后我穿過停車場,繞過那片冬青叢。站在冬青叢的另一面,我開始觀察那天晚上朱小青看到的那個人有可能去往什么地方。在這之前我決定了一件事情:從現在開始,就當朱小青看到的人正是馬龍。我認為這非常有助于我集中精力尋找馬龍。也可以這樣說:長久以來我可能一直期待著有這么一件亦真亦假的事情發生,以便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對自己說,尋找馬龍是很有必要的。

好了,那天晚上馬龍有可能去的地方有以下幾個:一、從冬青叢那里直接向西走,大約三十米后,乘扶梯或步行走樓梯進入地下通道;二、從冬青叢那里向左拐,進入一條小街。三、從冬青叢那里向右拐,隱入喧雜的南大街。

這個圣誕夜毋庸置疑是一個不平凡的夜晚,馬龍有可能隱入其中的南大街充塞著讓人眼暈的人流和車流。即使朱小青所說的那個夜晚不是圣誕夜,作為這個城市的主干道,沿著這個方位尋找馬龍顯然注定無跡可循。我站在冬青叢旁邊看了看左邊那條不算寬也不算窄的小街,我很奇怪,我在這個城市里生活了這么多年,此刻卻對這樣一條小街毫無印象,但我猜它的縱深處有可能是居民樓。最后,這個晚上我決定離開冬青叢一直向西走,進入這個城市的地下通道。

H形的地下通道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它的四個出口所指之處仍然是喧雜的南大街,只是在通道腹心另有一扇明亮的玻璃門指向一家地下購物中心。這個夜晚我不知道丈夫老賈去了什么地方,跟什么人在一起,也不知道我表妹朱小青去了什么地方,除了他們二人,在這個城市里可以跟我相結逛一逛街的人就沒有了。

購物中心的喧雜一點不比地面上差,我很辛苦地躲避著陌生人的觸碰,而他們似乎對此并不在意,這讓我十分不快。老賈一直說我有潔癖,我對這個結論將信將疑,然而他有足夠的理由為他的論斷做佐證,其中最有說服力的一個就是,我能夠接受他做我丈夫,卻不太能接受他做我的性伴侶。每次做功課之前,我都要老賈長時間仔細地清洗自己,為此我去為自己買清洗液的時候每次都特別買一瓶男士專用的給老賈,即便這樣,在臥室里我總是把主要精力用在檢查老賈是否干凈上。可想而知這樣的功課是多么缺乏趣味,對我來說尤其如此。這種狀況久而久之居然導致了一個有悖常理的結果:如果有一天老賈跟別的女人過起了性生活,我很有可能采取一種裝聾作啞的姿態。

在購物中心我遭到了很多陌生人的觸碰,卻沒有遇到馬龍。這個結果在我預料之中.又讓我極度失望。由于晚飯只吃了幾塊餅干我感覺很餓,饑餓導致了低血糖帶來的暈眩,我在食品區買了一盒巧克力,走出購物中心,打算橫穿地下通道,從工商銀行出口出去,然后拐到海港路,打車回家。在橫穿地下通道的時候我被一個流浪歌手所吸引,幾乎是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這個歌手,他臉色白皙干凈,稱得上俊秀,是我喜歡的類型。像所有地鐵歌手一樣,他抱著他借以糊口的吉他,盤腿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我停下來開始聽這個歌手唱歌,一邊欣賞他的長相,看著看著我發現他某些地方跟失蹤的馬龍有些相像。五年以前馬龍二十六歲,跟歌手年齡相仿。

這樣,我原定十點前回家的計劃取消了,我站在地下通道里很認真地陪著歌手唱歌,幾乎吃完了在購物中心里買的一整盒巧克力。最后我留下一塊兒,跟我從包里找出的五十塊錢一起,放在歌手面前的吉他盒子里。歌手對我的慷慨給予無動于衷,我很喜歡他這樣——盡管我覺得他內心里不會真的對這張面額不算小的錢無動于衷。午夜的時候,地下通道已經非常冷清,歌手還在唱,我忽然意識到,作為一個聽者,如果我一直站在那里,歌手可能就永遠不會停止他的歌唱,而他的嗓音已經明顯有些疲倦了。我離開歌手,一個人走了。在扶梯口處我聽到歌手停止了他的工作。

我的丈夫老賈回家很晚,大約凌晨兩點多,我聽到他拿鑰匙開門的聲音,之后他站在客廳里關手機,一陣輕微的關機音樂像某個人深夜里的短暫夢囈。我覺得老賈大可不必這樣,婚后一年多,他的手機是家里我唯一沒有動過的東西,我深信生活中的很多煩惱都是人們有意自找的,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手機就是一個典型范例。我不明白為什么有些女人那么喜歡偷窺丈夫的手機,這樣做對她們來說沒有任何好處。我想,老賈作為一個還算有錢的小商人,一年前之所以看上我,大約就是因為看上我對生活所持的那種無所謂的態度,包括對錢。這些年我一門心思尋找馬龍,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件事情占據了我絕大多數的精力。

這一晚我睡得依然不好,夢斷裂成了幾段,它們之間似乎有所關聯又似乎互不相干,我依稀記得有一段夢依然是追趕馬龍,地點在我剛剛流連了一個晚上的地下通道,另一段夢是我看到了自己齜牙咧嘴的特寫,本來我牙齒長得很整齊小巧,在夢里它們又尖又長,有兩顆幾乎就像兩把匕首,很陡峭地伸出嘴外。還有一段夢情節離奇:我跟流浪歌手在地下通道里做了一場愛。這個剛剛跟我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居然闖進了長久以來幾乎只有馬龍一個人占據著的夢里,這個情況讓我吃驚不小。我躺在床上,用了一小段時間回憶夢境,同時讓身體深處的痙攣平息——夢里的做愛很淋漓盡致,是跟老賈從來沒有過的。

再次睡過去的時候,我聽到老賈在笑。他跌在我不可知的睡夢里,笑得像個孩子。

有必要回憶一下我跟朱小青的友誼。因為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尋找馬龍成為我跟朱小青每次通話或者見面的主要話題,我們有著可供回憶的過去。相比之下,我的丈夫老賈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局外人。

回溯我跟朱小青的友誼是一件溫暖的事情,沒有其他任何一個朋友能在我身邊待上二十年之久——朱小青今年二十五歲,她的母親在她一歲的時候就失蹤了,村里人都知道這個女人跟別的男人跑了。朱小青十歲的時候,有一天在村口碰見一個給她糖果吃的女人,這個女人正是她的母親。她的歸來連累了自己的丈夫——朱小青此后連她的父親都切齒痛恨,她覺得他很不爭氣,居然容忍自己的女人說跑就跑說回來就回來,即使要收留她,她認為他也至少應該把那女人吊起來揍上一頓,而事實上,朱小青的父親對妻子一如既往地好,他甚至從不追問有關她跑而復回的事情。

也許只有我才能體察朱小青多年來是如何被母親帶來的恥辱所圍困,在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包括她母親)面前,朱小青從不輕易暴露自己的軟弱,她的母親為她對自己的仇視而傷心欲絕,村里的女人們則認為她是一個心硬的孩子。從母親回家開始,朱小青就搬到我家里去住,夜里她摟著我的脖子,哭著告訴我說她是刻意弄出那副倔強樣子來的。我比朱小青大六歲,這決定了以后的多數時間,我無法跟朱小青日夜待在一起,給她精神上的依賴。事實上,朱小青跟我睡在一個被窩里的時間只有一年,一年以后我離開朱小青,相繼到縣城和更遠的城市去讀高中和大學,而朱小青勉強讀完了職高,就開始了她顛沛流離的擇業生涯。在讀高中和大學期間,我收到的最多的信件來自于朱小青,我了解她每時每刻的生活狀況,到了事無巨細的程度。截至我到現在的城市落腳朱小青聞訊追逐而來,她已經換了二十幾個工作。

