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的一個世界,滋養了與它匹配的藝術。當然我說的只是古代的、民間的藝術,而不包括亦步亦趨地漢化的、那類轉眼即逝的流行曲。
環境和生活的調子,創造了藝術形式。馬鬃和腸弦相摩擦,奏出的音質只會是悲涼的。馬頭琴的物質特性,使它完成了對舒緩的蒙古古歌的伴奏。當然應該是歌在前、樂器在后。但細細端詳它,馬頭琴起源的古老是無疑的。
當我說這都是來自它們豐富的環境時,好像概括還沒有達到全面——游牧世界的確并非那么缺乏變化。還是用天山作比較——哈薩克崇山峻嶺的牧區,就與烏珠穆沁大不相同。無獨有偶,誕生于那里的另一類被造的樂器,是琴聲急促宛如蹄音的冬不拉。也許西亞融入的血性更在意縱馬的快感,所以冬不拉表現了騎馬的行動方式。
這種馬鞍之歌是最隨意的歌曲。它們的曲調只有大概,窗體頂端窗體底端歌詞可以即興增刪。在顛簸中,直到唱得胸臆吐盡心腹痛快時,它才最后獲得完成。
同樣,這樣的音樂形式,不時也遭農耕和市井出身的人報以哈欠。但牧人并不寂寞,他們可以去對牛彈琴。在時間大河之中,在二十個世紀的吟唱里,游牧的文明,豐滿起來了。
馬頭琴在兩根腸弦間奏出的低沉嗚咽,強調了蒙古大草原的平坦感覺,也暗示了它的單調。它與隨之而起的歌子唱和,一唱三嘆地重復真知,抒發胸中的惆悵。我第一次聽到這種歌就被它俘虜了。誰能解說它呢?那難言的預感,樸素的比興,宿命的思想,韻腳的滋味!
馬林諾夫斯基提出過文化的縱深構造。他說文化由物質的、行動的、以及精神的三元構成。在如此五種牲畜一片牧草、顛簸鞍上遷徙不已的——物質和行動之后,蒙古的心情、草原的精神是什么呢?沒有聽說誰能回答。唯馬頭琴和那些一嘆三疊的古歌,隱秘地使我們久久猜測。
——選自《張承志自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