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慧談珠

芳華易逝。

遺憾的是，匆匆的時光如此輕易地帶走了世間的美好：幸運的是，綿綿的記憶總能讓這些美好重新回到我們的身邊。2007年11月底和12月初，上海戲劇學院附屬戲曲學校舉辦了“藝苑明珠——京昆藝術家、戲曲教育家言慧珠表演藝術與教育成果研討展演活動”，又讓人們從光影中的言談、唱做，朦朦朧朧地遙望言慧珠那曾經如此閃亮的音容笑貌。

初相見，美哉斯人

談及言慧珠，美貌的話題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詩·衛風·碩人》這樣形容美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此佳句，用在言慧珠身上可謂再恰當不過了。

言慧珠是蒙古族后裔，父親是京劇“四大須生”之一的言菊朋，母親高逸安為擅演老婦人的早期電影明星。言家的生活雖不甚富裕，但清王族的氣韻猶存。舊時王謝堂前燕，飛上梨園氍毹臺。優越的先天條件和家庭文化氛圍的熏陶，使言慧珠冉冉走進了京劇藝術的殿堂。

言慧珠美得耀眼。天生麗質加上強烈的明星意識，令她每到一處都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并長記于心。龔和德回憶自己第一次看言慧珠表演的情形時說：“我看她的第一場戲是《法門寺》，她反串的彩旦劉媒婆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記憶中。那天，她身穿黑印度綢的襖褲，腳蹬黑緞繡花鞋，波形燙發鬢邊插朵小紅花，嘴邊點了一個黑痣，項戴銀色鎖鏈，手上的金剛鉆戒指閃閃發光，手拿一支象牙煙斗。簡直就是一位穿黑衣的維納斯!”“她一個閃腰，一仰一扭，臺下便立刻為之瘋狂。”

言慧珠美得高貴。她的美介乎東方與西方，現代與古典之間，舉手投足中無不透出優雅大方。生活中的言慧珠也如在舞臺上那樣美得讓人心動。“老師是美的化身。”岳美緹說“她平日里的穿著打扮，非常講究。她在排練場排練十分辛苦，但即使大汗淋漓，卻依然是那么優雅，就連喝水的動作都那么美!她是我們所有人的偶像，當時學旦角的女孩兒一個個都模仿她，連她生活中那些吃飯、喝水的小動作也不放過。”

言慧珠美得自然。這位享譽中外的明星，并不是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腕兒”。與一般傳統的東方女性不同，言慧珠凡事均形于色，愛憎分明，從不扭捏作態。她喜歡旅游、拍照和游泳，是一個非常熱愛生活的人，還常常顯出一種可愛的稚氣。華華回憶說：“有一年，圣誕節到了，我一個小孩子沒什么錢，就送給先生一個米老鼠圖案的氣球。可先生看了卻開心得不得了’一直擺放在她的梳妝臺上!”

再回眸，演藝傳神

非凡的美貌、聰慧的天資，深厚的功底、無窮的魅力……在光鮮耀眼的背后，是言慧珠所付出的異干常人的努力。許美玲和華華回憶說：“為了學戲，她搬進了華園。搬進去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布置院子，把地鏟平，鋪好磚頭，以便練功。她一天的日程都被練功、學戲排滿了——早上起床，喝點水之后便開始練功，每天雷打不動地在大院子里跑十個圓場，之后就吊嗓、打靶。上午練功結束后，下午就向朱傳茗、方傳蕓等老師學習昆曲……先生不是為了練功而練功，她在練功時很用腦子，一招一式從不馬虎，練功和上臺是一樣地入戲。”

1963年，言慧珠在長春拍攝電影《墻頭馬上》。同時參加演出的梁谷音和顧兆琳都曾親眼得見她的刻苦：“因為沒地方練功，校長(言慧珠)半夜在走廊里耍長袖，就連休息間隙也絕不放過任何練功機會。”在本次研討展演活動開幕式上，播放了一段言慧珠在華園習劍的無聲影像，步履輕盈、氣定神閑，其功力水準實非一般演員可比。正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堅持，才換來了舞臺上的輕松和自信。

言慧珠看戲也特別勤快。她幾乎什么戲都看，看了還認真做筆記，加以借鑒。梅蘭芳先生的戲她自然每場不拉，有時還錄下來回去細細揣摩。常言道“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17歲才正式開始學戲的言慧珠，通過勤學苦練彌補了在時間上的損失，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言慧珠素有“女梅蘭芳”之稱，凡看過她的戲的人都說：“學梅蘭芳，言慧珠最像。”對于這一點，連梅蘭芳本人都欣然認可。可是，真“像”也得要有真功夫。言慧珠的“像”，便是在遵循梅師的基礎上，糅入了女性特有的思維與天然的嫵媚。比如在《鳳還巢》中，言慧珠飾演的程雪娥在看穆公子時多看了一眼，便將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對愛情的向往自然而然地表現了出來。這種個性化的表演方式，折射出言慧珠求新求變的表演思路。她曾在《懷念我的父親言菊朋》一文中這樣寫道：“老生譚鑫培、余叔巖、周信芳、高慶奎，青衣陳德霖、王瑤卿以及之后的梅、程、茍、尚，他們都各有其師承，卻又從不生搬硬套。相反，都結合本身的天賦條件，經過刻苦鉆研，創造了各具特色的流派，這正是我國傳統戲曲藝術所以能夠蓬勃發展的、如此豐富多彩的一個原因。”