朱小青最終在這個城市安定下來,并像我一樣跟一個男人確立了戀愛關系,我跟馬龍,朱小青跟王鐵。王鐵是馬龍的朋友,當時他們兩人都挺喜歡我的,但是我對他們兩人感覺差不多,始終沒有什么大事促使我在他們中間做一個選擇。朱小青不太相信一個人會同時喜歡兩個人,她覺得這很不可思議,因為馬龍跟王鐵無論從長相還是性格還是愛好甚至世界觀方面都完全不同。可我覺得,我之所以那么難以取舍,正是因為他們完全不同。在對待很多問題上,我跟朱小青的觀念存在著巨大的差別,朱小青很盲目地尊崇我,卻永遠也無法跟我想到一起,這是她窮其一生也想不通的一個問題。

不過,最后我還是告訴朱小青說,我喜歡王鐵可能要比喜歡馬龍多一點點。這個說法并不代表我本人的真實想法,我只是為了應付一下朱小青而已。跟朱小青說完之后我更加覺得選擇他們當中的誰都是一件很難的事,又過了一些日子,我甚至想把這兩個人都放棄了,后來,不清楚王鐵和朱小青誰主動一些,總之他們兩人好上了,這解決了困擾我長達幾年之久的一個難題,于是我就跟馬龍好了。我們四個人起初在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當時我有一間公司給的單身宿舍,馬龍和王鐵是鐵路刑警,除了辦案之外,每天晚上這間宿舍就作為我們四個人吃飯和娛樂之處,晚飯通常用一個小電爐簡單地炒幾個菜,或干脆煮上一鍋方便面,娛樂則是玩紙牌,或者麻將,或者勾肩搭背到街上玩,一整條南大街,幾乎能從東走到西。

當然,符合合久必分的定律,一段時間之后,這個小團體不可避免地走向解體——鑒于馬龍和王鐵當初都曾經喜歡我的事實,在我們四個人一起玩的那些日子里,難免會有一些很微妙的東西時不時冒出一個小頭,給我帶來短暫的不安,我認為這不太公平,朱小青不應該無限期地承受王鐵曾經喜歡我,并且某些時候仍流露出對我的好感——這種傷害,盡管朱小青盲目地尊崇著我。用馬龍后來說過的一句話形容朱小青對我的尊崇也許比較合適一些:朱小青對你簡直稱得上堅貞不渝,打個比方,只要你喜歡,我肯定她連自己的老公都能送給你。

這就是我跟朱小青之間深不可測的友誼,截至馬龍給朱小青下了上面那個定論,我們之間已經保持了二十年的友誼,馬龍給朱小青下了那么一個定論之后,大約第二天,他就從我們的生活里失蹤了。在他失蹤之前我們的小團體已經解體了一年時間,除了我上面提到的那些時不時冒出頭來的微妙的東西,是我決定瓦解這個小團體的主要原因,還有一些其他事情促進了小團體的分化,主要是:朱小青結束了游手好閑的生活,到一家保險公司做了業務員,她很熱愛并積極投入了這項工作;馬龍和王鐵那段時間參加了一個專列保衛工作,據說某一位很有來頭的首長將要在這個城市逗留一段時間,馬龍和王鐵先是被派往距此地四百公里的另一個城市跟當地警察辦理交接,然后跟隨專列返回我們的城市。一段日子之后首長離開了這個城市,我又被公司派往上海出了一趟差,我們的小團體如我所愿,順利解體了。

此后我們四人再沒聚到一起過,朱小青經常利用工作之便,提著裝滿保險宣傳單的公文包,到我那里小坐一會兒,我動員公司員工買了幾份朱小青推銷的保險。朱小青保險做得相當不錯,和王鐵結婚后,他們家里主要的經濟支出都來源于朱小青。說實話我沒有想到朱小青職高畢業竟會混得這么好。現在的朱小青二十五歲,這個年齡的朱小青珠圓玉潤,出手闊綽,除了利用工作時間到我公司小坐,還隔三差五請我去做做美容美發或者美甲。

就是這樣——某一天我忽然覺察我跟朱小青之間的關系發生了某種改變,也許這樣說不太恰當,恰當的說法也許是這樣:我跟朱小青的關系加入了某些新東西,這種加入是潛移默化的,不為我所洞察的,等我意識到這一點,這些東西早已經滲透進去了。無疑,這些新鮮的元素是朱小青的成長,及由成長帶來的在我們之間關系把持上的逐漸主動。我在越來越被動地享受朱小青給予我的友誼,即便是對我的尊崇(我認為這種尊崇一直存在,從沒有消失過),我也逐漸感覺它變成了一種來自于朱小青那一方的很博大的施予性的尊崇,而在過去,她對我的尊崇是來自于我的,我的博大,我的施予。相同的一點是,無論來自于哪一方,這種施予都是心甘情愿的,幸福的施予。然而,本質上的置換卻讓我時不時地惶然一下子,好比某種長期保有的地位在淪喪,讓我覺得,我已經老邁了。

事實上,我的覺察不是無證可循的,最有力的佐證應該算是我跟老賈的結合。過去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會聽從許多方面跟我存在著巨大差別的朱小青的撮合,跟某一個男人結合。而情況正是我以前沒有想到過的,朱小青給我介紹了老賈,我認為這個老賈最可貴之處就是手里有一些小錢、人卻還算不錯,那一年我即將三十歲。我曾經試圖把我跟老賈的結合歸結于我對三十歲這個尷尬年齡的恐懼,而無論怎樣為自己尋找理由,真實的情況是,我就是聽從了朱小青的安排。這是一個不容改變的鐵錚錚的事實。

因此,毫無疑問,關于馬龍的失蹤和再現,對我和朱小青來說都應該是一件大事。圣誕夜過后朱小青跟我碰了一次頭,地點在上島,朱小青請我喝了一壺炭燒咖啡,我們花了一個晚上時間回憶了一些跟馬龍有關的事情,主講者是我,朱小青大部分時間在聽。事實上我所說的那些情節已經重復過N遍,無非就是馬龍失蹤前幾天我們都做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五年以來,我已經把那幾天里幾乎每一分鐘都梳理得很徹底——我跟馬龍都在為即將到來的結婚登記積極熱情地忙碌,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馬龍會突然失蹤。

我對朱小青表達了尋找馬龍的決心。朱小青對我的決定不置可否,我想,她有足夠的理由不置可否。一、鑒于我跟馬龍過去感情還算很好,他在結婚登記當天卻當了可恥的逃兵,對于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個充滿傷痕的事件,于情于理都應該把這個人從茫茫人海中揪出來,問個究竟;二、鑒于我現在的丈夫老賈是她朱小青介紹的,而且我們之間感情尚可,這種情況下我再去尋找舊情人,于情于理朱小青都不應該慫恿。

我認為,朱小青只不過是覺得自己不方便慫恿,所以不置可否罷了。所以我并不在意她的不置可否,況且尋找馬龍是我的事情,我不可能拽著朱小青,讓她不做保險了,跟我一起天天去尋找馬龍。

