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手記（組詩）

主持人語：

可不可以這么說，我們是在夢幻和迷惑之中完成了自己的成長和衰竭的那么一代。侯馬的長詩《夢手記》讓我們和他一起走上了回去的路途——我們的昏沉之旅！

旅居斯德哥爾摩的李笠詩風凜冽，正如他自己所言，寫作，就是愿意做一個孤絕無助之人。看他的詩，猶如見遠山之雪，那永不融化的白雪，疑為石頭！

——韓少君

yinzhai@yahoo.com.cn

——夢就是夢想，與他的欲念有關。但是，近來，他做夢仿佛沉思，與良知更近。

1.

他對夢抱著相當的鄙視，

認為夢代表著失意。

2.

他夢見自已毆打自已，這使他痛苦。

他更加兇惡地自殘，以便把自已驚醒。

3.

夢見自已睡不著。

在夢里問自已，我睡著了嗎？

4.

神在他大腦里安裝的是黑白顯像管，

所以他從來不做彩色的夢。

5.

所以當他得知

人能做彩色的夢時

相當地吃驚

真的有人生來口里就含著玉

連夢想都不平等

6.

但是，奇怪的是他經常夢見花被子。

他是在夢里見到了被子的花色，

還是只看到了黑白，

憑借經驗判斷那是花被子？

他不得而知

7.

學校的露天操場，

他蓋著一個大花被睡覺。

同學們都來上學了，

他為那鄉下的被子羞愧難當，想立即起來.

但是，最大的困境在于要起床就得先穿衣服

他無法在同學面前赤裸身體，

只好更嚴實地抱緊被子.

一個被羞愧囚禁的孩子

8.

寫出了《欲飛結》之后

他就不再做會飛的夢了

9.

據說女人可以把夢分成兩段來做

醒后再睡，夢能續上

她們顯然是不同的動物

10.

他面對一張考卷

一個字都答不出來。

拿起鄰桌的卷子，

從頭看到尾，

答得清清楚楚，完全正確

可是，鄰桌的答卷，不也存在于他的大腦中嗎？

在夢里，他仍是一個被剝奪者

11.

舅舅在午睡

在夢里豎起一根旗桿

他五歲，膽戰心驚地看到了

與舅舅的聯系， 遲早

他也會有這么一條

粗壯、愚蠢、丟人的器官

12.

一條沒有人走的路

在夢里皺裂、塌踏、長滿野草

慢慢地真死了

13.

先生寫到在雪天夢著蜜蜂的花兒

他的柔情你永遠不懂。

14. 前妻

他想起早年間爸爸來了

他們只有一間屋子

妻子就睡地鋪

他和爸爸睡大床

睡夢中他錯抓了爸爸的手

不由得猛然驚醒

他時常淡淡地憶起

那艱難歲月的恩愛時光

15.

出于憤恨，也為了報復

他決定不再講話

只當自已死了

算是對父母指責他饒舌的懲罰

他缺席者的身份最初就是這樣來的

三天的沉默過去了

他一不留神講了一句話

頓感羞愧無比

痛恨自已意志不堅

但更讓他吃驚的是

他發現父母根本沒有注意到

這幾天他一句話也沒有講

他被徹底忽略了， 非常傷心

這簡直是一場夢

16.

他碰到了一位生活在美國的伊拉克老詩人。

老詩人非常喜歡杜甫，

告訴他說:“杜甫全部的詩，可以用五個字來概括。”

他立刻意識到，那五個字就是:“國破山河在”貼切極了

他緊緊握住老詩人的手。

但是，他很不解這位異國詩人

怎么知道這句詩由五個漢字組成。

他懷疑自已聽錯了……旋即，

他就被那種驚心的恨別籠罩了。

17.

全城籠罩在對紙餡包子的憤恨中，

當他出現在早點鋪里時，

甚至能感受到賣包子師傅的不解與感激。

他一邊不辨肉味地吞咽著包子，

一邊想，電視怎么可能改變他的生活，

謠言不能、新聞也不能.....

立刻，他就回到了過去的時光，

沒有哭泣，沒有燭光，

命令發布在高聳的煙囪之上。

18.

天空翻曬著群鴿

像農婦揚起簸箕里的葵花籽

少男珍藏著一串夢.

19.

他夢見了十根腳趾，

圓潤、修長而有力。

這是家族之美，親情之源。

20.

早年間對出生地的輕蔑，

是他中年困頓的一個原因。

21.

一個不再受愛戴的政客，

他被選擇是因為爛攤子無人取代。

是為了讓他贖罪、還債、受懲罰。

22.