京劇藝術是規范與時尚的結合。有評論者認為“京劇旦角形象的時尚化是從言慧珠開始的”。除了在坤旦行當上的杰出貢獻外，言慧珠還發揮出她多才多藝的特長，在演出中經常有創造性的獨特表現。比如她在《雙嬌奇緣》中始創了“一趕三”的演法，她還在《賀后罵殿》、《讓徐州》等戲中反串言派老生，將父親的聲腔和表情描摹得惟妙惟肖，堪稱一絕。這些都決非言慧珠一時興起的游戲之作。

這就是言慧珠。也許和猜想不同，和傳言不同，但她確確實實那樣生活過、存在過。

與戲校，因緣際會

1957年，言慧珠在經過左右思量之后，最終選擇出任上海戲曲學校副校長。當時這個帶有些許無奈的決定，在今天看來是值得慶幸的。退一步海闊天空，離不開舞臺的言慧珠找到了另一個最佳的唱戲平臺，而且在她的指點下，當年風華正茂的戲校學生們紛紛成長為當今京昆舞臺上的名家、名角。

為紀念這位卓爾不凡的戲曲教育家，上海戲校特地精心選擇了兩臺大戲——京劇《鳳還巢》和昆曲《墻頭馬上》進行展演。京劇《鳳還巢》劇情巧妙，因誤會頻生而產生一系列喜劇效果，是言慧珠頗有特色的代表作和開路戲。出演程雪娥的梅派名家夏慧華回憶說：“這出戲是我學梅派藝術以來第一次演出的整本戲。當時，臺下有很多同行、前輩和老觀眾來看戲，而言慧珠老師卻偏偏在當天要啟程赴香港演出。這讓我感覺失去了依靠，心里很不踏實。休息時，我坐在后臺化妝間考慮著下半場的戲，突然聽到有人在叫我。回頭一看，慧珠老師已笑盈盈地出現在了面前。她因為不放心我，特地在啟程之前趕來看看，還連說帶做地叮嚀了幾個需要注意的地方。我當時就感到異常充實，之后的演出特別順利。”如今的夏慧華，藝術已臻爐火純青，她的表演簡潔細膩，唱腔沉穩圓潤，頗得乃師風韻。

昆曲《墻頭馬上》是由上海戲校改編創作，經俞振飛、言慧珠兩位校長聯袂演繹的經典作品。一個是弄青梅憑短墻，一個是騎白馬傍垂楊。當年，華文漪和岳美緹就是跟在兩位老師身后，在他們的熏陶下把這出戲學到手的。時隔數十年，再次登臺獻演該劇的兩人都感慨萬千，她們在眼神、氣口、身段等方面的配合依然如此默契，令觀眾擊節叫好。

大戲的選擇精準恰當，演唱會和折子戲專場則京昆雜糅，全方位地展示了言慧珠博采京昆、文武全才的藝術風貌。專場演出中，既有《瑤臺》、《蘆花河》等在舞臺上久不露面的唱段，也有言慧珠親自為學生示范演出的一些戲，如《金山寺·水斗》，《焚香記·陽告》等。此次演出，陣容強大，有如言慧珠家人一般的梅葆玖，有言慧珠曾經的合作者，現今82歲的景榮慶；有言慧珠親授弟子夏慧華、李炳淑、張洵澎、華文漪、梁谷音，以及再傳弟子及他們的學生史依弘、谷好好、沈呹麗、田慧等。老中青三代名家新秀濟濟一堂，同臺獻藝，足見言慧珠藝術影響力之深遠。

上海戲劇學院附屬戲曲學校是一條蘊涵無窮藝術寶藏的時空隧道。翻開校史，可以發現有諸多名家名師曾在此絳帳設教、傳薪續火。為繼承發揚大師們的表演精髓，總結傳承他們戲曲教育的經驗，上海戲校已多次舉行了校內京昆藝術家、教育家的研討演出活動。正所謂“花開堪摘直須摘，莫待花落空摘枝”，在紀念言慧珠系列活動的開幕式上，觀眾看到了戲校學生演出的“行云流水”和“繼往開來”，一頭一尾，生機勃勃。生活要繼續，戲曲需振興，比起回首、感嘆逝去的時空，我們當然更愿意看到這條隧道那明亮活潑、希望無窮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