后來我跟朱小青就不太說話了,我們很認真地聽一個鋼琴手彈琴。鋼琴手大約是音樂學校的學生,年齡不大,很俊秀。我忽然想起了地下通道里的吉他歌手。

跟五年來尋找馬龍不同的是,這次我的尋找顯得有跡可循,至少在我的主觀意識里是有跡可循——我已經把朱小青在亞細亞酒店停車場看到的那個戴黑白紋羊絨圍巾的人認定是馬龍,比之于在這之前那五年的漫無目的,我對現在感到很滿足。至于能否找著馬龍,那是另外一回事情。

這個晚上我很有目的性地坐上21路車,在海港路下車,乘扶梯進入海港路和南大街交接處的地下通道。吉他歌手不在,我想他也許還沒有來。穿過地下通道,從亞細亞酒店附近的出口出來,站在南大街上,我看了看這條無時無刻不充塞著人流車流的大街,短暫地回味了一下我們四人從東走到西的往事,就走向亞細亞酒店停車場,從冬青叢那里拐向小街。

我先前認為小街深處應該是居民樓,事實則不是,步行大約五十米,我意外地看到一間規模不算小的洗浴城,在它周圍沒有什么其他建筑物,寬闊的停車場占據了不小的地盤,居民樓在遠處。

因為馬龍,我花十分鐘時間決定了一件事情:到洗浴城去。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此類地方在過去一直被我的是非觀所唾棄,但為了馬龍,我決定跟我的潔癖挑戰。然而,洗浴城里的真實情況卻不像我想象里那樣充斥了性服務的骯臟和混亂,基本上,進入大門以后我對前廳的總體情況還算滿意——除了男人,還有不少女人甚至老女人帶著小女孩出入,前臺的服務也比較規范,我領取了屬于我的號碼牌,拖鞋和毛巾,踩著木質樓梯上到二樓,被身穿韓服的女服務員引領到女賓浴室,浴室里的情況也基本令我滿意——我想起過單身時到公共澡堂洗澡的那些時光了,而天泉洗浴城(這家洗浴城的名字)的浴室只不過比我當年光顧過的那些公共澡堂高檔,形式基本一樣,女人們的集體裸體表演。不一樣的一個情況是,我被女賓浴室里的服務員告知,可以在沖洗之后換上洗浴城里的浴衣,到另外一個房間享受一種神秘石帶來的高溫蒸燙,服務員特別注明,這種神秘石是從韓國運過來的。

我決定去那個神秘的地方體察一下,更重要的原因是,當我打算穿上胸罩的時候,服務員很善意地告訴我說沒有這個必要,穿上胸罩會感到很束縛。那里不分男女,大家都心靜如水地躺在竹席上閉目享受流汗的感覺。我一下子想到,會不會在那個不分男女的房間里遇到馬龍。出于潔癖的需要,我買了一套洗浴城里的貴賓服,稍后離開時我不必像別人一樣交回這套浴衣,由洗浴城統一洗滌然后分給其他人使用,而是可以帶回家去,下次帶來重復使用。我還買了一條一次性底褲,被服務員引領著穿過二樓客廳,進入高溫室。

在高溫室里我沒有遇到馬龍,這沒讓我太失望,本來我就沒奢望這么快找到馬龍。奇特的是我居然睡著了,躺在很多男女之間。醒來之后我轉動脖子向周圍看了看:這間非常大的房子里鋪了一地竹席,大約有二十或三十幾個男女,穿著洗浴城里的浴衣躺在竹席上,閉著眼睛,在睡覺或是思考。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工人打開墻壁上的門,把號稱神秘石的那種石頭從工作間里推出來,所有人都被它散發出來的熱量搞得汗水縱橫。我站起來,四處走動了一下,我很奇怪為什么一覺醒來之后我才得以觀察這個房間,這說明剛才我一躺到竹席上就睡了過去。

長久以來我一直困頓在失眠里,有限的睡眠也總是被夢魘纏繞,那些夢有一多半是為馬龍而做,另一小半充滿了稀奇古怪的事物和情節,一方面,我為癲狂離奇的夢境(重點還是追趕馬龍那些)所迷惑,另一方面,我為它降低了我的睡眠質量而煩惱。而經過回憶,我確定剛才在竹席上經歷的睡眠很棒,沒有夢,睡得很深。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問題,我大汗淋漓地走出高溫室,重新回到女賓浴室沖洗,之后換上自己的衣服,坐在大廳里的沙發上思考這個問題。這之前我已經看過手機了,在十點到十二點之間,丈夫老賈給我打過兩次電話,發過兩條短信,意思大致相同,問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回家。而我對這個地方竟然產生些流連的意思了。

流浪吉他歌手在地下通道里唱歌,其時通道里行人寥寥,經過了一段深睡我神清氣爽,很想跟這個歌手聊一聊。等他唱完一首歌,我說你別唱了,很可能我是進入這個通道的最后一個人。吉他歌手很聽話地停止演唱,我伸手到包里找錢,他說,別給了,你上次給了我五十塊。我一下子就欣賞起這個歌手來,一個目光散淡實際上一刻也沒有停止觀察的人,基本上應該是一個很智慧的人。

在地下通道里我跟歌手進行了一段時間的攀談,我告訴他,他長得很像我失蹤的前男友,我還對他說,在地下通道里唱歌不是長久之計,這個城市太小了,被唱片公司發現的機遇基本上不會有,因為這個城市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唱片公司,如果想有什么發展,最好到北京去,如果僅僅為了糊口,可以考慮到咖啡屋或者夜總會去碰碰運氣。

這個晚上是我在這個冬天里流連于天泉洗浴城的開始,與其說為了尋找馬龍,毋寧說在尋找馬龍的同時,讓自己好好地睡上一覺。在我跟老賈共同的家里,睡眠是一件越來越困難的事情了,最近一個階段,由于洞悉了老賈的異常,我對睡眠更加力不從心,這主要倒不是出于對老賈出軌(八成是真的)的傷心,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潔癖。我正在考慮要不要跟老賈分床睡,怎樣提出這個問題——從結婚開始我們從來沒有分床睡過,由于對這個婚姻的清醒認識,我甚至從來沒有跟老賈吵過架,不是因為沒有吵架的事由,是我認為沒有吵架的必要。一對很和睦的夫妻,不吵架,怎么能無端端地分床睡呢,我認為這個要求不太容易出口。老賈還是很照顧我某些習性的,比如他用每天上床前的洗澡來表示對我潔癖的尊重,這樣一來,至少他每天都能把所有可疑氣味利用衛生間消化掉,而不用帶到臥室里。但是相對于想象來說,真實的嗅覺是滯后的,在我想象里,可疑氣味充滿了我們的床,讓我無法安睡。

我感謝馬龍,在尋找他的同時我找到了一處睡覺的好地方。這個通宵營業的洗浴城,用從韓國運來的神秘石,在寒風嘯叫的天氣里弄出七十度的溫暖,讓我每天晚上大汗淋漓地入睡,幾個夜晚過去我悟出這種睡眠像死亡——無夢的死亡一樣的睡眠是多么過癮啊!有天我醒過來,坐在竹席上環視周圍昏睡著的男女,幾盞昏暗的燈稀疏地掛在頭頂,照著這些仿佛沒有生命的人體,我驚嘆地想,睡眠與死亡是何其相似啊,由此看來,唯有死亡一樣深重的睡眠才稱得上真正意義的睡眠。我沖洗干凈,穿好衣服,乘扶梯進入地下通道,去聽流浪歌手唱歌。一段日子過后流浪歌手跟我達成了默契——地下通道的會合是我們兩人這個夜晚的正式結束。我站在旁邊聽他唱完最后一首歌,然后他收拾討要來的零錢,把它們碼好,裝進口袋里,再把吉他裝到盒子里。他忙這些的時候,我已經翩然乘扶梯回到地面上,打車回家。我們只有過那一個晚上的交流,我對他表達完了對他前程的建議,之后覺得沒有再說什么的必要了。是否接納別人的建議永遠都是當事者的自由。

有一天晚上我從小街里出來,再次走到亞細亞酒店停車場朱小青站過的位置,遙望對面那片冬青叢。某一刻我期待出現幻覺,能看到朱小青看到的那一幕。我看到一個戴黑白紋相間圍巾的男人,長得像馬龍那么帥。停車場光線昏暗,我像箭一樣跑過去,在那人即將走到南大街人行道上之前追到他身后,叫道,馬龍!