瞧他童年時練習嫻熟的這項技能，

竟然是用繩子把同伴牢牢捆住

24. 戰爭

有時是南排與北排，

有時根據手心和手背，

同院的孩子被分成兩軍開始打仗。

夜幕降臨了，

滿天飛舞著磚石塊和硬土疙瘩。

總是伴著一聲慘叫，

一個滿臉鮮血的家伙，

哭喊著表示絕不告狀當叛徒。

25.等待戈多

一個傍晚，他聽到癌先生的敲門聲。

這位衣著普通的中年漢子不好意思地說：

你這輩子太能忍了，我不來都難。

26.

到了晚年，

不僅因為老，還有人尊敬

不僅因為孝，還是兒子的朋友

27.

說到猶太人，他從小聽到最廣泛的說法是：

“某某國的智慧在中國人頭腦里，錢在猶太人的口袋里。”

他因為不怎么相信其中一句，

所以也懷疑另一句。

28.

一位平庸的老師，鏗鏘有力地說：

“雞不尿尿，各有渠道。”

30.

敏感的孩子，洞悉人性的秘密，

那是候診室的一聲慘叫，

是被遺棄時的尊嚴。

31.

一顆子彈就可以消失一個敵人，

但是他們使用了一顆原子彈。

32.

人的身份是秘密的。

不怪乎總有人憤恨地問：

“你是人嗎？”

33.

他被迫寄養在陌生的外舅婆家里，

被迫出乎其類，拔乎其萃。

34. 身世

他這個民族的婦女

經常愚弄別人家的孩子

“你不是爹媽親生的，是撿來的。”

欣賞那無助的神情

飄過亞細亞孤兒的臉龐

36.一樁案件

一個老人強奸了另一個老人

唉，那么老了

兩個老人

還那么在意對方的性別

37．青春期

連續幾晚他沒有自慰

為了養精蓄銳

換來一場春夢

菜園

菜園真是富庶之地，連蟲子都那么肥碩，圓滾滾地盤踞在菜心。三個老頭統治菜園，他們掌握神秘的種菜技術。菜籽每粒都是堅定而沉默的自殺式的炸彈。

夏日，菜園里的電泵日夜從井里抽水。渠水閃亮，土地濕潤，電閘裸露，威脅著孩子。偷菜園的人，有的被電死了，有的被投入糞坑。何必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呢？

農藥味刺鼻的土坯房里，一個孤兒大嚼剛摘下的黃瓜、茄子。這個五類分子的子弟，向看菜園老頭的孫女含糊出賣了自己。菜園其實是墓園。

41．四和菜

她人還在路上，四和菜就已擺在桌子上了。更多的時候，四和菜在冰冷的儲藏室。上桌，為了告別的聚會。

海帶令人稱奇，黑亮的瘦嫁娘。這里無人見過海，但是一直可以吃到海帶和帶魚。是大海沉默的信使，謙遜地與粉絲、豆芽、胡蘿卜絲纏在一起，素、爽口。到了心情的高度，靈魂的深度。

有時是嫁女娶媳鑼鼓喧天，有時是埋人送終嗩吶聲聲，而游子正在歸來。一道正宗的四和菜也會遺傳，她比祖宗榮耀，比祖宗心眼更好，心腸更硬。

42. 鄉村的富裕是牡丹盛開

他童年時到過這樣的人家

母子倆都有憨厚的臉盤

望著一院子的鮮花笑逐顏開

43. 重陽節

那天給爸爸媽媽買了九朵白色的菊花。

媽媽相信夢是故去親人去的地方。她總是與親人在夢里相見。如果大哥夢見爺爺，她就說老漢去西安了；如果我夢到了爺爺，她就說老漢到北京了，還打電話問弟弟夢到沒有。

爸爸媽媽最早相信鶴翔樁，后來是智能功，再后來是負離子氧氣交換機。她用機器照過的水澆花，花一月不敗。她說：“這下你相信了吧。”

相信什么？老天爺可憐見我的孝心一片，讓白菊長開夢常在。

44、

要準備一生

為了閉上眼睛的一瞬

45.

要有遼闊而滄茫的傍晚之情

在曠野如此

在鬧市復如是

46. 十年

就這樣不茍言笑

他有著貞潔被奪去后的沉默

47．一首早期作品——欲飛結

一個孩子多么想飛

他的愿望是平淡的

也是頑固的

他站在墻頭

這個黃昏是平衡的

也是危險的

無論如何奮力揮舞

胳膊也沒有變成翅膀

他感到一絲人類的悲哀

但他喉嚨吼出的聲音

幾乎像引擎的轟鳴

幾乎像羽毛拍打著空氣

每月至少在夢中可懸空一次

他提心吊膽 將信將疑

不過是一只游泳的蛙

不過是兩條失重的腿

而背上永遠夢不出

天使般闊大的翅膀

在暮色里他不甘心地

張著雙臂 他是執著地

也是徒勞地

寫作辭條：為什么寫作？因為沒有什么比詩歌更能維護一個囚徒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