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往日成長中點點滴滴不懂事的叛逆,像一把利刃尖銳地逼問著我的良知,面對親恩,我沒有資格高談闊論,只有向父母說一聲道歉。
我是1978年出生的,我的爸爸和媽媽相識在上個世紀70年代初,那時經濟蕭條,物資匱乏,國家的主要精力不在于發展經濟,而在于搞階級斗爭。
爸爸是為供自己上大學的哥哥而遠離家鄉獨自出來工作的,媽媽則是隨同我的姥爺從西安被遣返回長治來的。因為我姥爺雖是那個年代北京大學稅務系的高才生,但一頂祖上是富商的黑五類帽子就壓得讓他窒息,后來的事實也驗證,一個所謂的出身不好就使我的姥爺背負了一生莫須有的罪名,這也許就是那個年代很多類似的家庭不可回顧之痛吧。
爸爸和媽媽在這種情形下組成的家庭,經濟條件的緊張和物質生活的艱苦可想而知。據多年以后媽媽的回憶,在我出世后,家里曾經一度有過想要把我換成一個女孩的想法,因為兩個兒子的吃飯需求量,足以讓這個家庭不堪重負……記得“文革”結束后的1980年,我的姥爺去北京平反,在太原轉車時就病倒了,爸爸趕過去,日夜陪同。那次姥爺住院由于病情反復,時間長達七十多天。家里留下媽媽獨立支撐,到了五十多天的時候,家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錢來買糧食了,媽媽就把剛滿兩歲的我放在小輪車里推著,領著我的哥哥,收拾好家里的衣服,到集市上一毛兩毛地賣錢。每每想起這段,我和哥哥總是淚水漣漣,雖然看著爸爸媽媽像講故事一樣輕松地說出來,對其中的困難輕描淡寫,但我們可以想見到,那種困苦生活中苦苦支撐的艱辛。
上世紀90年代初,家中所住的家屬房面臨拆遷,由于受到兩家單位的扯皮影響,一時沒有了住處,只能租房子住。那時我哥哥在外地上學,本該最體諒爸媽、最寬慰爸媽的我,卻在那個時期經歷著性格當中最不懂事的“叛逆期”。每天糾集一伙人沉迷在爭搶地盤、打架稱王的幼稚興奮中,每天的心思就是如何去追女孩子,去搞幾個惡作劇與老師作對。
頹廢墮落的情緒不可避免地帶到了家里,除了有過一兩次像一頭不堪馴化的野驢一樣對著爸媽大吼大叫,還有記憶深刻的一件事是,有一次爸爸給我買了一支冰棍,我用很輕蔑的口氣說:“現在都吃雪糕,誰還吃兩毛錢的冰棍啊,拿在手里多沒面子啊!”爸爸默默地看了已經長到和他一樣身高的我一眼,轉過身,什么話都沒有說。我看著他的背影,當時就后悔了,但道歉的話卻哽在心頭,一直沒有說出來。
還有更加惡劣的一次,媽媽腿部做手術住院時,我放學后想去玩游戲機,沒有錢,就去病房找媽媽要錢,但怕媽媽不給,我連媽媽的病情問都不問,卻昧著良心說我要去買作業本。媽媽偏巧身邊沒有帶錢,找了半天找出了一塊四毛錢給了我,還囑咐我要好好學習。時至今日,這件虧心事成了我心上最大的一個痛點,像一道枷鎖一樣壓抑著我,什么時候想起,都會錐心刺骨地疼痛,無法描述地后悔。雖然事后我竭盡全力地補償,但良知依然時時跳出來對我直面逼問,逼問我那不知可恥的靈魂。后來大了一些,我對我自己的頹廢墮落的生活產生了懷疑,重新去思量人生的道路和追求,但那段時間的愚蠢行徑卻成了懸在我心中的一把劍,時時讓我隱隱作痛。
我當兵到部隊后,媽媽每星期一封信,都是鼓勵我上進,關心我的生活。有一次我抽空打電話回家,才發現媽媽已經生病好幾個星期了,她都無法接電話,她給我寫的幾封信都是趴在床上寫的。雖然當兵的日子很苦,但有了媽媽的精神支持,使我笑看風雨,度過了一道道難關。
母親節時,我看了看中央臺十套的《道德觀察》節目,四川彭州的一位母親因為兒子不贍養,78歲了,卻只能靠撿拾垃圾凄涼度日。法官要求兒子供給贍養費,兒子一個月只肯給5塊錢,在豬肉一斤動輒就要十幾塊錢的今天,一個月5塊錢要母親怎么生活呵?雖然面對不肖兒子的丑態,當母親的老淚縱橫,但為母的依然心軟了,愿意只要5塊錢,買點豆腐干當成一個月的菜吃。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兒子的十幾歲的女兒居然也麻木不仁地對待自己的奶奶,可以想見,這樣的身教影響出來的將是一個怎樣的孩子啊?
(選自《南方周末》)