如你所知,那人根本不是馬龍。我并不奢望在我的生活中出現如此戲劇化的邂逅。那個不是馬龍的人圍著一條黑白紋相間的圍巾,用他自以為是的目光侵略了我一遍,然后問我有沒有地方。他把我當成了妓女。我說我沒有地方,你有嗎?他回頭指指身后,說,到我店里去,我放片子給你看。我看了看他目光所指之處那間門面不大的音像店,說改天吧,今天不方便,他糾纏不休地問,哪天?我說再說吧。他擺出繼續糾纏的架勢。這個時候我看到丈夫老賈的車,從亞細亞停車場出口開出來,他沒有看到我,車子很快隱入了南大街。

沒有費什么力氣,我從戴黑白紋圍巾男人那里脫身出來,走進地下通道,聽流浪歌手唱歌,然后打車回家。老賈已經洗完澡,很疲倦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來,對老賈說,咱們分床睡吧,我睡小屋,你睡大屋。老賈說,為什么?我說,要不,我睡大屋你睡小屋。老賈說,這到底是為什么?我說,要不我睡書房。

老賈惴惴地看著我,我猜他在思忖我知道了他多少事情。幾分鐘后他很聰明地默許了我的決定。

我更換了一套全新的床上用品,這說明,其實我對跟老賈分床覬覦已久并進行了充分準備,全新的床上用品就是佐證。生活更換了司空見慣的面目,同時增加了某些微妙成分,我肯定老賈在另外一個房間里失了眠。我想,這沒什么,是他給自己的行為買了一下單而已,如果說我有什么殘忍,那就是我用含蓄(干脆說模棱兩可)的態度在緩慢地折磨他,而事實上這種殘忍并非我刻意而為,我只是不喜歡像眾多女人一樣,尋找丈夫出軌的證據,然后詰問,撕破臉皮,卻死都不肯離婚。這套程序化的做法很沒有創意,也完全沒有必要。到目前為止我還絲毫沒有想到離婚這碼事,老賈還算一個不錯的丈夫,小有資產卻并不任意妄為。

第二天我之所以把夜遇老賈并看到他車里有個女人這件事情告訴朱小青,是因為朱小青說她昨天晚上在亞細亞酒店吃飯了,我問他看沒看見老賈,她說沒看見。這個敏感問題一下子引起了朱小青探秘的欲望,在她的窮追不舍下我承認我看到老賈車里坐著一個女人,但是老賈車速很快,一下子就隱入了南大街,我沒看清那女人,但肯定是個女人,并且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女人,比如生意伙伴。

朱小青研究了我很久,問我怎么處置老賈了,我說沒處置,放任自流。朱小青很憤然地說,怎么可以不處置呢!這樣的男人!我說我也不是一個好女人啊,瞞著老賈尋找以前的老情人。朱小青說這根本不能相提并論,你尋找老情人那說明你重情。我表達了對這個斷語的疑惑,我說我覺得這并不說明我重情,對馬龍失蹤結果的探究欲望遠遠要超過我對馬龍這個人的想念。

朱小青坐在我的辦公室里,因為談到了老賈的新情況,她遲遲不肯離開,不時有同事推門進來又退了回去。我們的領導在這個上午去向不明,如果沒有朱小青在,我就可以像以前這些時候一樣,抱著水杯聽他們閑聊,這樣會獲取到公司及其高層領導人的很多私密信息,非常有趣。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有一些耳聰目明的家伙,如果沒有這些家伙存在,辦公室生活將會多么寡淡啊。

老賈的話題告一段落之后,我們開始了另一個話題:馬龍失蹤的幾種可能性。其實這個問題在過去已被多次探討過,幾種可能性并且都經過了嚴謹的論證,但這個上午無事可做,再拿出來討論一番也無妨——我期待產生某些新發現有助于尋找馬龍。

好了,關于馬龍的失蹤,過去被我們論證并推翻了的可能性有:一、馬龍被綁架。馬龍沒有什么錢,在有限(警校畢業到參加工作再到辭職前后共計五年)的工作經歷中,他攢了兩萬塊錢,打算支付我們結婚時的各項費用。可以肯定地說,沒有人會為了區區兩萬塊錢去綁架一個曾經當過警察的人。二、馬龍被殺。馬龍來自一千公里之外的城市,在來之前,他跟我們這個城市毫無關系(包括親友關系及其他一切關系),到這個城市鐵路部門當了一名刑警之后,多數時候他跟其他幾名同事一起,待在鐵路部門巍峨的大樓里,在刑警隊辦公室喝茶聊天,晚上按照值班表輪流在隔壁值班室睡覺,聽電話。少數時候他們會接到命令,到附近鐵路轄區(客運或貨場)處理一些偷盜類的小案件。可以肯定地說,馬龍在這個城市里沒有跟誰結下仇,不存在有人尋仇殺害馬龍的可能。我曾多次看到馬龍他們從鐵路貨場抓到小偷,他們把他銬在值班室里的椅子上,讓他在那里反省一段時間,就開了銬子放人了,他們甚至不體罰那些時時給他們帶來小麻煩的人。三、馬龍跟別的女人私奔。在一千公里之外的城市上學時,馬龍念的是警校,女同學少之又少,且個個肌肉發達不遜于男同學,馬龍跟其他男同學一樣,都不喜歡此類女同學,每到周末,馬龍就騎著單車到我的學校去找我,在我們戀愛的三年里,馬龍對我一往情深。畢業之后,馬龍義無反顧地跟我來到這個城市,要知道,我所在的城市很小,在地圖上地理位置靠海,從鐵路這個角度來說并非樞紐之地,怎么說呢,算得上一截闌尾一樣可有可無的區段,馬龍作為學校里的高才生寧愿蝸居此地,五年里,他所認識的除了我之外的女人,一個是朱小青,另一個是公安科里的女會計,而這兩個女人一個是我的表妹,另一個年事已高(四十多歲),都不可能跟馬龍有所瓜葛。除了辦案和上班,其余時間我跟馬龍可以稱得上朝夕相處(我有一間公司給的單身宿舍,因此跟馬龍早已同居),他辭職后那半年還未找到合適的工作,更是幾乎白天晚上都待在我的單身宿舍里。種種當時情況都說明,不存在馬龍跟別的女人私奔這種可能。四、馬龍回了老家。這里要涉及馬龍的身世,基本上,馬龍算是一個苦命的孩子——原因很俗套,他在繼母和繼母帶來的哥哥的仇視下長大,考到警校第二年,忍氣吞聲一輩子的父親終于去世,馬龍趴在我懷里狠哭了一場,之后痛快地說,他終于跟那個給他帶來恥辱的城市徹底決裂了。基于此,馬龍無論如何不可能回到老家。

