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多年,門頭溝還是第一次去。去看一位老人,他現在住山上,房子是自己設計的,戲稱“大鳥巢”。我去的時候,正有電視臺對老人采訪,我就在院子里喝啤酒。山里的空氣濕潤,我皮膚難受,又過敏了。喝了幾罐啤酒后,才忘記搔癢。院子是綠的,全是樹,覺得古人的造句真是美而準確。古人形容這個季節的樹,有“夏木陰陰”之說。真是美而準確。我看著院子里的樹、山谷中的樹,一棵也不認識。我著急呀。后來終于認出栗子樹,如在太湖西山了。但這種幻覺沒幾秒鐘。山里的空氣濕潤,有點低沉矮壯;太湖邊濕潤的空氣,濕潤得浩茫、飄逸。兩種地步。空氣在山是土氣,在湖是水氣,水氣要來得含蓄。這么說并非說我僅愛水。我愛水,我也愛山,我更愛山水之間。或者說我無所謂山水,愛的是之間。愛在之間,美在之間,準確在之間。藝術家有一天發現準確在之間,他就能欲仙欲死了。生活在之間,故鄉在之間,之間的樹是樹影。
上上個月,我老婆去河北的一家仿古家具廠玩,拾回來許多香樟木塊。她知道我喜歡聞香樟木的香氣。我就在書架里放上了香樟木塊。以前沒找到香樟木塊,放的是艾條,把艾條一撅兩段,書籍夸張的油墨味收斂了,被熏陶出絲絲菜根香。香樟樹是蘇州市樹,我小時候對香樟樹倒沒什么記憶,記憶里全是法國梧桐,法國梧桐上全是刺毛蟲,刺毛蟲極其艷麗,艷麗是一種恐怖和毒。我至今還不能接受色彩艷麗的繪畫。西山島上的古香樟不少,一棵大古香樟樹,樹影森森,就像一座香火深深的寺院。我在大古香樟樹下一坐,便是和尚。我從不讀經,也不求福報,我在大古香樟樹下一坐,便是心安。好多年沒給香樟樹寫一首詩了,老婆孩子也好久沒寫詩給他們了,欠著呢。詩在當代,最好的去處是在大自然之間和親人之間,詩人不和陌生人說話。我終于修煉出傲慢來了,回過頭來,對溫柔敦厚的蘇州開始有了謝意,它壓迫著我,讓我謙卑,也沒錯。我現在一眼望出去全是好人,全是好事,我現在一眼望出去全是好人好事,這恰恰是我的傲慢。蘇州市樹是香樟樹,蘇州市花是桂花,但我基本上沒覺得桂是花,我往往忘記桂開花,我就覺得桂是樹,一棵樹,兩棵樹,蘇州的市樹在我心目里有兩棵,一棵是香樟樹,一棵是桂樹。
但桂花卻還真能夠傳達一些蘇州的文化性格。桂花是老成的,花開星星點點也,毫不囂張,悶聲發財偷著香,偷著樂。但也像蘇州人的心胸瑣瑣碎碎。瑣瑣碎碎地偷著樂,走著瞧。
我往往忘記桂開花,我覺得不是我一個人忘記桂開花,王維也是如此,他的“人閑桂花落”,說的也就是忘記。
我童年在陜西漢中讀過幾年書,漢中有老桂。漢中市南鄭縣圣水寺內,據說有一棵樹齡在兩千多年的漢桂,是蕭何親手栽的。這一棵漢桂我沒見到,我見到過三國桂,五丈原上傳說有諸葛亮種植的丹桂。他說,這一棵就是。他們說,這一片都是。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圣者樂樹,賢者樂鳥。智者之間的人樂水里的魚和螺螄,仁者之間的人樂山中的蘑菇,圣者之間的人樂樹上的花果,賢者之間的人樂鳥糞,總得有所樂和老有所樂吧。
我在蘇州見到的老桂,印象里是東山紫金庵的兩棵桂樹最老。它們相對站著,苔蘚披掛,仿佛長著綠胡須的神仙。東山島是蓬萊島?日出扶桑一丈高!
——選自《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