除了以上這些素常容易想到的可能,我還想到了這樣一種可能:馬龍其實并沒有辭職,他的辭職是工作所需,簡單說,一項特殊任務需要他以辭職的名義去執行。我到鐵路公安部門去求證這個可能是否存在,遭到了公安科長的斷然否定,他跟我說,如果馬龍是就職于地方公安部門,這個可能性也許存在,但你想一想,鐵路部門哪里會有重要到需如此大費周章的案件?馬龍所在的刑警隊隊長和隊友則被我的奇思妙想笑痛了肚子,他們不認為在他們生活里會發生電視劇里才有的傳奇事件。就連王鐵都認為我的想法過于荒誕,他說如果馬龍接受了這樣一項特殊任務,他不可能不知道。

還有一些猜想跟上面這個猜想一樣離譜,比如馬龍到別的城市(南方比如深圳)創業去了,馬龍犯罪潛逃……很多,離譜到不堪一提。

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在此后的五年里,我沒有想出馬龍失蹤的其他可能。這個上午我跟朱小青關于此事的探討依然沒有新進展,只是有一點也許應該需要我注意,朱小青認定馬龍失蹤跟男女之事有關,簡單說,就是馬龍在跟我登記之前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愧疚使得他無顏再面對我。朱小青非常認定這一點,但她也說不出具體原因,只說是直覺,在從前,朱小青從沒往這方面想過。盡管她毫無道理地如此確認,我還是覺得,這個猜想跟我以上羅列的諸多猜想中的第三條從本質上來說還是相通的,我搜腸刮肚依然想不出當年馬龍還有跟什么其他女人交好的可能。

我頭疼欲裂地結束了這個上午,朱小青請我出去吃了一頓涮羊肉。席間朱小青表達了對男人的不滿,她的論調很沒有新意:男人沒有好東西,都是花心大蘿卜。我以為是王鐵有了外遇,但朱小青否定了這一點,她說王鐵那樣,倒貼都不一定有人干。我表示不解,以朱小青此刻對王鐵的態度,當初她喜歡他什么呢?為什么現在又不喜歡了呢?朱小青說,當初還不是看你喜歡他,我也就覺得他好了。朱小青這么一說,我就覺得很愧疚了,當初我只是隨口那么一說,我說我還是喜歡王鐵比喜歡馬龍多一點,朱小青就真的那么認為了。只是我不理解的一點是,盡管朱小青當初盲目地尊崇著我,但終身大事怎么能視我的喜好而定呢?這個姑娘。

既然朱小青的感慨不是由王鐵而起,那最后我猜想是朱小青本人有了外遇了,或許對方做了什么事情讓朱小青失望或者傷心了,她才給男人做了如此論斷。要真是這樣,我覺得朱小青真不該去蹬這渾水,情人這玩意兒,世界上最不靠譜的一種關系,能那么輕易去招惹嗎?

歌手像睡著了一樣躺在地下通道里,額頭上有一縷干涸了的血跡,還有呼吸,吉他斷了弦,扔在一邊。很顯然歌手遭遇了某種暴力。

這個晚上下了雪,不再有人光顧午夜時分的地下通道,我掏出手機打電話給王鐵,問他現在在哪里,他說在火車站巡查。火車站就在海港路盡頭,五分鐘過后王鐵出現在地下通道,他把歌手背到車上(王鐵開了隊里的警車),在離醫院還有一半路程的時候歌手醒了,在他的要求下,我們改道送他回家。

在城鄉接合部一間民房里,歌手說他沒與人產生什么爭執,這個倒霉蛋遇到了兩個醉鬼,他們扯斷他的琴弦,踢翻他的吉他盒子,是因為嫌他坐在那里妨礙了他們走路。凌晨時分,王鐵開車載我回家,我告訴他最近我在尋找馬龍,他很可能現在就藏在這個城市里。王鐵也很希望我能找到馬龍,因為他也非常想念馬龍。王鐵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說,要是沒有朱小青,當年你最終會選擇誰,我還是馬龍?

這個問題當然不太好回答,要是好回答,我當年也不必那么不磊落地態度含糊,拖拖拉拉。我實話實說地坦白:我不知道。也許兩個都不選。王鐵嘆了口氣,說他媽的,命運這玩意兒真不是個東西。我想到朱小青語氣里對王鐵的不屑,心里有些可憐他。不難想象,掌握了經濟大權的朱小青,在家里是如何地頤指氣使——她變化得如此之大,連我維持了二十多年的精神上對她的掌控都在逐漸喪失。

跟王鐵的交談很快就結束了,送我到樓下,王鐵返回前問我老賈對我怎么樣,我說挺好的,他欲言又止,樣子很讓我生疑。我猜是不是王鐵也曾見到過老賈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但我不想問這個問題。我對老賈是不是有這么回事并非毫不在意,但我覺得沒有深究的必要,既然糊涂狀態下局面比較好一些,那何必非要把事情搞清楚,讓所有人都過得不痛快呢。

老賈在客廳看電視,與其說看電視,不如說在等我。我告訴他有個朋友受了傷,我看朋友去了,老賈走過來替我把衣服掛到衣柜里,很關切地問候了一下朋友的傷情。分床以來老賈一直是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表示自己做了虧心事,同時表示對我不加深究的感恩戴德。今晚他甚至做了一件很讓我好笑的事情:要求跟我生個孩子。我想,這可能是老賈所能想到的從此對我忠貞不渝的最好表白。我說,我還沒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咱們再生吧。老賈離開房間時我問了他一個問題,我說,你難道就不感到好奇,我每天晚上都在外面做什么?老賈說,我知道你到外面是為了散心,不管做什么,只要你高興就好。我說,老賈,你那么有錢,沒有我還會有很多比我年輕漂亮的小姑娘跟你好,你怎么這么怕我離開?老賈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怕。

我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相生相克關系存在的話,也許我跟老賈目前當屬這種情況。我也已經習慣了跟老賈的生活,主要是老賈可以給我衣食無憂的物質生活,這樣一來,公司里的工作變成了消遣,因待遇差別而煩惱的日子一去不返,金錢富足帶來心境的安寧,每每有了這種感受我就很感激老賈。

第二天依然有雪,我先去購物中心消磨了一段時間,然后到地下通道找流浪歌手,他沒有遲疑,提了吉他盒子跟我走出地下通道,我先帶他去吃飯,然后喝了一會兒茶,最后帶他去洗浴城。我們各自到男女賓室沖洗,半個小時后在二樓廳里會合,然后一起進入高溫室。躺在竹席上我很快進入睡眠,沒有夢,醒來之后我看到歌手很安靜地躺在旁邊,他的側影也有些像馬龍。

歌手不再唱歌了。當我第N次帶歌手步履輕快地走出洗浴城,進入地下通道,經過他不久前每天晚上占據過的地盤,我發現他已經對它沒有感覺了。有一次我停下來,看了看那幾塊大理石,我發現了一個問題:由于施工質量的原因,抑或跟施工質量無關而跟這個城市地下的潮濕有關,通道內某些部位明顯從地下泛上了潮氣,歌手坐過的幾塊大理石顏色很深,給人感覺,重重地踩上一腳就能踩出水來。歌手的眼睛平視著墻上一塊巨大的廣告牌,妥定,沒有波瀾。我想,歌手當初是故意選擇這么一處潮濕的地方,以期博取路人的同情,多賺取些零錢吧。這幾乎是肯定的了。在海港路分手的時候,我照舊給了歌手一百塊錢,我打了一輛出租車,他先是站在路邊目送我上車,然后也打了一輛車,回城鄉接合部他的民房里去。我感到,一種慣性已經以我沒有預想到的速度形成了,這個想法絕對不那么單純的年輕男孩子,很順理成章地接受著我的給予,并用沉默和順從告訴我,我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情。而我,也在妥帖自足地消受著他的年輕,他的順從,一瞬間,我徹底地原諒了老賈。

朱小青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姑父)打電話給我,請我幫忙說服朱小青回一趟家,因為朱小青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姑姑病了,他認為朱小青應該在這個時候看望一下自己的母親,后者的病情也許會因此好轉。

我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說服朱小青,她到底有多少年沒有回家了,我并不知情。當我把電話撥通的時候,朱小青說她正在超市里購物,我以一種很強硬的口氣要求她馬上回一趟家,她有義務給病中的母親送上女兒的慰藉,哪怕是偽裝。朱小青還想說什么,我打斷她,我說,退一萬步說,就當你感謝她借了肚子給你,讓你來到了這個世界上。你自己為了美麗一點都不打算懷孕生產,難道你母親她就不愛美嗎?

為了叫朱小青回家而使用的說辭很缺乏邏輯,很可笑,但沒有白說,朱小青答應了回家。我又打電話給老賈,問他在做什么,他說在辦公室里坐著看魚。老賈附庸風雅地在辦公室里安了一個魚缸,買了一條據說很昂貴的紅龍,說生意人很講究這個,只要那條價格不菲的魚活得旺旺盛盛的,生意就準順順當當的。據我看來,有了這條紅龍,老賈反倒應該過得更累才是,他得時刻對那東西牽腸掛肚,沒事可做的時候,老賈就坐在闊大的辦公室里對魚進行盯梢,它稍微有點精神不濟,就能給老賈帶來隱憂,而我認為某些隱憂都是沒有必要的,自找的一種麻煩。生活里的麻煩難道還少嗎。

我對老賈說朱小青要回家一趟,她母親病了,想她了,你沒事坐在那里看魚,還不如開車送她一趟。我覺得,朱小青回家對于她父母對于她自己對于我來說,都是一件值得重視的大事。老賈不太痛快,支吾了半天,說他一會兒有個客戶要接待。我覺得老賈在撒謊,如果過一會兒我去他辦公室,我敢肯定我將會看到,他還是一個人坐在那里看紅龍。但我不想去揭穿他,挑弄一些不必要的事端,是我極其討厭的。只是我有些不明白為什么老賈不愿意去送朱小青,從這個城市到我們的老家,兩個小時足夠了。

下午我在辦公室的電腦上玩一種很簡單的五子連珠游戲,玩了接近兩個小時,搞得頭昏腦漲,剛想趴在桌子上小睡一會兒,接到王鐵的電話,說晚上請我吃飯,順便有事跟我談一談。是關于朱小青的,王鐵說。

這稱得上是一個石破天驚的晚上,在一間食客寥落的西餐廳里,王鐵向我講述了以下事情:

半年以前,王鐵開始跟蹤妻子朱小青。如你所知,王鐵是一名刑警,在有限的從警生涯里沒參與過什么大案,同馬龍一樣,這讓王鐵感到遺憾,為此他們非常羨慕市局刑警隊那些幸運的家伙們。馬龍當年之所以辭職,我想也跟這有些關系,他認為這樣的刑警干著沒什么勁。但即使如此,王鐵并不缺乏應有的職業敏感,這種敏感放之四海而皆準,當然包括他與朱小青的婚姻。總的來說,朱小青尚不具備做了壞事卻滴水不漏的本事,王鐵很容易就看出了某些異常,他不露聲色地開始跟蹤朱小青。在某個夜晚王鐵看到妻子朱小青坐著出租車來到亞細亞酒店,走進大堂,在前臺處停留了大約五分鐘,之后離開前臺走進電梯。弄清朱小青在前臺停留時做了什么事情并不難,王鐵利用他的證件很容易地搞清:朱小青在十七樓開了一間房。之后王鐵坐在大廳一角某個隱蔽的位置,要了一杯茶,慢慢地喝著,等著接下來將要出現的某個男人。半小時之后王鐵忽然看到我丈夫老賈夾著公文包走進玻璃門,他心里怦地跳了一下。在這半個小時之內,共計有八個男人走進酒店,其中六個男人分別有同性或異性陪同,只有兩個男人單身,但這兩個男人都在前臺開了房,王鐵把這八個男人的嫌疑都排除了。老賈是第九個走進酒店的男人,他既沒有人陪同,也沒在前臺停留,而是站在大廳里打了個簡短的電話,之后老賈越過前臺,很篤定地走進電梯。出于一種本能,王鐵當即認定,老賈就是朱小青在十七樓開了房間等著的人。這有什么不可能呢?太可能了。王鐵認為。兩個小時以后,朱小青和老賈同時出現在大廳里,他們走出酒店,共同上了老賈的車。這驗證了王鐵本能的認定。此后的半年里,至少朱小青跟老賈在同一間酒店里共計約會八次,最后一次是在圣誕夜,距現在有接近一個月了。朱小青關于夜遇馬龍的說法并非杜撰,有一個夜晚(圣誕夜的前一個夜晚)朱小青站在停車場邊上等老賈,她看到的那一幕(戴黑白紋相間圍巾的男人從冬青叢旁邊走過)王鐵也同時看到了,那個男人無論從身高還是體形來看的確很像當年的馬龍。

這一切深具游戲意味。我的表妹朱小青介紹老賈給我認識,并撮合我們登了記結了婚,半年之后,這兩個人開始了婚外關系。我對此深感不解:一、既然朱小青喜歡老賈,當初為什么還要把他介紹給我,并極力撮合我們成就好事?二、以朱小青從小就無比愛戴和尊崇我這個事實來看,即便要找個男人搞搞婚外情,她找誰不好,有什么理由拿老賈開刀?三、從日常言語分析,朱小青有時對老賈頗有微詞,在她眼里他并非能讓她很看得上的男人,當然,也許朱小青日常對老賈頗有微詞只是假裝——假設朱小青有這方面的頭腦,那,怎么解釋幾天前朱小青在我辦公室聽到我說老賈跟別的女人關系曖昧時所持的態度呢?當時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極力慫恿我處置老賈,難道她就不怕我回家逼供老賈,從而暴露跟老賈關系曖昧的女人正是她嗎?這不符合常理。而且,我根本就不認為朱小青有這個頭腦——假裝對老賈不滿,來為他們的關系加上保險。總的來說,朱小青還算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女人,這一點,我跟王鐵很堅定地保持共識。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上午我打電話給老賈,希望他能送朱小青回老家,老賈沒有答應。這很符合老賈近些日子來的表現——他極力向我表明他在痛改前非。如此說來,老賈已無意跟朱小青繼續下去。

我低估了自己處變不驚的能力,這個消息根本不在我的預料之中。老賈可以跟別的女人搞,這一點我早已有所準備,但我絲毫沒有準備接受老賈跟朱小青搞。這太搞笑了。

王鐵問我打算怎么辦,我說目前沒有什么打算,太意外了,我需要時間好好想想。王鐵說,他打算離婚,他會因此分得朱小青的大部分財產,因為形勢對朱小青極為不利。我說,可是你沒有證據啊,怎么證明他們在一起亂搞?王鐵說,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我一下子想起來,王鐵是警察,一個平常人如果蓄意要找到配偶不貞的證據都不是一件難事,何況一名警察呢。據王鐵說,他手里現在有一張光盤,是朱小青跟老賈亂搞的鐵證,我對他如何搞到這東西表示很感興趣,王鐵說,很簡單,他弄了一個針孔攝像頭,隱藏在朱小青的挎包上。

朱小青遇到刑警王鐵,是她的宿命。

午夜的時候,王鐵開車送我回家。半路上他忽然向我求愛,樣子極其痛苦,對當初沒有經受住朱小青的誘惑悔恨難當。由此我得知了過去一個秘密:朱小青有預謀地勾引了王鐵,在朱小青當時的租屋里,她放了一個毛片給王鐵看,據王鐵說他是第一次看那玩意兒。與其說王鐵喜歡上了朱小青,不如說他喜歡上了看毛片的日子。朱小青如此簡單地纏住了王鐵,等王鐵感到后悔的時候一切已經無可挽回,我已經跟馬龍好了。

以上是王鐵口述的情況,事實是不是這樣我并不知道,不過我想起多年前朱小青的確買過一臺DVD機,她朝我借了一千塊錢,我想到她沒有工作,日子過得很沒勁,就毫不猶豫地借了錢給她。照此推斷,王鐵所言非虛。我萬萬想不到她買那玩意兒是為了放毛片給王鐵看。如此說來,王鐵如今這樣對付朱小青,有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意味,剛才聽到王鐵用針孔攝像頭算計朱小青時,我還有些為朱小青鳴不平,現在我覺得是朱小青咎由自取。

總的來說王鐵犯了一個錯誤:他不該向我抖摟這件陳年舊事。他更愚蠢之處在于,一邊向我求愛一邊抖摟這件陳年舊事。一個會用針孔攝像頭對付妻子的男人,現在在向我求愛,我覺得搞笑——除非我瘋了,才會答應這個人的求愛。這個男人沉浸在求愛的亢奮之中,他把我的沉默當成了矜持,他可能認為兩個被背叛者的結合是毫無疑問的,他在憧憬我們各自離婚之后再結合到一起的美好明天,而我只覺得搞笑。今天一整個晚上我都覺得很搞笑。

我給流浪歌手打電話,叫他到洗浴城等我。自從王鐵約我吃飯,已經有兩個晚上沒有跟歌手見面了。這個男孩子也沒有打電話給我,盡管我給他買了一部功能齊全的手機。這只說明一個問題——他清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順從和等待。不招不來,招之即來。他揀了一個比較明顯的位置,以方便我找到他。

本來我很孤獨,有一肚子的話需要找個人說一說,歌手當然是最好的人選,他會老老實實地聽我說任何話,采用我希望看到的表情。但是面對歌手我無話可說了。我奇怪這個男孩子怎么會如此淡定堅忍,如果是我每天可以從另一個男人手里拿到賴以活命的一百塊錢,我可能無法做到把自己變成一個啞巴。我會忍不住說一些話表達對這種生活的屈辱和不平,以證明自己骨子里尚有無可奈何的尊卑感。

最后我忍無可忍地帶歌手去開房,地點在亞細亞,老賈跟朱小青約會的酒店,用老賈的錢。在這個最昂貴的房間里,我打算好好享用那張圓形的水床,既然我無話可說,那就只好用另外一種渠道宣泄。歌手對這一天的到來早已做好準備,他給我沖了一杯酒店里的速溶咖啡,一個人先到浴室里去了。咖啡很好,可以讓我保持精神飽滿。我慢慢地喝完一杯咖啡,歌手裹著浴衣出來了,我讓他也喝一杯咖啡,順便利用我洗澡的時間,瀏覽一下酒店里準備好的性用品,他可以用他想用的任何一種。

歌手還做了一些其他準備,他打開酒店里的電腦,高速下載了一個毛片。我坐在床上,看著站在地上的歌手,和電腦屏幕上的一對男女。歌手開始脫浴衣,很自信很雄壯,年輕結實的身材就像失蹤以前的馬龍。我讓他緩慢地轉動身體,以便看到他各個角度的身體,之后我示意可以了,他爬上床,開始模擬毛片,為我服務。

在海港路分手的時候,我給了歌手一萬塊錢。據說一只高級鴨子的價碼是八千塊。

王鐵再一次打電話給我,這一次他破解了朱小青電腦上一個加密文件。我不得不承認王鐵是一名專業技能十分厲害的刑警,他不僅會用槍,會用針孔攝像頭,還會破解電腦密碼,這樣一名優秀刑警,卻待在永遠只有雞鳴狗盜案件的鐵路上,實在是人才浪費。

出于共同需要,我違背了不能窺探別人隱私的社會公德,答應王鐵從郵箱里把那個文件發過來。我們沆瀣一氣地窺探了朱小青耗時三年記錄的某些心理隱秘——三年前朱小青有了電腦,她創建了一個名叫“我”的文件,用一百多萬字記錄了如下東西:童年被母親拋棄后的自卑和仇恨,從而引發的對我的精神依戀,對親情和愛情的懷疑。關于這些情緒我早有體察,她受傷至深,至今仍耿耿于懷,這正是我時時提醒自己要對朱小青盡可能疼愛的原因。我疼愛一切依賴我的事物,比如在我十六歲時誤食鼠藥而死的那只貓,在彌留的三天兩夜里,它不吃任何東西,只是用流淚的眼痛苦地看著我,它臨死前給我的眼神讓我異常痛苦,我讓它躺在我的懷里,直到身體徹底僵硬。十六歲時的三天兩夜比任何其他記憶都刻骨銘心,這指明了我的情感軟肋,也注定了我讀完朱小青所有日記后對她的徹底原諒。根據朱小青的日記記載,關于對我的情感,大約在她來到這個城市后忽然發生了可怕的變化,確切地說,在尊崇和依戀我的同時,某一天她忽然萌生了一種跟我合二為一的念頭,她覺得她應該跟我分享某些東西,唯有這樣才能說明我們的好。對此,我給予的客觀分析是:在這種念頭里的王鐵和馬龍還有老賈,就跟童年時代我跟朱小青共同享有的玩具相似。而另一方面,她清醒地體察到這種情緒的產生伴隨著強烈的嫉妒情緒,或者說是強烈的嫉妒情緒成為這種情緒的誘因,她無法忍受我獨自享有某些東西,而某些東西(比如丈夫)跟玩具存在著本質上的不同,是不能分享的。她為此譴責自己。

好了,我同時提到了王鐵、馬龍還有老賈,事情已經很明朗:朱小青用公開和保密的方式,跟我共同享有了這三個男人。關于馬龍的失蹤,至此也豁然開朗:在我跟馬龍登記結婚的前一天,朱小青采用某種手段引誘了馬龍。很搞笑——馬龍無法接受這突臨的變故,因此逃跑了。

王鐵打來電話征詢我的意見,我們將如何對付朱小青,向她討一個說法。而我已經不忍心了。王鐵站在他自己的角度,咀嚼著朱小青對他的背叛,而我透過表象看到的全是朱小青對我的好,因到達極致而有些癲狂的好——她在相繼引誘了王鐵、馬龍和老賈之后,咬牙切齒地痛罵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甚至慫恿我處置老賈。她的迷惘和混亂像一把細碎的鐵砂彈摜向我的胸口,深深刺痛了我。

王鐵還在電話里向我傾倒著他的計劃:他將拿著光盤和這份日記,把朱小青斥責一頓,以解心頭之恨,然后跟她離婚,拋棄她。王鐵的聲音像蚊蠅一樣聚滿我的耳朵,讓我覺得困頓,我掛斷電話,關閉電腦,昏然而睡。在睡夢里我看到童年時候的朱小青,她變成了我十六歲時那只貓,痙攣著身體,哀傷絕望地看著我,我說你別死!我放聲大哭。

我一直認為夢是這個世界上最具有隱喻性質的事物,我夢到我十六歲時那只死亡的貓,夢很混亂沉重,醒來之后的開始兩分鐘內我被死亡的冰涼所籠罩,直至徹底醒來,都覺得這個夢不同尋常,不可名狀的預感一樣的東西沖塞了我的頭腦。在我上著班的時候我的手機振聾發聵地響起來,一個據說是王鐵同事的人告訴我說,王鐵正躺在醫院里。

王鐵被送進醫院之前,他在上班途中遇到了一場戰斗,他想象很久的,荷槍實彈的真正的戰斗:在一條名叫桃花街的小巷子里,市公安局包圍了一名殺人嫌犯,該嫌犯在另一個城市殺人潛逃,截至昨天夜里市局得到確切消息,他已在這個城市桃花街一間居民樓里藏匿了一個月之久。王鐵經過這條小巷子的時候聽到了槍響,其時,嫌犯已經躲在樓里槍殺了兩名刑警,這兩名刑警都以槍法精準而著稱。王鐵感到全身血脈都突突地賁張開來,即將沖破肌膚,奔涌在清晨靜謐的空氣中。他沒有槍,他們的槍在每次執行完任務后必須上繳,鎖在保險柜里,那天早晨王鐵用來槍殺嫌犯的槍,是他拿著證件從指揮圍捕行動的刑警大隊長手里臨時借用的,他們很相信這個不怕死的同行。王鐵跟嫌犯幾乎同時朝對方開了致命的一槍,嫌犯當場死亡,王鐵被送往醫院,當我接了電話趕到的時候,王鐵已經死了。

我所擔心的王鐵將要掀起的一場離婚風波,以王鐵的死為代價,無聲無息地夭折了。在陪朱小青整理遺物的時候,朱小青發現了一個用膠帶封了口的公文袋,我猜那里極有可能裝著王鐵用來跟朱小青決裂的證據,我靜靜地站在朱小青旁邊,注視著事態的發展。朱小青伸進手,掏出一個光盤,看了看,塞進電腦光驅里,光驅吱吱運行的聲音驚心動魄地響起來,但幾乎就在同時,電腦屏幕黑了一下,主機發出自動重啟的嗡嗡聲。朱小青嘟囔了一句,對著出了故障的電腦抬腿踹了一腳就離開了。她把精力短暫地放在了光盤上,又迅速轉移到其他事情上去了,她很累,需要把有關王鐵的東西都清理一遍,找出一些上級需要的物件,以便在兩天之后的追悼會上向群眾展覽。

無比忙碌的朱小青忘記了那個光盤,我把它從光驅里退出來,偷偷放到自己的包里。

追悼會結束之后的朱小青跟以前相比有所變化,據我的姑父也就是朱小青的父親說,朱小青回鄉之后看到衰老的母親,意外地掉了淚。我無法想象當時的場景和朱小青流淚的原因,太令人費解了。如果王鐵還活著,他能從朱小青的日記里找到這個答案,但現在王鐵死了,沒人會去破解朱小青日記的密碼。而此時的朱小青已經是我看不透的朱小青了。她跟我的交好已明顯在走向消失,我們罕有在一起吃飯喝東西美容美發的時光了。

冬天快要過去了,我在這個城市的幾個商場里跑來跑去,希望可以買到一條黑白紋相間的羊絨圍巾。本來我以為這樣的圍巾很好買,事實上并非如此,我跑遍了這個城市的所有商場,才勉強買了一條只能稱得上外貌相似的圍巾。我把圍巾送給了歌手,同時送給歌手的,還有一張價值不菲的銀行卡,他可以拿著它,到北京去,或者到其他城市里去。總之,他不用再到地下通道里賣唱了。

在一個午夜時分,歌手按照我的意思,從亞細亞酒店旁邊的冬青叢邊經過,戴著我送給他的圍巾。我站在酒店停車場,遙遙望著歌手,戴了圍巾的歌手更像五年前的馬龍了。我箭一樣地跑過去,高聲叫道:馬龍!歌手停下來,假裝有些驚慌地看著我,我拽住歌手的胳膊,甩來甩去,說,真的是你,馬龍!歌手被動地站在那里,看著我以假亂真的悲喜交集。我扎進歌手寬大的懷里,把眼淚蹭在他的衣服上,告訴他我是多么想他,五年了我一直想他。接著,我從他懷里掙出來,開始叱罵他,我說,馬龍,你這個混蛋,狗娘養的,你涮了我!你說要跟我登記結婚,自己卻跑掉了!你跑哪了?跑了干嗎還要回來?你為什么不死在外邊呢?最后,我抬起胳膊,扇了歌手兩個耳光,我說,混蛋,你滾吧!

歌手最后看了我一眼,圍著那條圍巾,揣著那張銀行卡,頭也不回地走掉了。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消失了。我不知道他消失在哪里,是走進了地下通道,還是旁邊的小街,還是隱入了午夜燦爛的南大街。他走后我低頭看了看,我手里抓著我送給他的手機。我把它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里。

責任編輯 曉 楓

主站蜘蛛池模板: 91亚洲精品国产自在现线| 午夜福利亚洲精品| 久热这里只有精品6| 97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欧美日韩国产在线人成app| 91原创视频在线| 99精品国产电影| 最新日韩AV网址在线观看| 直接黄91麻豆网站| 亚洲无卡视频| 毛片手机在线看| 欧洲极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天堂成人在线视频| 免费高清a毛片| 无码中文字幕精品推荐| 久久99精品久久久大学生| 国产在线98福利播放视频免费| 久久综合激情网| 美女潮喷出白浆在线观看视频| Jizz国产色系免费| 久草性视频| 一本大道视频精品人妻| 2018日日摸夜夜添狠狠躁| 女人一级毛片| 国产精品所毛片视频| 91蝌蚪视频在线观看| 91麻豆精品国产91久久久久| 国产AV无码专区亚洲A∨毛片| 99re热精品视频国产免费| 成人一区专区在线观看| 91国内在线观看| 自拍亚洲欧美精品| 亚洲精品国产成人7777| 亚洲女同一区二区| 国产1区2区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久久久免费视频| 日韩精品无码一级毛片免费| а∨天堂一区中文字幕| 国产网站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国产天堂在线观看| 麻豆精品国产自产在线| 直接黄91麻豆网站| 亚洲天堂成人| 亚洲精品无码久久毛片波多野吉| 色婷婷成人网| 波多野结衣一级毛片| 午夜爽爽视频| 91精品啪在线观看国产91九色| 国产成人亚洲精品蜜芽影院| 国产成人超碰无码| 亚洲精品久综合蜜| 精品无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极品国产在线| 精品国产欧美精品v| 免费一级大毛片a一观看不卡| 91青青视频| 日本福利视频网站| 亚洲日韩久久综合中文字幕|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久久中文电影| 国产成人综合网| 国产精品流白浆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99在线观看| 不卡国产视频第一页| 91久久国产成人免费观看| 国产综合亚洲欧洲区精品无码| 白浆视频在线观看| 久久久久中文字幕精品视频| 熟妇丰满人妻| 国产三级韩国三级理| 日韩精品成人在线| 成年人国产网站| 国产美女在线免费观看| 国产97色在线| 国产精品19p| 婷婷丁香在线观看| 亚洲男人天堂久久| 无码一区18禁| 欧美成人精品在线| 亚洲国产91人成在线| 亚洲免费福利视频| 永久在线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